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松:怀念母亲

文摘   2024-10-05 09:10   湖南  

怀念母亲

- 春风拂来更思亲 -

图一 作者的母亲         




母亲名讳陈仁凤,墓碑上刻为陈人凤。《中庸》里有“仁者人也”的说法,这倒挺契合古意。父亲主张这么刻,让我记起他曾在家里的扁担上,用毛笔写过“陈人凤”之名——或许在父亲心里,母亲有“人中之凤”的意味,应该是这样的。


1941年11月18日,母亲生于湖北荆州长湖南侧一个叫陈家嘴的村子。该村有20来户人家,多以下湖打渔为生。在我儿时记忆里,长湖浩渺无垠,望不到对岸(长大后天气晴朗时,发现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对岸的),蓝天映衬湖面,成群的水鸟时起时落,湖边有美丽的沙滩,五彩的贝壳。因而,长湖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大海!后来见到了真海,也觉得不过尔尔。只不过长湖的水是甜的,而海水是咸的。母亲一生有海一般宽阔的胸怀,同生活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应该很有关系。当然,海边长大的孩子,并非都有海一样的胸襟。



图二  荆州长湖美丽的湖面(网络图片)


因为有“海”的诱惑,我们小时候都特喜欢跟随母亲走娘家。外公因为痨病60多岁即去世,当时我已7岁,对他有些印象。记忆中的外公仪表堂堂,慈眉善目,留一撮山羊胡须。从言谈举止看,外公应受过较好的教育,但详情不知,只知道他在整个家族中威信较高。


外公很少到女婿家走动,呆上几天更属罕见。记得有一年春节,外公答应到我们家玩几天,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觉得特有面子,早早地为他张罗各路牌友,因为外公好玩纸牌,不玩牌呆不住。


外婆的身世于我来说也不详,只知道她是大户人家出身,走路步态优雅,说话慢条斯理,办事干脆利落。她在我大学毕业好几年后才去世。印象最深的是,她喜欢到我们家听父亲讲《水浒传》,再者她很少干涉子孙们的事情,后者被认为是她长寿的一大原因。


外公和外婆的感情很好,有一个经典故事颇能说明。外婆对外公的痨病心急如焚,到处打探偏方,听说人肉汤治疗痨病很有效,就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左胳膊的肱二头肌上咬下一大块肉,煎汤给外公服用。外公大为吃惊也大为感动,并特意做了一块匾牌,敲锣打鼓送到外婆的娘家,感谢外婆的父母养育了这么善良的人儿。


我们都见过外婆左胳膊上方那块铜钱大的伤疤。或许外婆的做法并无科学道理,甚至有些愚昧,但我们依然深为感动——感动于外婆对外公的深爱,为了老公勇于自伤,且义无反顾;也感动于外公有感恩之心,不把妻子的善举视为理所当然。我常想,母亲的善良和孝顺,与这样的遗传和家风一定有着渊源关系吧。


外公外婆生了十来个子女,存活下来六个,母亲排行第五,上面一个姐姐,中间三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


母亲的姐姐即我的大姨妈,嫁到长湖边一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文岗村。也就是说,随着大人走亲戚,在陈家嘴的湖边玩耍未尽兴,到文岗村的湖边可接着玩。


大姨妈的三闺女圆喜出生时,母亲刚出嫁。外婆一高兴便吩咐:母亲头胎若生个男孩,就和圆喜结成一对“小冤家”。于是我一出生便成了圆喜指腹为婚的未来丈夫。订上娃娃亲后,两家一直按亲家关系走动,比如,春节有“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的习俗,我每年正月初二都要到大姨妈家拜年,同时将圆喜接到我们家来玩。大人这个安排的用意,应是让“小两口”多接触多了解。遗憾的是,我俩的性格都很内向,因为这层关系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相互间一般不讲话,更不会有身体接触,一起走路也保持二三米距离。



图三 作者的大舅(前排左一)、小舅(前排右一);母亲(中排左一)、大舅妈(中排中间);小姨(后排左一)、小姨父(后排左二)、父亲(后排右二)


常言道,女大十八变。圆喜越长大越好看,人们都说她的模样同演林黛玉的陈旭像极了,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后来我参军并考上军校,大姨妈家担心我变心,便主动退了亲。此前,我和圆喜一直连手都未拉过,她自然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退亲后,母亲一度为我被抛弃而伤心愤怒,两姊妹兼亲家也不走动了。我倒有些庆幸——因为后来知道了近亲结婚的危害,法律也禁止。当时对方先提出来,他们有面子,我也不受“当代陈世美”的指责,可谓两全其美。


母亲的大哥去国军当兵了,我对他没任何印象,因为既没有见过,也未听到更多关于他的情况。据说他后来去了台湾,至于去没去,以及兵荒马乱之年是否活下来,至今是谜。


母亲的二哥,即我的大舅(当兵的大舅没有作数),读过多年私塾,后来当过陈家嘴的生产队长。我小时候从他那听过不少历史掌故,印象中他常带领大伙下湖打渔、归来分鱼。我特别喜欢看大舅他们打渔归来的情景,他们把船停泊在湖堤外进村的一条狭长港湾里,把一只只船拴到一棵棵大树上,把一筐筐鱼担上岸……。


母亲的小哥,即我的小舅,湖北农学院毕业,先在农科院工作,后因故被贬到泗场中学、继而到泗场小学教书,商品粮待遇也被取消。他是我们亲戚中文化层次最高的。我小学毕业辍学二年,又插班到初一下学期复学,数学跟不上,他为我补习过。母亲常提起这个,我因而也很感念他。


印象中,母亲对大舅、小舅的吩咐从来不敢怠慢,包括年老后,两个舅舅有了空闲,专程到我们家让父亲陪着玩牌(母亲不支持父亲打牌玩钱,常为此吵架),无论母亲心里多不情愿,表面上也装着高兴,还得伺候好牌钱和茶水点心。可见母亲“长卑有序”的观念很强。


母亲的妹妹即我的小姨,高小毕业,后来嫁到离陈家嘴有十七八公里的皇屯村,同陈家嘴分属不同公社,后来撤社改乡又并镇时,成为一个镇,是我们亲戚中最远的。据说,小姨的婚事是外公外婆为了让得过天花的小舅娶上媳妇,采取“三角换亲”方案安排的一门亲事。小姨虽不满意(婆婆痨病公公眼瞎),但她逆来顺受,不仅把一家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夫妻恩爱,公婆满意,儿女顺当。在我们亲戚中,小姨能说会道、精明强干,待人真诚亲切,我们几姊妹都爱去小姨家串亲。


