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苏州去洛阳,在南郊看龙门石窟,欣赏流传千古的造像艺术,不免为无数佛像的损毁而深感遗憾。复又跨过伊河,攀上香山北端的琵琶峰,拜谒由青谷、墓体、诗廊组成的白园——诗人白居易长眠之地,这里绿树笼罩,清静安谧,令人完全换了一种心境。据说白园园址是诗人生前自己选定的,如果站在特定的位置看,东高西低的山峰和椭圆形的墓道、碑楼,那曲线仿佛一把古典的琵琶,令人久久谛视,精巧的构思更体现出后人对白居易的理解和敬意。浔阳江头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和江州司马泪湿青衫怜悯歌女的形象,只要是读过一点儿书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
白居易祖籍山西太原,曾祖父在世时迁居下邽,他则出生于河南新郑。在以中原文化为主宰的时代,出生乱世的他何以对江南情有独钟,终生不忘?他任职杭州、苏州时留下的西湖白堤、七里山塘(白公堤)是江南历史文化的标识,他的三首《忆江南》成为锦绣江南最成功的诠释,他充满柔美、挚爱、灵性与悲悯的情怀蕴含江南山水特质,醉吟先生的所醉所吟何以弥漫江南?令人再三思量。
建中元年(780),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任彭城(徐州)县令。第二年,白居易和母亲也来到了彭城。其时彭城一带战火频仍,社会颇不安定。白季庚让白居易跟随母亲去苏州投靠亲戚,以躲避战乱。那时候,白居易大约八九岁,正是睁大眼睛看世界的年龄,苏州给予他的印象无疑是美好的。似乎是机缘巧合,四十一年后,白居易被朝廷任命为苏州刺史,这让他感到心事遂顺。尽管此时的他已五十三岁,显然并不年轻,而且经历了仕途蹭蹬,然而并未因命运的诡谲而迷惘。来到灵山秀水之地,他懂得如何忠于职守,泽被江南,作为地方官员,即使在闲暇时也悉心体察民间疾苦。
吴中名胜虎丘山,风物声闻江左。白居易每次从城中前去游览,先要乘坐木船走山塘河,下船后从田间小路步行登山,不胜劳累,于是组织民工动手清淤排涝,使河道畅通。疏浚工程从苏州阊门开始,长达七里,直达虎丘山下。河中挖掘出来的泥土被用于拓宽河堤,垒石加固,堤岸上再栽柳种竹。这样一来,不仅解除了苏城洪涝之忧,平坦的山塘也可供车马驱驰,无论走水路还是走陆路,去虎丘山都变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明清时期,繁华的阊门山塘街被《红楼梦》誉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如今,与虎丘相连的七里山塘街更成为举世瞩目的旅游文化景区,其肇始人正是白居易。在虎丘山的白居易祠,祠前题有一副隽永的对联:“唐代论诗人,李杜以还,唯有几篇新乐府;苏州怀刺史,湖山之曲,尚留三亩旧祠堂。”令人玩味不尽。白居易在苏州任职时间其实并不长,仅一年半多一些,但他为苏城百姓做了无数好事。当他离任之际,城内数十万民众夹道挥泪相送。诗人按捺不住心情,吟出:“青紫将行吏,班白列黎氓。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与他在苏州写下的二十余首诗歌一样,一千多年来,始终为吴地人们所传诵。
其实,在担任苏州刺史之前,是他官宦生涯中的低谷时期,江州司马是白居易被贬之职。步入政坛之初,白居易血气方刚,嫉恶如仇,经常给皇帝和一些权势显赫的大臣提意见,因而得罪了不少人。有一个名叫吐突承璀的宦官,深得唐宪宗信任,尽管他不懂军事,却带兵讨伐抗命不遵的藩镇。对此,白居易坚决反对,上书请求唐宪宗收回成命,甚至当面与皇帝争执。皇帝当然很不高兴,想让他立即滚出朝廷。幸亏有人替白居易说话,皇帝才勉强消气,随后把他调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太子左赞善大夫是一个闲职,主要任务是陪太子读书,不得过问朝政。缺乏政治经验的白居易偏偏不改初衷,难免再度引起某些高官的不满,很快被贬至偏远的江州当地方官。其所写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无疑是他此时内心的真实写照。
后来,白居易有机会担任刺史,执政杭州,迅即振奋精神,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济世利民。他体恤民情,勤心劳力,实施修筑堤防、蓄积湖水、开垦农田等工程,以促进当地农业的发展。组织民力筑堤捍卫的西湖,形成了“三面云山一面城”的格局,“西湖”的名字便起始于此。结束杭州任职时,百姓备水酒宴席,夹道相送,白居易感动不已,深情地写下《别州民》:“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筵。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初夏,当时居住在洛阳的白居易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尽管早已赋闲,但心中仍念念不忘曾经生活过的江南。三首《忆江南》在其笔端汩汩而出,竟成为赞美苏杭美景之绝唱。写下这些诗句时,诗人已垂垂老矣。回顾南来北往的一生,他格外怀恋曾经的江南生活,《忆江南》的字里行间溢满了他回忆自己在治理杭州、为政苏州时的满意与自豪。江南是他最大的慰藉,为官为民的最大价值由此体现。
江南自古人才辈出,富庶丰厚的物质基础必然激发精神层面的提升。由于远离中原政治中心,较少禁锢,思想相对活泼自由,使江南文化具有感性释放、率性而为的审美特性。这里风物雄丽,人文清嘉,更涌现出不少文人雅士。这种与其他地区所不同的特性,让充满浪漫气息的诗人白居易深感认同和契合,也为自己能在江南施展才华而骄傲。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同时,白居易很快适应了在杭州、苏州的日常生活,闲暇时欣赏精致细腻的诗词、书法、建筑、园艺,品尝与中原地区迥然而异的江南菜肴。他在写给刘禹锡的《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中说:“忆在苏州日,常谙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水国多台榭,吴风尚管弦。每家皆有酒,无处不过船。交印君相次,褰帷我在前。此乡俱老矣,东望共依然。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齐云楼上事,已上十三年。”不难看出,即使时隔多年,身在洛阳的白居易仍然日夜思念苏州的美好岁月。可惜,他离任后再也没有故地重游,只能借助诗句寄托内心无尽的怀恋之情。
有学者认为,白居易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酒后作诗尤其神妙。如今,去洛阳游览白居易的墓址白园的游客知道诗人生性喜酒,都要在墓前洒水酒一杯以示敬爱,所以诗人墓前的土常常湿漉漉的。让我印象十分深刻的是,来自新加坡、韩国等国的白氏后代前来祭祀白居易并为之竖立的石碑上,颂扬先人的诗句后列有密密麻麻的名字,全都是汉字楷书。我不由得感叹,人工智能时代已难见洛阳纸贵的诗了,永恒的只能是纯粹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