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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仍然谈高启强。
安欣和李响审高启强这场戏，是第一集中的高光时刻。如果没有看懂的话，很值得多看几遍。
就法律程序而言，这里不应该是审讯，只是谈话或者调查，法律术语是询问，行内说法叫做笔录。所谓做笔录，也就是警官例行问话，记录下来，并由被询问人签字画押。这一法律程序，既有可能针对的是犯罪嫌疑人，也可以是针对一般被调查对象，比如目击者或者潜在的知情者。
询问可能用到审讯室，那是在其他相关场所被占用的情况下。当然，执法者也常常灵活地运用审讯室和询问室。有时候，想给被询问对象以刑事压力，故意借用审讯室。但这种借用，有一个明确的法律界线，即不能上刑具。
此处所说的刑具，主要是两种，一是审讯椅，二是手铐。
审讯椅是一种刑具，专门为审讯而设计，在普通的扶手椅上，安装了类似于儿童吃饭椅上固定儿童不使脱离椅子的前扣板。审讯椅更严格一些，前扣板是手铐的变种，扣上并且上锁后，犯罪嫌疑人无法脱出。
使用时，执法人员先打开前扣，犯罪嫌疑人戴着手铐坐上去，然后举起被铐着的双手，以方便执法人员扣上前扣板并且上锁，然后，执法人员会取下犯罪嫌疑人的手铐。
也就是说，用上了审讯椅，其实审讯椅和手铐，就合二为一，不需要再用手铐了。
审讯椅虽然是刑具，但在具体使用过程中，如果未能扣上前扣板并且上锁，就不能认定是执行了刑事程序，这把椅子，也就可以认定为一把普通的椅子。
现在有些执法人员，为了给潜在的犯罪分子以心理压力，故意用审讯室，也用审讯椅，却不扣上前扣。这种情况，在法律意义上定性就非常模糊，被问询对象可能认为自己被审讯，但法律意义上，执法者根本没有采取刑事手段，不能认定为审讯，而是询问。
高启强接受调查的那个时代，审讯椅还没有正式使用，所以用的是普通椅子，执行审讯程序，就一定要加上手铐，因为询问和审讯的区别，就仅仅只是一副手铐。高启强被铐着，说明正在执行的这道法律程序是审讯而不是询问。
高启强入室抢劫，证据明显不足，执法者完全没有必要使用刑具。但另一方面，报案者一口咬定是入室抢劫，执法者也没有明确结论，此时使用刑具以及进行审讯，只是度的把握上，略嫌过了而已。
也就是说，执法者一定要使用这道程序，被投诉后，连批评都不一定够得上，最多就是主管领导谈一次话，提醒一下今后要注意分寸。
有不少读者评价我的二号首长，说最精彩的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谈话精彩，包括上下级之间的谈话和平级之间的谈话，二是开常委会。
能够看出或者听出谈话精彩的读者或者观众，已经上升到一个相当层次了，更进一步能够看出开会精彩的读者，就绝对不是一般水平。最近几年，我跟很多导演接触过，他们找我是因为二号首长的名声，但是，一旦我替他们写戏时，涉及会议，那就是一件绝对头痛欲绝的事。坦率地说，他们虽然是导演，却根本看不懂谈话时，官员之间说的一些官话套话闲话，自然更看不到开会表面之下的波澜。
当然，也可能不是他们看不懂，而是他们对自己不自信延伸到了对观众的整体不自信，也就是严重低估了观众的智商。
相对于谈话和开会的精彩而言，审讯的精彩，要容易写得多，即便如此，很多法制剧的审讯，也是味同嚼蜡，毫无智慧的机芒。
但《狂飙》中这场对于高启强的审讯，我在心中大叫了几声精彩。
确实是精彩。
安欣让高启强看X光片，告之都是皮外伤。高启强先是说，我告诉过你们，我没事。接着就问，这拍片子的钱，不要我出吧？
这么两句对话，里面的内容极其丰富。
首先说明，唐家兄弟虽然胡作非为，心中还是有底线的，下手的时候，拿捏了一个度。如果没有这个拿捏本事，他们也不可能控制着那个市场。
其次，说明在送医并且接受医院检查过程中，高启强和警察之间，有过不少的谈话。这些谈话，应该让两位警官对案情有了初步的了解，并且得出初步判断。我之所以说，他们仍然用上审讯手段，显得过了，恰恰在于这一点。既然有了判断，自然没有必要上刑具。
其三，高启强非常配合，态度诚恳，显示了他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其人格底色非常真诚，也有底层小人物的小心翼翼、胆小怕事。有了这一前提，加上现场并没有发现高启强主动攻击他人的任何证据以及高启强没有持有任何攻击性用具，同样可以考虑不用刑具。
其四，最高光的精彩在于，高启强问，检查的钱不要我出吧？这句话，将高启强的小人物处境以及心态，完全地呈现出来。既显示了他的真诚，同时也显示了他处事的圆滑。真诚在于，他不愿给别人找麻烦，圆滑在于，他要为下一步铺路。我一路上都在强调，我没事，是你们坚持要送去检查。若要我出检查费，那我不能认。他的思维很缜密，说话很有章法。