母亲19岁嫁到离娘家陈家嘴七八公里的曾家台,当时陈家嘴所属的泗场大队和曾家台所属的新台大队,都属于泗场人民公社。上述背景,即是母亲出嫁前所处的生活环境和主要亲人。母亲在娘家19年的生活细节,我知之不多,父亲在他写了小半截即搁下的“家史”中透露,母亲只上过两年小学,能写自己的名字,她本份,勤劳,皮肤白,模样好,长大后被选到大队当了电话员。这在当时是很体面的工作,据说上门说媒的人踏破门槛,有的后来还当了县上吃皇粮的干部。但外公看中的是读了几年私塾、在另一个大队当干部的父亲,并让父亲同母亲接触试试,看母亲自己是否满意。于是,父亲一有空就去陪母亲电话值班,给母亲讲故事解闷,后来自然是结婚了。可见,母亲与父亲还有点自由恋爱的味道,这点比小姨要强胜许多。



图四  作者的母亲和父亲




母亲嫁了一个怎样的人家,这得从我的爷爷奶奶说起。


爷爷三岁死了母亲,七岁死了父亲,后由叔叔抚养长大。爷爷的叔叔吸食鸦片,把自己的家产和爷爷带过去的财产都花光了,什么也未给我的爷爷留下。奶奶的父母也都去世得早,具体情况不甚了解。爷爷奶奶这一对境遇相似、孤苦可怜的人儿结合后,相依为命,患难与共,感情一直不错。


他们这样的出身,解放后自然要划为贫农。后来爷爷还作为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常驻泗场中学。爷爷中等个子,面部轮廓很有形,讲话声若洪钟。他的工作主要是为师生作忆苦思甜的报告,爷爷的故事本身就精彩,只是报告时偶尔会跑题,比如说旧社会虽然不好,但不像现在这样缺油少盐,给地主用船运油的途中,经常“开炸”——炸油条油饼什么的。讲得我们口水直流,校长咳嗽两下,他就意识到了,立即调转话头。爷爷的报告,师生们都爱听,校领导和教师也很敬重爷爷。此外,爷爷会木工活,只是制作的家具有些粗糙,实用还是蛮实用的。他还会自制鱼网、鱼笼、鱼推、鱼罩等各种捕鱼工具,捕鱼也是一把好手。我们家乡有泗湖、潘巴湖、燕子湖等湿地性湖区,只要爷爷拿着鱼具出门,回来即有鱼吃,最不济也能吃上“鱼米糊涂”。爷爷也会编制筲箕、簸箕、箩筐等各种篾活,还会砌墙盖房子,印象中没有他不会的。爷爷常用这些手艺助人为乐。


奶奶是典型的家庭妇女,她个子瘦高,眉清目秀,左下颏有颗小小美人痣。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特能勤俭持家,对自己太苛刻,什么好吃好穿的都不考虑自己,而要留给爷爷,留给儿孙们。


过去没有节育措施,爷爷奶奶也生了一大串孩子,但只存活下三个,我爸、我叔和我姑。


我的父母生育了我们子女五人,我是老大,下面是妹妹,再下面是大弟二弟三弟。我们前面四个孩子都彼此相隔2岁,最小的三弟出生时已实行计划生育,但他还是有幸来到这个世上,所以他和二弟相隔7岁。爷爷对我父亲的影响较大,父亲当大队干部,也会各种手艺,只是父亲的手工活做得比较精细。奶奶则对我母亲的影响不小,尤其是勤劳和勤俭两方面,加上外婆这方面的影响,可谓不断“深造”。


我的叔叔婶婶则整整齐齐生了两儿两女,一男一女间隔着出生。叔叔面善少言,驾驶和修理拖拉机的技术在当地小有名气,春节总有不少徒弟给他拜年送礼,让我们很是羡慕。按理,叔叔家的日子应该过得很好,但婶婶是个会享受的人,一劳动就要生病的感觉,尊老爱幼自然差些,叔叔还一味娇惯她。母亲是个直性子,时常批评婶婶不尊重老人,两妯娌还为此事拌过嘴,但当婶婶家出现困难时,该帮助照样帮助。


婶婶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小爹过世后她还活了整整10年。前年她过了80岁寿辰,去年才辞世。若从“人生在世,享受二字”的价值观而言,婶婶可能是老家农村活得最潇洒的人!叔叔对我们几个侄子一向和颜悦色,我们家只要涉及使用拖拉机、打米机之类的事,叔叔总是有求必应。婶婶对我们弟兄姊妹虽谈不上关爱,但言语上也没什么过节。因此,在婶婶八十岁寿辰时,我还代表在外的三兄弟发去了祝寿贺词(见图片)。



图五 左至右为作者的父亲、小妈、小爹和大弟



图六 作者的小妈(前右)、姑姑(前左)和侄子



图七 作者三兄弟给小妈的祝寿贺词


姑姑身材长相颇似奶奶,嫁给了中专毕业后一直在镇信用社工作的姑父,姑父后来在信用社主任的位置上退休。他是我们较近亲戚中唯一吃商品粮的,他的文化程度仅次于我的小舅。姑父爱读书看报,对国家政策非常熟悉,我差几分高考落榜,他建议我参军,说军队已开始高考,以我的成绩定会轻松考上军校当军官。我后来走的路,基本上就是姑父指出的这条路(后述),我一直很感激姑父的指引。母亲也是相信姑父的眼光,才舍得让我远走高飞的,否则她哪会同意我当兵!


我曾在《怀念我的父亲》一文中介绍过,我们大家庭的称谓相当复杂,我们把爷爷叫爹爹,把奶奶叫巴巴(或爸爸),把我自己的父亲叫伯伯(有的家庭叫大爹,我姑父家即是这种叫法),把叔叔叫小爹,把婶婶叫小妈,把姑姑叫幺爹,把姑父叫姑爹,叔叔的小孩也管自己的爸爸叫小爹。之所以这样称谓,应该是和睦一家亲的意味。当然,我们把自己的妈妈还都叫妈妈,只是第一个“妈”的发音为隆重的纯鼻音,发出来的声音有点像“翁妈”。


我们这一传统家庭里的一大家人是咋住下的呢?爷爷手上建的正屋是一套坐东朝西的三间土墙草房(后来逐渐变成瓦房,是我们割草换瓦的成果),进门细看,可见四面山墙立着四排木架,中间两排为纯木架,木架里面镶了木板,围成客厅。也就是说,如果把外围两堵山墙拆掉,屋顶也会安然无恙,因为四排木架和横梁撑起了屋顶。客厅最里面三分之一处有一横梁,横梁往上到屋顶是神龛,用来供奉祖先和领袖像。横梁往里一间小房称为宝贝头子,一开始爷爷奶奶住里面。后来爷爷奶奶挨着我们南面山墙建了两间小屋,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就搬离了宝贝头子。这样,我作为老大就住进了这间小屋,有了自己的单间。


