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爱好者》创刊四十五周年| Musiclover 45th Anniversary
四十五年,岁月如歌,音乐常新。
2024年,《音乐爱好者》迎来了她的四十五岁生日。四十五载春秋,我们与音乐相伴,与热爱同行,与读者同频,共同见证了音乐世界的风起云涌与繁花似锦。
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性的时刻,《音乐爱好者》编辑部特别策划了一系列经典文章的回顾。这些文章不仅记录了音乐的辉煌,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让我们一起在文字中重温那些不朽的旋律,感受音乐与文学交织的魅力。
1974年的冬天,我的母亲到很远的集市上去卖兔毛,午后,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我和弟弟坐在门槛上,看见母亲正顶着风雪远远地朝村里走来。我看见她怀里抱着一个用头巾裹着的东西,心里感到一阵欣喜。那是一架半导体收音机。尽管母亲这一大胆的举动使得我们不得不穿着往年的旧衣服过了一个春节,但在以后更长的岁月中,我跟着那架收音机学会了八个样板戏的大部分唱段和一些民歌。这也许就是我在上大学之前仅有的一点音乐积蓄。
进入大学以后,我开始慢慢接触到西方歌剧,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马勒、理查·施特劳斯、格什温、列侬、迈克·杰克逊诸如此类,它们带给我的起先是一些掺杂着厌烦的恐惧,由于某种原因,我对“音乐”一词的理解好像一直存在着某些偏差,所以迄今为止,我仍然无法真正喜欢这些东西,更无法进入所谓音乐的圣殿。曾经有朋友问我最喜欢的音乐作品是什么,我回答说是《杜鹃山》,他立刻便显露出某种鄙薄的神色。近年来各类音乐作品纷至沓来,有时是以一种近乎强迫的方式敲打着我的耳膜,但我依然初衷不改,并多少体会到一丝老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忧伤。我知道这种忧伤其实不仅盲目而且平庸至极,我一直觉得我天生就缺乏一种欣赏音乐的良好心境。比如当我在聆听柴科夫斯基的音乐的时候,怎么也想象不出俄罗斯广袤的大地,起伏绵延的草原。我想象的疆域似乎永远只是那些模糊不清的事物:它可以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也可以是烤烧饼炉边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我想音乐如果能够使人陶醉,那么它在我的身体里激起的作用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格非
两年前的一天,我在听肖邦的 《即兴幻想曲》,这首钢琴曲我以前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可是这一次,它却给我带来了一个我事先意想不到的惊讶。我突然回忆起许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是一个仲春的黎明,我从外婆家独自渡江回家,我离开那个村庄越远,我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看着田野上已经绿成一片的麦苗和泛青的杨柳,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激动包围了我。我远远看见正在开凿的一条运河上飘扬着红旗,那些民工像蚂蚁一样在河堤上蠕集。我在一座破窑的边上呆呆地坐了半天,我显然被自己突然产生的那种沮丧的情绪惊呆了。现在我虽然似乎已明白当时忧伤的真正原因,凭借回忆记起的大部分场景,我后来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背景》。可是随着音乐的终止,那种情绪一下就逃离了我,我只是感觉到热血在我的周身肆意流淌。在那个瞬间,我一下子就理解了李商隐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的含义。后来我又反复将《即兴幻想曲》听了好几遍,可是我的思路又跳到了另外一件与此完全不相干的事件中去了,这也许就是我所理解的音乐的奇妙之处。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清楚地知道情绪对艺术构成的作用和障碍,对欣赏音乐也是如此,我由于在欣赏音乐的过程中,投入了过多的情绪与想入非非的内核,音乐本身倒反而成了一具空壳。这也许是很遗憾的。我的一个朋友曾告诉我,音乐便是音乐,它并不是情感的盛器,正如建筑不仅仅供人居住。我想他的话是对的,我深信良好的乐感和对音乐本身的广泛了解可以造就一个出色的听众,但对我而言,对音乐的会意往往是一种机缘。
(本文节选自《音乐爱好者》1991年3月号《音乐与回忆》,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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