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四十六岁那年,我终于鼓足勇气,跟作家王十月一起,坐着绿皮火车,南下深圳。王十月是一直动员我出走的,他比我小整整一轮,很早就在外地漂泊打拼,已经把远离故土当做了他人生的常态。而我虽然无限地向往远方,但一直在体制内生存,不依恋但有几分依赖,想挑战却又害怕冒险,纠结了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那一天是五月八号,绿皮火车嘭嘭嚓嚓,在我心底激起波澜,让我感觉是“五月花号”在横渡大西洋。我是带着对未来的忐忑和忧惧,以及对家乡亲人朋友、山川风物的难舍与柔情,心事重重地踏上了陌生的人生之旅。
转眼十八年过去,其间我离开深圳,在苏州、新加坡、东京等地居留,最近又暂栖荆州。很多时候我像做梦一样,因为这人生中的一程又一程,并不是事先设定的,不知道背后是一股什么风在推动。我想来想去,这可能与我们人性中对故土的依恋、对远方的渴望有关。有的人醉心流浪,譬如三毛;有的人固守孤村,譬如刘亮程。而我心中好像同时住着三毛和刘亮程,他们在我心里常常对话交流,甚至争吵互撕,搞得我永无宁日。
依恋故土的人,往往与其生长环境有着深厚的情感联系。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它承载着个人成长的记忆,文化根源和社会认同,有一种安全感和归属感。故乡的语言、习俗、饮食和传统,塑造了一个人的文化身份,离开故土就切断了与文化根源的联系,带来了身份认同的困惑。家人在故乡,朋友在故乡,社会关系和生活圈子都在故乡,告别就意味着要割舍这种紧密的人际关系网络,这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情感损失。
可我们却天生具有探索未知的渴望,有强烈的好奇心,陌生的世界对我们有巨大的吸引力。而故乡过于熟悉,反而是一种束缚。新的地方,新的文化,新的体验,那是一种自由的象征。投身远方,不仅仅是地理上的移动,更是一种内在的自我发现。当我们跳出原来的生活模式,重新认识自己,挑战自己,重新定义自己的价值与人生目标,那是人生的蜕变与成长。还有对于故乡的不满和逃避,对贫穷的不堪忍受,以及开放世界提供给我们的机遇与便利,都能激发我们离家出走。
我感觉李白这家伙也是这样,他的人生也充满矛盾。他高吟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却从不回去,也不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一生都行踪不定,都在路上奔走,找不到归宿。他有天生的浪漫情怀,又有追求仕途的现实梦想。他的梦想总是照不进现实,就愈发不能停下脚步。强烈的自由精神,使得他极度厌恶权力羁绊,却又想在世俗的官场中有所成就,实现其治国安邦的抱负。他总是在宁静与奔波之间徘徊,在自由与梦想之间挣扎。我想,他的故乡应该不是寻常的乡愁,而是一种理想化的精神追寻与心灵依归。
在古代中国,流放是一种酷刑,背井离乡是一种苦难。那是熟透了的农业文明,人们普遍安土重迁。只是要躲避战乱饥荒,才会衣冠南渡;或者被强权勒令,才有大槐树下的批遣与湖广填四川的迁徙。北面的俄罗斯也是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就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我们才可以读到《死屋手记》和《古拉格群岛》。
尤其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哲学船事件”。列宁时代,苏联居然把一批知识分子流放到国外,联想到今天使馆门前办签证的长队,以及热带雨林中走线的勇士,就忍不住想,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么?可在当时的苏联,还真不是,这些知识精英们普遍不肯离开自己的祖国。而且,苏维埃为何要做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如果说他们反对布尔什维克,那何不把他们毙了算了?