正屋进门右拐的房间由我们小家使用,进门左拐的房间由叔叔一家使用,客厅共用。房间里的两排木架间有横梁楼板,楼板前端有一个方口,用梯子从方口可以上阁楼取物,甚至可以到阁楼睡觉,我们玩捉迷藏游戏还到阁楼上躲过(由于没有固定的楼梯,上下阁楼并不方便,故这样使用并不经常)。两房间分别往西建了一间厢房,是两小家的厨房和餐厅,房间与厢房之间有门相通,厢房朝南都开了门。


爷爷奶奶单独过日子。如前所述,那时爷爷当管校代表,经常住校,领取的补助够爷爷奶奶生活了,他们还单独喂猪喂鸡,两老人的日子过得很滋润。爷爷想得穿,每每自己杀鸡或从市场割肉做点好吃的,总喜欢将门掩起来同奶奶专享。奶奶哪里吃得下,最后总是设法留着分给如狼似虎的孙子们。母亲很欣赏和支持爷爷的做法,每到爷爷奶奶打牙祭的时候,她都想方设法拴住我们,她也时常嗔怪和批评奶奶:“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您得疼疼自己,孩子们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哩!”


后来父亲和小爹分家了。其实两小家早已经济独立,这次所谓分家主要包括两部分,一是拆了旧房,把拆下的材料一分为二;二是把爷爷奶奶也分了,爷爷分给我们家,奶奶分给小爹家。小爹家在原地建新房,我们家则到300米外的一块废弃荒地上建独门独户的新房。现在反思,我们家乡那种“分老人”的习俗真是残忍——年轻夫妻老来伴,爷爷奶奶年龄越来越大,越需要彼此为伴时,却生生地将他们分开了,这是造孽呀!但那时没有这样的认识高度,感觉不会对老人有什么影响,文化与文明实在是生活中重要的影响因素。


顺便提一下,我们这个独门独院的位置,过去是一片坟场,平坟运动后成为一块废弃地,大家叫它姚家台,没有人对它有兴趣。姚家台向北200米确有两户人家姓姚,或许这块地同他们祖上有关系,我没去考究。后来姚家台走出我们弟兄三个大学生,继而都读了研究生,有的还读到博士,自然被当地人看成风水宝地。我们家搬到镇上时,姚家台的房地要出售,我们要价高出别人一倍,同村一张姓人家没有还价就接盘了。果然,张家也出了两名大学生,这下姚家台被传得更神了。我的少年时代都在姚家台度过,对那里有着深深的感情,每次回老家给长辈上坟,进村一段路上,我都会不时地凝望那里,恨不能将其赎回来,继续拥有它。





无论是分家前在老屋,还是分家后在姚家台,母亲靠着她的勤劳,把我们这个穷家操持得井井有条。那时父亲当大队会计弄出一笔280元的糊涂账,让我们家当了多年的最大超支户。即使这样,我们家依然每年向供销社卖一头任务猪,自己杀一头年猪(要交7元刀把钱或者以猪头相抵,我们家没钱,总选择后者);年底母亲还会请一天裁缝师傅到家里,为父亲和我们每个孩子做一身新衣过年,唯独她自己没有一寸布头。印象中,母亲就没穿过新衣服,常年穿着那种补丁打补丁,已不知原来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母亲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勤做天天有,坐吃山也空。”常讲的故事是:一个懒小孩,连吃东西都懒得动手,她妈妈出远门做了一个又厚又大的饼套在他脖子上,她吃了前面的部分,因懒得转动饼,就饿死了。母亲讲完,最后总要补一句:活该!


母亲是村里公认的最能吃苦耐劳的人,“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就是用来描述她这样人的。父亲其实也是这样的人,只是我们做子女的难得一见,因为他主要是对集体的事玩命;对家里的事,就完全交给母亲了。


正是因为母亲一以贯之的言传身教,才使得我和妹妹异常懂事,也成了村里最能干的孩子,后面的三个弟弟就没那么苦了。我们兄妹俩都心疼母亲,自觉地为她分担家务。我9岁就为生产队放牛挣工分,由于hold不住牛,常常被牛倒拖到沟里湿了衣服,骑牛时也被调皮的牛从背上摔下过几次,有一次被锋利的芝麻桩刺伤左眼内眦,差点刺瞎左眼,现在还留有一个小疤。


记得当年割草是最重要的劳动。我们家应是村里割草最多的,方圆几十里地到处都留下母亲、妹妹和我的身影。那时好像有割不完的草,割草的主要目的是用它到大队窑厂换点瓦或砖,要很多草才能换回一点点砖瓦,那时住上砖瓦房好像是所有家庭的最大梦想。母亲带我们割草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二十多公里外的豉湖,次远的地方是十多公里外的潘八湖。豉湖和潘八湖都属于湿地、沼泽地,在湖里主要割蒿草和芦苇,常常要在齐大腿深的淤泥里行走。割累了,口渴了,就捧起湖水喝,芦苇里的湖水有时很浅,捧起的湖水里有成千上万条小红虫,没办法,闭着眼睛就喝下去了,好像也没事,可见那时我们的胃肠功能有多好;如果搁在现在,可能真不一定能喝得下去,喝下去也会闹肠炎。



图八 荆州豉湖湿地(网络图片)


割草活动中,我遭受最大的一次伤害是:一次在豉湖的湖中割芦苇,一根尖尖的芦苇桩把我的脚心刺穿了,痛得我不敢动弹,最后母亲连根带泥把芦苇挖回了家,在公社卫生院打麻药后才取出来。整个过程中母亲一个劲地直呼:“我儿遭罪了!我儿遭罪了!”


当然,这不是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在潘八湖割了一整天蒿草,草多得可以码成一个大制了(小的叫草堆,大的叫制),我们充满了成就感。但我们得把它们编成蒿排,沿着水渠拖回家附近晾晒。编好的蒿排像一艘大船在水中航行,母亲在蒿排的前面用绳索制作成两个圈套背在肩膀上,缓缓地往前行走,我和妹妹分别在两岸拉纤。母亲的这个角色,一般是家里最强壮的男劳力干的,在我们家应该由父亲来干这个活才对,但父亲常年在外忙集体的工作,完全不顾家。母亲嫌我还小,坚决不让我干这个,只得由她自己干了。我每每回头一看,母亲都像背着一座大山在向前彳亍而行。



图九 当年运蒿排可没这般惬意(网络图片)


这个镜头,多年来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是啊,我们这个家可不就像一座大山嘛,上有老,下有小,小的还一大串,父亲虽健在却整天忙集体的事,跟没有一样,整个家可不主要由母亲在那里撑着吗?!


