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系作者依据2021年给哈尔滨工业大学本科生(工学类)所做的报告加工整理而成。
作者介绍:
丁云龙,哈尔滨工业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退休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位通过论文答辩行将离校的博士问我:“老师,还有哪些书要读?”这位仁兄在读期间刻苦读书,阅遍能够找到的书。读书,肯定不会丢掉个人履历中“本人成分”一栏填写“学生”的本分。问题是,不算累积,把当下出版的需要阅读的书读完,几无可能。只好告之,先把所有书本放下。步入社会,开始工作,需要读的书是现实社会这本“大书”,对于经管学科而言,这本大书更加重要;对于工程技术学科来说,那些“卡脖子”的现实问题,更需要以“入世”的姿态面对。吸二手烟,吃剩饭,毕竟是不利于健康的。
读书看似轻松,实则是一个不好说也说不好的题目,凡是读过书的人都有自己的感受和见解,仁智各见。在此,结合个人工作、读书经历和经验,管窥一豹,说上“一二”,不见得说到“正点”上,“三四”留给读者诸君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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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目的
读书目的很明确,面向学业,为备考而读书;面对职业需求,为赢得高收入而读书;面向兴趣,为增加个人知识而读书;面向远大抱负,为中华崛起而读书。这些目的自然都有合理性,无需赘言。
学业、职业都需要积累知识。没有知识,远大抱负只是梦想。读书本身是最终的目的吗?显然不是。读书只是学习的一种途径,学习是增加知识的手段。从个人才干和成就往回看,知识是必需品,但不是学习的目标和目的。读书目的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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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与能力
很多时候,一个学富五车的人,却难为一瓢之饮。做一碗豆浆不需要多少书本上的知识,需要的是操作能力。知识和能力是历久弥新的一对范畴。个人拥有知识再多,没有转化成为能力,那些知识是静态的备而无用的知识。
马克思的价值理论认为,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一定有价值,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有使用价值,二者既统一,又不相同。知识是有价值的(Valuable),也就是说,负载价值的知识只能通过使用(To be used),才能够体现价值。“用”是知识向能力转化的关键环节。不仅如此,还要善用、好用,方便使用,上述的英文短语还要加上一个词:Easily,即Easily to be used。
从内涵上看,知识是语言层面的,是按照一定需要对信息进行编码得到的规则;能力是行为层面的,在“干”中知道如何去做。知识和能力是两码事,如果说二者有关联,能力可以看作是使用知识的知识(经验形态的),但不能用知识覆盖能力。很多时候,把一件事做好根本就找不到知识或者理论上的依据,也找不到能力与知识之间的因果关系。而那些动手能力很强,善于做事的人不见得受过学历学位教育。
使用知识的知识是决定知识价值的重要部分。事实上,改变认知结构的知识,就是能力的主要构成。通过使用,完成知识向能力的转化,而不是线性地叠加知识,这是学习过程中有意识的明智之举。在使用中推动知识增值,这才是读书的目的。凭借使用,尤其是增加使用知识的知识,几乎是知识转化为能力的唯一途径,转化得越多越有价值。这个转化环节是如何发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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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结构
德国哲学家康德对知识的先验特征给予明确说明:“我把一切不是研究对象,而是一般地研究我们对于对象的认识方式——就这种方式是先天地可能的而言——的知识称为先验的。[1]”这种撇开客观实在的说法,不管是主观唯心之论,还是客观唯心之谈,无法否定的是,人的意识里面确实存在着某种与知识有关的结构。这个结构不是出生就存在,还是后天形成的。
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Jean Piaget)力图通过儿童后天的活动探讨认知结构的发生和发展。他指出,认知结构既不是形成于物理客体之中,也不是先验地存在于主体自身中,知识的获得是建构主义的。皮亚杰的建构主义认知理论有数学、逻辑学和生物学基础,同时通过一些科学实验加以佐证,可信。以绝大多数人的观察为鉴,认知结构是后天形成的,并且是建构性的,这个结论更加符合常识。也就是说,人出生伊始,通过学习,逐步建立一套以知识为基础的认知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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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图谱
就知识(Knowledge)和认知(Knowing)的关系来说,知识是认知的结果,知识结构自然而然就是认知结构的隐射,用图表示知识结构就有了知识图谱。
认知结构存在吗?