有兴趣的话,且听我慢慢道来。十月革命后,经济困难,民怨沸腾,新生的政权怪招迭出,其中之一就是对各类反对派进行清洗,以巩固自己的统治,而知识分子首当其冲。于是秘密警察在全国范围内,抓捕了数百名教授、作家和学者,审讯之后却既不判刑,又不枪毙,而是把他们赶到民主国家去。于是,这些人被强行赶上两艘轮船,离开圣彼得堡,前往德国。此可见,在当局看来,把他们赶出祖国,也是一种很严厉的惩处。这都是些思想的引领者和文化的缔造者啊!这些宝贵的财富,他们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给了敌国。所以后来有学者评论说:“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如此轻易地放逐它的智慧。”
当时苏联已经展开了许多严酷的镇压行动,如对白军支持者,富农等,那是毫不手软地卡擦。但对知识分子,手段却相对温和。估计俄罗斯的传统中,知识分子有特殊地位,大量的工人农民,对他们抱持着相当的敬重,如果太过残暴,会引发普通劳动者的不满,而他们是苏维埃的依靠对象;也可能苏维埃立足未稳,担心引发国际社会的谴责。总之他们以如此优待的方式,惩罚了这些异议人士,比起后来的那些屠戮与迫害,这种惩罚简直是太仁慈了。
学者们却并不领情,他们在船上,普遍感到极度的伤感和迷茫。他们不愿意离开苏联,既出于对故乡的深厚情感和文化认同,也因为他们对自己在苏联的学术、思想和社会责任抱有希望。他们知道去到国外,他们的研究、生活都将失去原有的根基和背景,都将面临新的困境。这种地理上的流亡,带来的是精神上的巨大伤痛。后来别尔嘉耶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说,临别时“揪心的悲伤控制了我,我盯着彼得格勒最后的影子,那灰蒙蒙的灯塔,那片无边的海。”
到达德国后,学者们各奔东西,有的去了法国,有的跑到美国,有的留在德国。他们中的很多人,生命随之大放异彩。别尔嘉耶夫的著作《创造精神的意义》在法国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影响了许多法国和德国的哲学家。特鲁贝茨科伊在维也纳大学做教授,他的语言学理论后来成为结构主义语言学基础。索罗金成为美国哈佛大学社会学系创始主任,被誉为“美国社会学之父”。只有卡尔萨文很不幸,他定居在拉脱维亚,可这个国家后来又被苏联吞并,他又被抓进监狱,死于西比利亚劳改营。
这不禁让人想起一句名言:“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祖国。”网上盛传这是爱因斯坦或司汤达说的,也有说是富兰克林或潘恩说的。不管是谁说的,套在“哲学船事件”上感觉比较契合。那些流亡的苏联学者,在异国他乡反而获得了自由,获得了更大的成就。但传统上,我们理解祖国就是祖先居住之国,或者就是个人出生的地方,拥有共同的文化、历史和领土。将“自由”视为定义“祖国”的核心价值,很多国人恐怕理解不了。
更难以理解的是,那些革命先驱们流血牺牲,好像不仅是为了自己和同胞过上富足的生活,而是为他们争取自由。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所谓“不自由毋宁死”。自由难道有这么重要吗?可能是我没有尝过自由的真滋味,我常常疑心这是某种夸张的说辞,因为我没觉得爱情比生命重要,更没觉得自由比生命重要。最重的刑法也是死刑,而不是剥夺自由的囚禁,尽管限制自由的手段不只是囚禁。
祖国和故乡,有紧密而深刻的联系。祖国无非是更大的集体,故乡是个人生命的起点。祖国比较宏观,比较抽象,故乡更为直接,更为亲近。或者说,故乡就是祖国的缩影。我的故乡往小处说,那是江汉平原南部边缘的一个小村庄,那是当年我拼了老命也要挣脱的地方,毕竟我在村外的城市里活得精彩滋润些。但这并不能说我就对故乡没有感情,我常常要怀念故乡的父老乡亲,河流和庄稼,以及炊烟和飞鸟;倒是出国长居让我颇感不适,语言不通,习惯不同,纵有千好万好,我也只能呆几天就跑。
每次回国,朋友都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说那些地方不是我能呆的,我没有马云那么多钱,没有农民工那么能吃苦,也没有“哲学船”上那些人有本事,我只能呆在我呆惯了的地方,纵有千盅愤懑,万盏无奈,也只能一点一滴,啜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