我也思考过一个问题:别人的妈妈咋不让孩子干这么多活,人家的日子不也过了吗?后来忍不住问母亲,她答道:“伢儿,咋不学人家,你以后就知道了,吃苦是福啊!”又说:“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要超越别人,可不得多吃些苦嘛!”


可见,母亲对勤劳磨练的理解,可能要甩同村妇女们几条街!有的父母也很勤劳,但舍不得让孩子吃点苦;这表面上是为孩子好,实际上是害了孩子。我很清楚,正是成年之前吃够了苦头,后来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会无所畏惧,“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嘛!后来在心理学中找到了依据:特能吃苦,就是心理学上的意志品质好,就是做什么事,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能坚持下去,直到成功。我们几个弟兄中,我脑子最笨,能一步步走到今天,还能取得些许成绩,靠的就是母亲帮我积累的“能吃苦”这笔巨大财富,靠的就是有一股“拓荒牛”的韧劲和蛮劲。



图十 作者的母亲、妹妹和三弟





我们农村的传统是,一个女人嫁到婆家,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到了婆家,一年后一般也就有了孩子。相夫教子,是中国家庭妇女的基本功。完成这一任务已经很难了,但绝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同公婆相处融洽,这是中国妇女的千古难题。这涉及儿媳是否孝顺的问题,而儿媳是否孝顺,公公婆婆是面镜子,公公婆婆认可,一锤定音;公公婆婆不认可,一票否决。


母亲在孝顺公婆上是相当成功的。爷爷奶奶从不吝啬对母亲的赞扬且逢人便讲,往往还拿小妈作比较,称小妈若有母亲十分之一的孝心,他们就知足了。这使得母亲的孝顺很快远近闻名,也使得小妈从内心对母亲多几份忌恨。


母亲对我们的爷爷、奶奶,既不叫公公、婆婆,也不叫爸爸、妈妈,而是跟着我们叫爷爷、奶奶,或者“您”字前“您”字后而不会称“你”字,小妈则经常故意直呼“你”来气老人。爷爷奶奶也从不叫我母亲的学名,而是亲切地称呼她“幺儿”,即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儿子看待。母亲对爷爷奶奶虽说不上每天“早请安晚汇报”,但也经常到他们的小屋里嘘寒问暖。


关于孝顺,母亲经常向我们提起的一个故事是:一个儿媳妇对老人不孝顺,经常给老人穿破烂的衣服,吃剩下的食物。担心老人打了碗,还拿一个很粗糙的木盆给老人盛饭菜。这一切,都让她的小儿子看在眼里。一天,五岁的小儿子拿着锯子锯木头,她问儿子在干什么,儿子说,学着给她做木盆子,等她老了后给她用。她大吃一惊,知道自己未给儿子当好榜样。于是,她从此变了一个人,开始孝敬起老人来。



图十一 作者父母与作者夫妇


这个故事翻译成规范说法就是,父母孝顺方面的言行是孩子将来的榜样。的确,母亲是我们孝敬老人的榜样。母亲打扫房子或者让我们子女打扫,从来都要打扫公共客厅和外面整个庭院,且首先打扫爷爷奶奶的宝贝头子,后来则是首先到爷爷奶奶单独小屋帮助收拾;而小妈如果打扫卫生,一般只局限于自己小家和靠近自己一边的公用场所。再者,母亲见奶奶洗衣服,会习惯性地接过来一起洗,小妈则恨不得把自己的衣服都交给奶奶洗。


分家之后,父亲出差归来,或者来了客人,家里要稍稍改善一下生活,母亲总是让我们把奶奶叫过来一起吃饭(爷爷不用去叫,他本来就同我们一起生活)。吃饭时,母亲也不时地给爷爷奶奶夹菜。小妈家没有类似做法,相反,奶奶在小妈那里受气了,时常过来和爷爷说说,同母亲聊聊,心里就顺畅了。



图十二 作者的母亲与大弟


古人如何表现孝顺呢?《古文观止》中有这样一则故事:春秋时期,颍考叔去拜见郑庄公,郑庄公赐他饭食,他把肉片放在一边舍不得吃。庄公很吃惊,颍考叔就说:“我的母亲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肉食,请允许我把这拿回家孝敬我的母亲。”庄公听后十分感动,直夸颍考叔。在我母亲身上,也有大量颍考叔这类孝顺行为。


因为过去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小的改善生活也不是经常有的,而且改善的水平有限。但亲戚中红白喜事和大人小孩过生都兴办酒宴,标准要高得多,而且这类活动相当频繁。于是,“走亲戚带摘食”,成为颍考叔类孝敬老人的重要方式。


母亲常说:“要得人情在,顶着锅儿卖!”意思是,砸锅卖铁也得“上人情”。许多家庭被人情世故逼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家的亲戚多,母亲的压力可想而知。母亲经常单独或带着我们子女走亲戚坐席。去的人数,得看亲疏远近。亲戚关系远,上的人情薄,就母亲一个人去;反之就带上一二个孩子甚至倾家出动。


我们荆州人办宴席的惯例,就是花糕、丸子、扣肉、藕鸡等十来样蒸菜,几个主要菜品都是每人两片或两个,其他菜随便吃。母亲总是吃其他菜,将分到的菜品悉数带回,一多半留给老人,一小半留给孩子。若是换成小妈,可能自己还不够解馋呢,更别说带给老人孩子了。好在小妈不操人情世故的心,别人办事她不上人情,她自己也不办事收人情(这点倒是值得推广,但到现在也未推广开来)。


母亲的孝顺,有一则最经典的故事。在爷爷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他因脑溢血半身不遂,大半年时间在床榻上度过,这中间的吃喝拉撒主要由母亲照料,尚未出嫁的妹妹协助。那时奶奶身体还比较健朗,奶奶也提出由她来照顾爷爷。奶奶虽分给小爹家,但过来照顾卧床的爷爷还是顺理成章的。姑姑虽出嫁多年,也可以回娘家照料一阵子。但母亲说,奶奶毕竟年纪大了,不要又累倒一个人,她可以经常过来陪爷爷说说话,专门照顾就算了;姑姑也有自己一家人要照料,时不时来看望一下爷爷就好。于是,爷爷的翻身、擦澡、处理大小便等等,一应都是母亲照料。由于母亲照料得好,爷爷身上甚至一个小褥疮也没有出现。