多年读书经验让我确信,认知结构一定存在。只不过,认知结构的改变,个人可能没有感觉。这是一个静悄悄的,如同春雨润物,一俟感觉到了,万物不可抑制地疯长。读的那些书,积攒的那些知识一定存放在了某一个地方,用的时候会自动涌出。把读的书放在个人意识中的某个位置,形象一点说,在意识中有一个类似中药材货柜的壁龛,还有一套自由存取机制,习得的知识被投掷其中,用的时候自动调取。无意识地存取,才能方便使用。由此可见,通过读书给知识建立一张图谱,就像是贴上标签的一组中药柜。
上世纪九十年代,西方管理学者用Technology Mapping一词描述技术构型。工程领域把这个词组译成工艺映射,含义是“将逻辑图或网表转化为可以用工艺实现的新图或图表的过程”,管理学导入这个概念用以表达“技术发展的样式”。伴随着脑科学的发展,尤其是神经网络研究的深入,如何表达思维结构便成为一个不得不解决的科学问题。
学术界开始用思维导图表达思维结构。简单地看,思维的最终结果是知识,于是有人提出知识图谱这个概念来映射思维结构。知识图谱(Knowledge Graph)是一种用“图模型”建模,揭示万物关联关系的技术方法。知识图谱由节点和边组成,节点可以是实体,边可以是实体的属性,比如物理或者化学性质,或者是实体之间的关系,比如同学、战友、同事等关系。
知识图谱表达的是知识块(节点)的属性,以及知识块之间的关系。知识图谱中负载的知识与信息不同,信息可以无序存在,知识要通过关联实现整合。整合属性是知识图谱重要的特征,纳入新知识通过整合得以实现,不被整合的知识,不会在大脑里面留存。整合之外,节点上的知识块通过链接其他知识块,知识图谱得以延展、分岔,从而实现知识图谱的进化。
知识图谱与知识转化有什么关系呢?知识图谱是知识转化的操作平台。有了这张图,完成知识转化便有了基础,简便而易行,“用”才是一种自觉行为。
读书增加知识储备,就像往蓄水池里注水,可能没用,但必须要加注,还要更新,一但有需要,汲取即用。知识在使用中完成转化,在个人思维中完成转化,变成可资使用的资源。在这个过程中,发生变化的不是一个人拥有知识的量的简单增长,而是每次增加的知识就像加注的水冲刷河床,扩展了河床的宽度和深度。改变认知结构,才有可能扩展知识图谱,才有可能容纳更多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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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类
1996年经合组织发布一份报告,首倡“知识经济”这个概念(Knowledge-based Economy),知识经济是建立在知识和信息的生产、分配和使用之上的经济。OECD这份报告进而把人类迄今为止所创造的知识形态分成四个大类,即事实知识(Know-what)、归因知识(Know-why)、技能知识(Know-how)和人力知识(Know-who)。
其实,在OECD这份报告之前,匈裔英籍科学家迈克尔·波兰尼曾提出,相对于传统认识论所依托的可明确表述的(Explicit)逻辑理性,人的认知中还活跃着另一种与认知个体活动无法分离、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隐性认知功能,而这种意会认知却正是一切知识的基础和内在本质[2]。即,隐性知识(Tacit Knowledge)在所有知识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波兰尼把知识两分,看起来比OECD的四分更加明确。
OECD推测,能够编码的明晰表达的知识,即写成文字的知识只占知识总量的很少一部分,冰山一角,大量隐性知识难以诉诸于文字。隐性知识在个人生活和工作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自明的。
由此可以回答为什么建议那位博士毕业的仁兄放下书本,到工作中锤炼。俗话说“实践出真知”,这些真知在很大程度上属于隐性知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包括上文提到的“能力是使用知识的知识”也属于隐性知识。有人问过我,这种使用知识的知识究竟是什么,本人确实不知道,只好搪塞:道可道非常道。与其关注使用知识的知识,还不如掌握“如何使用知识”。
从用向上看,知识主要用于探索各种实在,包括物理实在和社会实在,之所以存在的缘由。即,在因果关系推断中引入知识作为援手,需要认识存在的背景,存在的原因和依据,以及某种存在可能引发的新问题。不同问题需要不同领域的知识。这些知识远不是用的时候拿过来就可以用,是需要储备的。更何况,如何使用这些知识还需要转化,从经验直觉走向理性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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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图谱的进化
行文至此,恰逢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将202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John J. Hopfield和Geoffrey E. Hinton,以表彰他们“为利用人工神经网络进行机器学习做出的基础性发现和发明”。一时间,圈内有异见者发声“物理学奖发给了AI?”