如果说高启强机巧，那么，是真诚中的机巧。前一句话说明他的真诚，后一句话，表示他说话并非随口而出，而是有一番盘算，是机巧。两句话之间，藏有心机，却不失真诚。
这种说法方法，和纪泽说话之前，用谐谑的语气和态度，绕一个大圈再说正题，说明的是同一种方法，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并不是随口而说。但纪泽的话，更显机巧，也就更着痕迹，可能让人不舒服甚至警惕。高启强的话，却自然而真诚，不是超级高手，看不出机巧。
显然，仅在谈话方面，高启强就要远远高于纪泽。
接着，李响将审讯拉进正题，他所说的几句话，很警察，都是行话套话。
李响说，交代一下吧，是不是你先动的手。
高启强说，我没有。
李响于是语气加码，言外之意，你这事可大可小，大过年的，痛快点，把事情解决了，大家都好。你跑到人家家里，把电视机砸了，还不承认？
高启强说，那是我的电视，我砸的是我的电视，我送给他们的电视。说过之后，高启强将脚跷起来，以此显露他小人物的不满和愤怒，也显示他对李响的不认同和不配合态度。
此时，安欣说了一句话，对不起，麻烦你把腿放下来。
安欣和李响的肩章是一样的，一杠一星。说明两人是同级，又一齐行动，是搭档。这样搭档恐怕不多，公安部门往往是以老带新，也就是师父带徒弟。两个徒弟一起出警，有点不可想象。
当然，从这次审讯时，两人的语气态度可以看出，李响应该比安欣早一两年入警，所以，他出警时、审讯时，就有很多行活行话。安欣显然是一名菜鸟，他才会说，对不起，麻烦你把腿放下来。若是老警察，可能指着高启强，只说两个字，放下，并且语气有一定的高度，显示威慑和威权。
安欣一句对不起，麻烦把腿放一来，既说明了他初入行，还不懂行活行话，也说明他的质朴和平等心态，同时也宣示了他的善，充满了对社会底层对小人物的同情心。
在《二号首长》中，我曾借容易之口说过一段话：
容易说，幸福像一条鱼，非常滑，抓到不容易，滑走却非常容易。有时候，你明明抓在手里了，又觉得这条鱼太小，想抓条大的，结果，连小的都跑了。有时候，你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抓到最大的那条，有很多小鱼游过你的身边，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可你并不知道，鱼的价值，与体积并不一定成正比。有些鱼体积虽然小，可能比黄金还贵。更多的时候，抓鱼也要有时间概念，时间会沉淀很多金子，也会淘汰很多沙子。谷瑞丹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守着一颗金子，却始终觉得那是一颗沙子。
其实，这段话改一个词，同样是精彩准确的，即把幸福改成机遇。
安欣所说的这句话，于高启强而言，就是一条幸福的鱼，一条机遇的鱼。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听到这么普通平常的一句话，都不会觉得这之中会存在任何机会。
当时的高启强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从后来剧情的发展判断，他应该是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人或许能够帮到自己，应该努力地把握。
人生的机遇，就是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之中，在不经意之中，在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注意到的时候，意外地出现。
有的人抓住了，更多的人，却根本不知道曾经有一条鱼悄无声息地游过自己身边。
这是典型的草色遥看近却无。
绝大多数人之所以很难抓住机遇，就因为机遇如同初春的草芽，远远地看，过了很多年之后看，是一片葱绿，但在当时当地，近距离看到的，仍然是黄土地。
既然如此，为什么有人能够抓住这样的机遇呢？是不是要努力地做有心人？
坦率地说，我认为不是。做所谓的有心人，这个有心，或许更多的是机巧，是小聪明。
机巧不能令一个人走得更远，真诚却能。
李响说的那些话，是行活行语，含有机巧。安欣说的那句话，却是真诚。如果高启强的回应是机巧，那么，这个真诚之光，就只可能一闪而逝，不会再出现了。
可见，人生最大的智慧不是机巧，而是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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