这事在我们家乡传为佳话,成为村民们口中孝敬老人的经典故事。近年北京每年都要评出全市“十大孝顺榜样”,我看了一下 ,大部分是社会助老方面的典型,与母亲这样的行为没有可比性;小部分是家庭助老型的,母亲的故事要比他们的精彩多了。



图十三 作者的母亲与大弟





善良和孝顺是一对孪生姐妹,因为两者具有同质性——都是对他人好。孝顺是对自己的长辈好,善良则是对所有人都好,当然包括对长辈好!古人强调与人为善,教人“勿以善小而不为”,但更强调孝,称“百善孝为先”。前面谈母亲的孝顺,其实也是在谈论母亲的善良。


母亲的善良,应是她的第一品质。她有颗菩萨心,极富同情心,当然有时也因过于善良,吃一些哑巴亏,好心办了坏事的时候也是有的。


《孟子》里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警句。一般的解读是,一个人在不得志的时候,就要洁身自好,注重提高个人修养和品德;而在得志显达的时候,就要想着把善发扬光大。我很直接很狭隘的解释是,穷时对自己好点,富时对他人好点。


按照我对孟子这段话的狭隘理解,母亲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穷”时也要兼济他人。如前所述,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小爹小妈家只是更穷。因为爷爷奶奶夸赞母亲多,小妈多有忌恨,按理母亲在一旁看小妈家的笑话,把自己小家的日子过好就行。母亲不这样,小妈家揭不开锅时,她笑不起来,而是直接把米给他们送过去。



图十四 作者的母亲与父亲


记得早年有一个外地的老婆婆,我们都叫她“汗邪子”,夏天也穿着棉衣要饭,头发蓬乱得像鸡窝,挑着不知从哪儿捡拾的两筐破烂,身上脏得没法入眼。她一年总得到村里一二回,许多家庭见到“汗邪子”来了,都关上门躲着她,不愿意使钱使物是一方面,害怕她把虱子传给孩子也是重要原因。母亲不这样,她会主动迎接“汗邪子”,还在草垛旁为她铺出一块地方,让其能够住上几晚(白天到其他地方要饭,晚上回来歇脚),还会盛上满满的饭菜递给她,临走时兜里有钱肯定给钱,兜里没钱也要给一两个鸡蛋。


若是在街上遇人乞讨,母亲总是迎过去,掏尽口袋那点可怜的零钱;若口袋空空,她还抱怨半天自己。我们“教导”母亲,现在骗子多,好多讨钱的其实有钱。母亲听不进,说人家万一真困难呢,受骗了就受骗了,反正付出的也不多。


常言道:世上行当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农村改革后,父母恰恰干起了做豆腐、卖豆腐的生意。那时我在部队当军医,趁探亲回家之机,真切地感受过做豆腐生意的艰辛。那时父亲和二弟在家制作豆腐,每天由母亲挑着担子到乡下,挨家挨户叫卖,父亲哪拉得下这个面子。按理,卖一块豆腐少一块,最后能空着担子回家,这样也轻省点。不,农民手上没有活钱,大多拿米换豆腐,卖一斤豆腐,换一斤半米回来,等于越挑越沉啊!我跟着母亲干了一天后,脚板痛、腰痛尤其是肩膀痛,完全动弹不得。真不知母亲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不过,早期做豆腐生意辛是辛苦,利润还不错,不少豆腐老板发了财。而母亲卖豆腐,豆腐好、价格低,还称得旺旺的,临走还饶人家一小块——这样做生意,能发什么财呀?因而几年下来,也就是日子过得稍红火一点。



图十五 右至右为作者父亲、母亲、小姨及其女儿丈夫


小妈还是那个享福的性格,单干了也不好好为自己干一把,因而家境并未改善。等到堂妹兰英要出嫁时,小妈露出一筹莫展的神色,那样子仿佛在说:“叫我有什么办法,要嫁就这样空手跟人家去,不嫁拉倒!”而要嫁的女婿家也很贫困。堂妹的这个婚咋结呢?母亲站出来了。她吩咐,我妹妹出嫁置什么嫁妆,也为堂妹置什么嫁妆,另外还为她女婿家制作了一套家具。母亲的想法我知道,虽然分家了,还是有“大家庭”情怀,不能让外人看不起咱刘家嫁出的姑娘!


尽管堂妹和女婿都很勤奋,但当时的基础太差,成家后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清苦。母亲也有安排,把家里一天下一个蛋的“母鸡皇后”送到堂妹家,让他们改善生活……


难怪母亲去世后,堂妹扶着棺柩哭得呼天抢地,一边哭一边说:“大妈,您比我的亲妈对我都要好啊!我还没有来得及孝顺您,您咋就走了哩!……”而此时小妈就在旁边一同哭灵,想必她听了,心里应该是很复杂的感觉吧!


堂妹兰英的婆家也在美丽的长湖边上——哈哈,期待我们的亲戚都在长湖边上,那样,到哪里走亲戚都是游长湖!


后来堂妹家与人合伙承包了长湖的一片湖面养鱼,成了村里光景最好的,所盖的楼房也是村里最高最大的。几次春节回老家,我们几弟兄都到堂妹家做客。一大家人分划几只船,在堂妹家承包的湖面上尽情荡漾,和清纯的长湖水零距离亲近。划到湖中还有起鱼的环节,只见堂妹女婿提起鱼网,十多条大鱼就随着鱼网拉上船来。此时此刻,我们多希望母亲也在船上啊!她知道堂妹家的日子这么红火了,该有多高兴啊!



图十六 作者亲人到堂妹家承包湖面游玩

(妻子抱着小女)


一次堂妹陪同我们给母亲上坟,她朝母亲坟头念叨了这样一番话:“大妈,我们来看您了!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您一直帮扶我们;现在我们有能力孝顺您,您又不在了,叫我们心里怎么过呀!”或许,堂妹家每次都如此热情地招待我们,就是将对母亲的恩情回报到我们身上。



图十七 前排右一为堂妹兰英和她的孩子,后排左三为母亲(半脸)、母亲前面为小妈


如前所述,母亲做生意,虽没有发财,但手头确实比先前宽裕多了。村里的乡亲们“做事”手头短时,都会想到找母亲借钱,三十、五十、几百元都有过,母亲也不记账。有一些乡亲日子比较恓惶,前面的借款未还又来借,家里人都有意见,母亲还是抹不开面子又借给人家,最后这样的借款都没有收回。后来父亲与朋友一起从四川邛崃贩运火纸出现严重亏损,日子又过得紧巴起来,那些人也未还钱,母亲也不好意思找人家要。母亲过于善良,让自己吃了不少哑巴亏。