显然,诺奖标志着明晰知识在增长,其中的增长方式需要讨论。不可否认,当代科学技术是学术分工的产物,但另外一种趋势同样鹊起,学科交叉。太多的成果都是通过交叉产生的,毕竟学术分工致使单一学科几乎走到了极限。采取“多边主义”策略,扩展知识图谱,“节外生枝”。知识图谱类似于圣殿中的佛龛,每一尊神都在成长,都可能突破壁龛,必须加大佛龛,或者让“因果”溢出,生成新的实在。这种将知识图谱“立体化”的策略,可以看作是知识图谱的进化机制,即“分工-交叉-再分工”。只不过这种进化机制是在知识使用中实现的,尤其是隐性知识推动知识图谱进化,符合生物学的“用进废退定律”。
同样,一个组织也有自己的知识图谱。最近,看到了一些高校在裁撤并新增一些学科,意味着大学有意无意之间在进化自己的知识图谱,“用进废退定律”同样在起作用。在本质上,用进废退进化机制,对大学知识图谱来说,是基于市场机制的一种进步方式。没人来读书的学科,退出或者暂时退出,因需而兴,无需则隐。但是,有一些学科无论有没有市场需求,都需要供养,数学、理论物理、生物学等,看似无用,实则离开了这些学科,应用类学科会变成枯树。毕竟一个学术组织的知识图谱需要基础,有基础才有平台,有平台才有发展。
没有数学物理,AI何在?依托模型化,数学提供算法;依托设施,物理提供手段。
就个人知识图谱而言,其来源无外乎两个,一个是读书,另一个是实践。实践所产生的真知,往往都是隐性知识,可意会不可言传。用脚获取的知识不比用眼睛得到的少,甚至负荷的价值更大。尤其是那些经验性的知识大都是“干中学”来的。年轻的时候,学历学位教育是获取知识的快捷手段,读书也是一种“干”;及长,经验性知识比重越来越大。
人获得知识不止读书一途,做事同样能够获得丰富的实践知识。这就是曾国藩先生所说的“在事上磨”。通过痛苦的体会,或者体验痛苦,改变认知结构,进而延展知识图谱。这就是日常所说的要读“无字书”,无字书看似没有章法,无从读起,事实上,人自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在读无字书,只不过我们不自知而已。无字书就是人生路上需要翻越的一堵一堵墙,过不去就“歇菜”了,被“事”磨没了。面对任何一堵墙都要有一次撞击,过去了,认知结构肯定有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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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的知识图谱
读书人都知道,读书有精读与泛读之分,也有研读与浏览之别。
眼下电子媒介盛行,各种消息和文本(文字、图片、短视频、语音等)令人目不暇接,这是对传统纸媒介的颠覆,不只是颠覆知识来源,还颠覆了读书人的信息获取量。大量冗余信息充满眼中,令人浑浑噩噩,难辨是非。这些是信息不是知识,所谓的阅读只是浏览,看过即忘,并未入脑。信息本身价值不大,更何况在冗余中寻找“好货色”需要付出不菲的代价。没价值的东西可以直接放弃,有价值的需要精读。
精读作为一种阅读方式,大家并不陌生,中小学的课本就是精读对象。只不过这种精读在特定阶段是为了应试,没有来得及咀嚼这种阅读方式。中国古代读书人有一条读书经验:朝读经,暮读史。晨起读经,遍读遍诵,朗朗读书声,自然是一种境界;暮鼓灯下,英雄人物荟聚窗前,纵横捭阖之间樯橹灰飞烟灭,叹古往今来,胸盈豪气,志在天下!
古人用“句读[3]”方式读经,就是精读。今人有夏鹏者,用“句读”方式领读英文版林语堂先生写的《苏东坡传》,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以及威尔·杜兰特写的《哲学的故事》等名篇[4]。
夏鹏借用“句读”一词,实际上是句读(du,二声)。用夏鹏的话说,他领读的不是英语,而是英文。确实,在文本给出的语境中,通过解析每一个句子,理解字词的含义,尤其是一些熟词往往有僻意,只能在句子之中、段落之上读出含义来。尤其是,读出字词句子背后的含意,即弦外之音,这是读书的至高境界!
“听话听音”,读书取精。当然,有人说“读无用的书,做有用的事”,有一定道理。不读无用的书,如何知道哪本书有用?我们在这里主张的是,精读精品,建构一张精致的,具有个人特色的知识图谱。
参考资料:
[1] 康德著, 李秋零译. 纯粹理性批判(第2版).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40页。
[2] 迈克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 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0页。
[3] 注释:句读是进入文言文体系的方式,俗称“断句”,也称为句逗,读音为dou,四声。引自,百度百科(baidu.com)。
[4] 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相关读书网站上进行体验。
编辑:郭 潇
校对:孟佳辉
审核:杜天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