母亲的善良也有弄巧成拙的时候。有一年春节,我们弟兄姊妹齐聚宜昌大弟弟家团年。妹妹从自家鱼塘拉上了十多斤大鲫鱼送到大弟家,大弟用大盆和流动清水养着,准备一大家人每天能喝上新鲜鲫鱼汤。可从寒风中归来的母亲,不知哪根神经突然短路,用手一摸养鲫鱼的流水,感到冰冷刺骨,心想这鲫鱼哪受得了?同理心一上来,她立即关掉水龙头,弄了一桶温水倒进去,结果鲫鱼很快都死掉了。


这自然引来一通抱怨和指责,母亲也反思:“我知道鱼不怕冷的嘛,我咋这糊涂,是我害死了鱼!”整个春节和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母亲都生活在强烈的自责中。我们反过来宽慰母亲:“也什么好自责的,这些鲫鱼不出一周都会被我们吃完,它们无非少活了两天!况且,鱼死了一样吃啊,也没浪费什么!”


母亲在世时,这则故事我们常当笑话讲,笑话她有时真的糊涂;母亲过世后回忆这则故事,更多地是想到她的善良,已泛化到动物身上,包括对有灵性的猫啊狗啊,也包括对没有灵性的鱼啊鸡啊。母亲伺候我们一大家,少不了要杀鸡杀鱼。她每次杀生时都像做一段祭祀活动,很庄重地念好几遍:“鸡子鸡子你莫怪,你是阳间的一道菜!”“鱼儿鱼儿你莫怪,你是阳间的一道菜!”可以想见,母亲内心有着多少复杂激烈的思想斗争啊!如果人生能够重来,说啥也不让母亲杀鸡杀鱼了!可当我有了这个想法时,母亲早已离开我们!





母亲最让我们几个子女敬重的,是她“看重文化”的态度,这对我们未来人生的影响最大。


如前所述,母亲只读了两年书,只认识很少的字,能写自己的名字,大致上可以说是个文盲。但是,母亲看重文化、敬重文化人所达到的程度,在我们荆楚大地农村实属罕见。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母亲对文化的异常重视,我现在就是老家农村一个高小文化程度的农民,两个弟弟也不一定能通过读书“跳出农门”。所以,我们从心里由衷地感激母亲、敬重母亲。


我在《怀念我的父亲》一文中谈到,母亲愿意嫁给我父亲、一直敬重我父亲,就是因为我父亲读过多年私塾,平常又爱看点书,算个“文化人”。父亲不仅爱读书,也爱讲书,我的外婆常常因为想听他说书而到我们家来玩,我们也跟着一起听书,印象中《水浒传》的故事,我们从他那里听全了。母亲对父亲看书说书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愿意承担全部家务来让他看书,无怨无悔。这使我们从小感受到,读书招人爱!


同样是因为多读了些书,父亲才先后担任大队会计、民兵连长、镇农场场长。而且大队里许多家庭、邻里发生纠纷,都到我们家找我父亲评理,我们家成了调解中心,父亲的最后“断案”,深受当事人的尊重和认可。这在我心中滋生了读书使人知书达理,读书可以当干部,读书容易受人尊敬的观念。


而母亲对待读书、看重文化的态度,对我们的影响远不止这些,而是已升华到了“读书才有出息”,“读书才有前途”,“读书才能远走高飞”!


说重点的。我五年级小学毕业,就跟着同村初中毕业的大孩子玩疯了,缀学了。当时父亲只要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不怪你”的保证书即可,并不强调让我继续读书,或许他内心巴不得我辍学后帮帮家里。


母亲的反应完全不同,见我这么小即辍学,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说:“伢儿,你正是读书的年纪,家里有妈妈,不需要你帮助挣工分啊,还是去读书吧!”“伢儿,将来没文化能干啥,那时你再后悔也晚了!”可当时同大孩子一起放牛、野炊、玩打仗游戏的疯狂日子,对我太有诱惑力,况且父亲已经同意了,母亲说啥我也听不进。


在生产队干了近二年农活以后,我确实后悔了。看到过去的同学每天放学背着书包回家,我都以羡慕的眼光,远远地看着他们:我感到他们还有前途,而我没有了!那种茫然若失的心理状态,一辈子也忘不了。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面露喜色,说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个劲地催促我:“快去求爷爷给校领导说情(如前所述,爷爷是中学驻校代表),让你复学吧!”


终于,我主动跟爷爷讲起了复学的想法。母亲知道后,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对爷爷说:“九儿(我小名)才读了个小学,以后怎么得了,他现在真的想学了,这是好事啊,爷爷就帮帮大孙子吧!”这当然也是爷爷想看到的,他说:“自己想读了才读得进去!包在我身上了,你就准备复学吧!”而此时,我已有十三四岁,在家干活能为母亲分担不少,当时W-G尚未结束,读书无用论很盛行,她那样坚持让我上学,真的很不简单!


老家盛传我复学的原因,是我缀学后当记工员,把工分记不清楚,才想重新读书的。其实不是这样,记工员就是把村里各劳动力每天干了多少活记下来,一点也不难,小学文化程度足以胜任。由于记工员可以不干其他活,还经常为村民们读读文件,办个板报,也算半个文化人,稍稍受人尊重,尤其是年轻姑娘们。这让我感到文化的重要,加上有人时常对我说,“正是读书的年龄,又是棵读书的苗子,落到村里当个记工员,可惜了”。这些可能都是促使我后悔辍学的因素,但最重要的还是在我辍学时母亲的谆谆教导和期盼的眼神。反正,我是真的想读书了!


复读插班一下子就插到初一下学期,那时正负数早已学过,已开始做正负数复杂运算了。我跟不上,便使劲地补习(小舅正好教过初中数学,帮我辅导过不少),但到高中我就成了班上前几名,在读高二时(那时没有高三),我在班上成绩最好,还当了班长。我们参加78年第二届高考,我曾被数学老师叫上台,在黑板上为同学们演示第一届高考全部数学题,讲解我的做题思路,至今记忆犹新。但是,当年高考我还是落选了。


后来镇中学组建高考复读班,我们泗场中学分到三个名额,即王光玉、索绪美和我(三名都是男生哈),当然是高考成绩的前三名。直到现在,我们三人也是那届同学的骄傲!家里到镇上有15公里路程,母亲像送我上大学一样,帮我挑着行李和书籍,一路有说有笑,特别开心。我换她挑一会,她很快又接过去。母亲心里一定感到,那挑着的不是担子,而是孩子的未来和希望!


这个镜头太强烈了——母亲一路挑着担子,吃力但欢快走着的样子——此后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


复读后再考,王光玉考上了湖北财经学院(现在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我和索绪美虽然进步很大但又落选了,我离大学录取分数线只差几分,印象中索绪美差一百多分。但索绪美又复读一年即考上了信阳陆军学院,我接受了姑爹的建议,先到武汉军区空军(武空)当了雷达兵,后面再考军校。索绪美到军校报到经过武汉来看我,告诉我母亲哭过好几场——她认为我的成绩比绪美好不少,再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学,而我却当兵来了,前途难料。


果如姑爹所料,我当兵一年半以后即参加军队高考,以当时武空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当年最好军校最好专业——第四军医大学吉林军医学院军医系(当时称空军军医学校军医专业,后很快更名)。其实,我当年报考的是空军雷达学院工程专业,但录取主要按成绩而不是自愿,整个空军高考成绩靠前的考生包括空军状元,都在我们那个军医班。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当年大学都包分配工作,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等于端上铁饭碗,何况还是军校呢——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将来肯定是吃皇粮的军队干部——母亲听到这个消息该有多高兴啊!医大毕业后,我当了10军医,接着读了3年法学研究生,担任了7年军事法院法官,转业北京后又做了近20年专职律师,现在是北京一家律所主任,同时还是多所大学的兼职法学教授,还为40多家媒体特约撰稿,成为国内小有影响的法治时评作家。遗憾的是,母亲在我转业做律师2年后去世了,那年她才66岁。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有些后怕,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要不是母亲认准有文化才有前途,那样坚定地坚决地支持我复读,我现在也就是老家农村一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半老农民,没有任何悬念。



图十八 作者本人


大弟同我一样,受到母亲看重文化的影响较大,只不过他还多了一层影响,即我作为老大的带头作用,当然还有一些国家政策变化的作用。我读初中时,国家强调开门办学,学开拖拉机、兽医等实用技术占了不少时间,当时连统编教材都没有,还用过油印资料,读高二时因前一年恢复高考,算是赶上一年好时光。大弟小我4岁,就幸运得多,那时国家已经重视起文化教育,加上他没有走过辍学的弯路,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而母亲对他的吃苦训练虽比不上我和妹妹,但也差不太多;他后来上了县重点中学,继而考上浙江大学,毕业后到葛洲坝电厂就业,还读了重庆大学研究生,先后当了葛洲坝电厂副厂长、三峡国际运营公司总经理等重要职务,发展一直比较顺利。



图十九 作者的大弟


二弟受到母亲影响应该同我和大弟差不多,但他为何只读了初中呢?其实他在智商上比我高,但在吃苦精神和学习毅力上比我和大弟差一截,他当时其他各科成绩还不错,就是英语太差,他不是通过毅力将英语拼上去,而是选择完全放弃,以当时国家对英语的重视程度,完全放弃就是死路一条——就这样,馒头差一口气未蒸熟啊!即使那样,母亲也让他重读了一年初三。也就是说,母亲对二弟的受苦训练还是不到位,因为他是老幺(三弟后来是不期而至的),母亲还是稍宠了一下他,结果反耽误了他——人生就是这么微妙啊!不过二弟现在干的也不错,是驰名品牌赛欧陶瓷的荆州专卖店老板,父母晚年也主要是二弟夫妇在照顾。



图二十 作者的二弟



图二十一 作者的二弟和弟妹


前面说过,三弟是父母计划生育失败的“产物”,同我相隔13周岁,与二弟也隔7周岁。三弟读三年级时,由于任课老师体罚严重,产生了辍学念头。父亲还是老办法,写保证不怪他就行,况且前面已有两个大学生,他更无所谓了。母亲则不一样,有了我前面辍学复读的曲折经历,有了二弟稍宠即误的教训,母亲当时就急眼了,硬是把三弟的头按到秧田水里淹,直到他答应上学才罢休(可能被指家暴遭喷,纯粹偶而为之,替过世的母亲向社会致歉)。


母亲“这一招”就把三弟救过来了!三弟后来的学习还不错,五年级毕业时还在全校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母亲常讲这个片段,说三弟那天“穿着小哥的西服,里面有点空荡,但看上去好神气!”母亲讲起这类事情,总是她最高兴最自豪的时刻!此时父母已经开始忙着豆腐生意,无瑕顾及三弟,三弟在初中上了一个学期后,应母亲的要求,我就把他带到孝感空降部队一同生活。后来三弟从孝感一中考入华中师大数学专业,在那里读了本科和硕士,又考上复旦大学数学博士,现在是上海一所高校的副教授,他的高数课程深受学生欢迎。


三弟小学时出现厌学继而想辍学,若不是母亲毅然决然地逼他上学,帮他度过瓶颈期,三弟的前途和未来就卡死在瓶口了!所以法律规定,不满18周岁的人为未成年人,父母是其当然的监护人,应当履行监督和保护职责,使孩子健康成长;在孩子出现厌学辍学的关键时候,父母绝不能顺随孩子的意愿,否则就是渎职,就是对孩子的未来犯罪!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文化的父亲是失职的,没有文化但看重文化的母亲是称职的!



图二十二 作者三弟和母亲


至于妹妹,只读了小学三年就辍学了。一家人闲聊时,妹妹也笑怪母亲未让她读书。母亲承认:“秋香(妹妹小名),这确实怪妈妈,为了哥哥弟弟,妈妈牺牲了你!你又不是不会读,读下去不定比他们差哩!妈妈对不起你!”只能说,就算如此看重文化的母亲,早年也未能摆脱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在家里需要有孩子作出牺牲的时候,女儿还是首选对象。但按照我们家当时的客观情况,没有妹妹作出牺牲,母亲一个人还真的承受不住!我们都应向我妹妹(他们的姐姐)致敬!



图二十三 左起分别为作者、作者的妹妹、父亲和小女





前面提到,父亲与朋友一起从四川邛崃贩运火纸出现严重亏损,是指父亲与人合伙,从四川邛崃贩运火纸回荆州销售,由于购回的是不含暗花纹的火纸(厂家口头答应为暗花纹纸,但其根本不生产这类纸,无疑是欺骗行为,但口说无凭),在本地根本销不动,只得大大低于成本价销售,出现严重亏损,父亲为此欠下银行一万多元贷款,80年代的一万多元哪!他从此破罐子破摔,索性啥也不做,五十来岁即养起老来。母亲不甘心,还在尝试做点小生意,但做啥都亏损,只好作罢。


此时,农村是回不去了,因为老家房屋连同承包地都转让了,转让费加上做豆腐生意的一点积蓄,在镇上周边买了几间平房,父母和二弟一家三口的户口也迁到了镇上。表面上讲他们已是城镇非农业人口,但城镇人的社保待遇,他们一分钱未享受过,还失去了土地的保障。也就是说,除了交纳公共卫生费,提醒他们是个城镇人以外,他们还是一介农民,是老了以后也没有任何社保的特殊农民。当然,我国这样的农民多得以千万计。这一块,法律上还是个真空地带。


一辈子在外面“玩硬的”不服输的父亲,此时在家里还是低头了。他对二弟说:“镇上的房屋交给你,贷款也由你来还,两者价值差不多,算我们长辈啥也没有为你们留下。”二弟未置可否,算是默默承受下来。后来,贷款确实是二弟还的。再后来,他俩发生矛盾,二弟常拿这点说事:“您也别在我前面邀什么功,我也没有从您手上承继一分钱!”



图二十四 作者大家庭,中间老人为母亲,父亲未出现


好在这时,大弟、小弟和我都已研究生毕业,分别在北、上、宜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们很快达成一致:养子防老,到我们尽赡养义务的时候了,虽然稍早了一点,但我们就是父母老年的“社会”保障,并商定每月为老人发放“养老金”。


我们一致决定,钱统一交给母亲保管。这样决定有两点考虑,一是期待父亲对母亲好点;二是对父亲花钱有所控制。因为母亲几乎没有嗜好,至多到庙堂敬香需要点钱,而父亲嗜好太多,一天4顿酒,2包烟,茶馆里玩牌赢少输多,常年如此,还时不时请那些牌友们撮一顿。


现在反思,我们的决定可能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了。钱还是都被父亲花了,父亲还一个劲地指责我们对母亲偏心,还把对我们的气都转嫁到母亲身上;不如除生活费外,剩余费用一人一半,父亲不够用时母亲支援一些,父亲还能领点母亲的情。


农村老人是典型的“劳动人民”——不干活易生病——都是干活干到去世或者卧病不起为止。母亲在本质上还是农民,年老后就算我们给她发“退休金”,她也没有自己的养老方式。这样一静下来,反感到自己成了个废物,不能再为子女们作贡献,就把全部心思专注到自己身上的疾病,小病养大,大病养炸。这种情况有一定普通性,很多人可能跟我们一样,意识不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母亲六十六岁即因器官功能衰竭而过世。现在反思,可能同这样几方面因素有关。一是做生意长期饮食不规律,得了严重慢性胃炎,后发展成萎缩性胃炎,胆汁反流严重,经常感到口腔和喉咙极苦难耐;二是她勤劳一辈子突然闲下来受不了,这样可导致她抑郁,严重抑郁又导致厌食,最后营养不良,器官衰竭;三是父亲晚年对母亲很不好,动辄发脾气摔东西,有次居然将母亲供奉的香缽砸碎,毁了她唯一的信仰和寄托,让她一直担心触怒神明降罪家人,这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曾要求父亲,必须亲自为母亲购置香缽,郑重向她赔礼道歉,让她尽快走出事件阴影;甚至向父亲发出最后通牒,如果母亲因此过早离去,我将不会原谅他,并带头不再供养他!即使我这样下狠嘴,父亲也无动于衷,我失望极了,也气愤极了!



图二十五 作者的大家庭,中间老人为父亲,前排右侧为作者的大女和小女,后排左侧为作者夫妇


2006年6月2日,一生信佛的母亲在宜昌大弟家客厅的沙发上圆寂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当天,她的灵柩即被运到荆州老家。那时小女儿才两岁又闹肚子严重,我便独自一人回老家奔丧。我每次回家,母亲都在门口翘首以待,还要迎上一二十米,这次当然不可能了。走到家门口,我感到内心一下子被掏空,禁不住嚎啕大哭。我不断地重复:“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到了母亲灵堂前,我更是长跪不起,放纵自己情绪恸哭起来。做法事的和尚道士劝我节哀顺变,我还冲着他们大喊:“就是你们害死了我妈!”那些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我此时还在想那个香缽,我的意思是:母亲若不是信迷信,总是担心神明报应,身体每况愈下,可能不会走得这么早!


父亲可能害怕我真的不再供奉他,让我比较敬重的堂哥来给我说情。此时我也了解到,父亲在母亲去世前一个月,还是有些悔意,并一直陪在母亲身边,每顿做母亲最爱吃的鲫鱼汤,尽管她想吃又吃不下。我听后稍有些安慰。我对说情的堂哥说:“放心吧!我已经没有妈妈了,不能再没有爸爸!”



图二十六 作者的弟弟妹妹和父亲给作者的母亲上坟



图二十七 作者(戴镜)和亲人一起给母亲上坟


在殡仪馆作告别仪式后,母亲的遗体被推到火化炉前的房间。我突然对三弟说:“咱俩再到里间看一眼母亲。”确实,此时遗体的裸露方式,能更清晰地看看母亲。天哪!我和三弟都觉得奇迹出现了:此时的母亲特别好看,头发乌黑发亮,脸上白白净净,一个皱纹也没有;脸庞圆润,眼睛微闭,像带着笑意睡着了;再看她的身体,躺得笔笔挺挺,自然而放松,生前的驼背也不复存在。——看到此情此景,我的内心获得了极大的安慰,母亲应该是到了那个传说中无病无痛、无枉无灾的天国里去了!——没想到,母亲最后定格在我脑海的,居然是这样一幅“睡美人”的图画!


好了,母亲的这类鸡毛蒜皮之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就撷取这点花絮吧。正如文章开头所说,怀念母亲的文字,一直想写不敢写,现在鼓足勇气写出来,果然咋看咋不满意,母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远比这完美,我感到了表达能力的匮乏。



图二十八 作者最齐全家福,父亲在正中,母亲已过世


总之我想表达的是,母亲虽然只是荆楚大地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但她在我们子女心目中是了不起的,她的勤劳、本份、孝顺、善良尤其是看重文化的品性,已流淌到我们血液中,渗透到我们的骨髓里,成为我们此生最大的精神财富。另外,她对“如何才是真正爱自己的孩子”、“如何处理婆媳关系之千古难题”、“如何对待子女的文化教育”等方面的观念和践行,可能对一些朋友有些许启迪价值。


作者:刘昌松,湖北荆州人,北京慕公律师事务所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法学院法律硕士导师,曾任《光明日报》、《新京报》等四十多家媒体的特约评论员,著有时评集《认真对待权力与权利》、《像法学家那样思考》、《扶起跌倒的公正》。


衣者褚
重新定义新闻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