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纠偏:日本文明之旅

文摘   2024-11-08 07:23   新加坡  

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这部作品,初看之下,似乎是一部沉甸甸的学术巨著,然而,它更像是一股汹涌澎湃的思想浪潮,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大胆的思想“搅局”。在那个波诡云谲的时代,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无情地敲开了日本的国门,曾经自诩“万世不变”的日本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时代的边缘,面临着“要么文明开化,要么被压制”的抉择。而福泽谕吉,正是这一思想洪流中的弄潮儿。与其说他是个教育家,不如说他是个思想革命家。他的《文明论概略》试图为日本定义一种新身份,不是简单地效仿西方,而是要为这个古老的国度重塑一个现代的自我。


福泽的“文明”观,显然不是单纯的“西方化”那样简单的模仿和追随。他对“文明”进行了多层次的分解,认为“文明”不仅仅是物质的富足与科技的进步,真正的文明还应该包括教育、道德、法律等无形的精神财富。这个观点听上去似乎很理想主义,但福泽不是空谈理想的思想家,他有着深刻的现实洞察。他认为,仅仅追随西方的科技和工业进步,只会培养出一群“物质上的土豪”。在他看来,日本的未来要想真正独立、真正强大,必须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文明开化”之路,这条路的核心在于脱胎换骨的“精神开化”。


这种“开化”观念,是福泽思想中的精髓。福泽将当时的日本称为“半开化”状态,认为日本必须抛弃封建包袱,迈向一个更具“文明”特征的新阶段。他指出,日本不仅要从物质上追赶西方,更重要的是进行一种根本的自我革新,从精神上彻底摆脱封建的束缚。这种“文明开化”观念深刻地影响了日本的现代化进程,甚至为后来“脱亚入欧”政策提供了理论支持。福泽认为,处在国际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中,日本若想生存并强大,必须超越东亚传统,追求更接近西方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从某种程度上,福泽的观点可以说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与其说他主张“脱亚入欧”,不如说他在用一种民族主义的语言提醒日本——在这个“适者生存”的世界里,只有独立自主,才能避免被人奴役。


然而,福泽的这种现实主义并不是无懈可击。他对“文明”进行了线性划分,将文明进程分为“野蛮”、“半开化”和“文明”三个阶段,认为人类社会应该遵循这一条固定的发展路径。这种观念虽然在理论上简单明了,但实际上过于粗暴,甚至带有一定的偏见。福泽似乎将西方文明置于顶峰,认为所有社会和国家都应以西方为模板,从落后走向进步。他并没有看到,文明的进步并不是一条笔直的上升线,而是多条路径的相互交织。正是这种线性文明观,助长了日本在现代化进程中对西方的盲目崇拜,并导致了对其他亚洲邻国的优越感。日本在实现“文明开化”过程中,并没有真正尊重其他文明,而是走上了将西方模式绝对化的道路。


在福泽谕吉眼中,文明的标尺是一把双刃剑。它激发了日本人对现代化的渴望,推动了日本的崛起,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使日本在短短数十年间走上了军国主义的道路。福泽的思想无意中为日本的对外扩张提供了理论基础,他认为日本应当摆脱“落后的东方”,学习西方国家的制度与技术,甚至在必要时以武力维护自己的地位。可以说,他一手推起了日本现代化的巨轮,但也无意间将日本带上了扩张主义的迷途。这种思想的复杂性就在于,福泽并不是刻意鼓吹侵略的思想家,但他无形中为日本日后的强权主义埋下了种子。随着“脱亚入欧”的主张在日本社会中的深入人心,东亚的传统被贬低,西方的文明被绝对化,而日本的民族自我膨胀逐渐取代了他原本倡导的独立自强,变成了对邻国的轻蔑和敌视。


正是这种线性文明观和对西方的盲目崇拜,使得福泽谕吉的思想逐渐偏离了初衷。从福泽的视角来看,东方文明因循守旧、封闭保守,而西方文明则是科学进步和法律制度的象征。然而,正如日本学者子安宣邦在《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精读》一书中所指出的,福泽谕吉的“文明开化”理念实际上并非毫无偏见。他的线性文明观使他忽视了其他文明的独立性和多样性,导致他在主张“脱亚入欧”时将东亚文明视作障碍和落后的代名词。这种观点的偏激之处在于,它割裂了日本与亚洲的传统联系,将西方的标准视为唯一正确的价值观,甚至让日本的现代化带有某种“去根”的激进色彩。


子安宣邦的批判与反思,让我们得以更加全面地理解福泽谕吉思想的复杂性。子安并不否认福泽的开创性价值,但他认为福泽的线性文明观过于简单化。子安提出了一种“作为方法”的视角,主张理解文明不应局限于单一的文明中心,而应跳出“日本本位”或“西方本位”的限制,从一个更广泛的全球视角出发去看待文明的多样性。他认为,不同文明之间并非竞争关系,现代化也不应被单一理解为西方化的过程,而是每个国家在其独特历史和文化条件下进行自我探索和发展的路径。


子安宣邦的“作为方法”的理念,实际上是对福泽谕吉思想的解构。子安提醒我们,文明的进步并非自上而下、由外而内的单向度发展,而是各个文明在不同历史时空中相互影响、相互交融的过程。他反对将西方标准视为唯一标准,而是主张多种现代化路径的并行与交汇。他认为,现代化的目标不在于单纯的西方化,而是通过对自我传统的重新认识与融入,建立一个既开放又具有独特性的现代社会。在子安看来,现代化不是一场文明的“淘汰赛”,而是一个多元并存的互动场域。


在福泽谕吉的思想影响下,日本迅速走上了现代化的道路,经济飞速发展,社会制度得到重构,然而也因此留下了深刻的历史阴影。从积极面看,福泽谕吉的“文明开化”观念帮助日本完成了从封建到现代的飞跃,日本在科学、技术、教育等方面的进步不可否认。但从消极面看,福泽的线性文明观、单一现代化模式带来的偏见,使得日本逐渐走上了一条傲慢的扩张主义之路。他的思想为日本的对外扩张提供了隐形的道德支撑,认为“文明”国家有权干涉“野蛮”或“半开化”国家的事务,而这无疑是后来日本军国主义扩张的意识形态基础。


然而,现代化并非只有一条道路。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固然具有思想启蒙的作用,但它的局限性也不容忽视。子安宣邦的批判视角让我们意识到,现代化的过程并非一成不变的路径,而是一个多样化、复杂化的过程。福泽的思想推动了日本的近代化进程,但他的单一文明观也在日本社会中滋生了对西方的崇拜和对东方的轻视。子安提醒我们,在今天的全球化背景下,现代化的真正内涵在于多元并存,不同国家应在尊重彼此独特性的基础上,实现自我发展。


在全球化的今天,福泽谕吉的思想依然具有讨论的价值。他激发了日本的民族自强意识,让日本从封闭中觉醒,这是一种划时代的贡献。然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我们开始意识到,福泽谕吉的“文明开化”观念带来的现代化路径虽然帮助日本实现了飞跃式发展,但它带来的思想偏见却可能阻碍真正的文化多元与文明平等。他提出的“脱亚入欧”实际上是用西方的标准重新定义日本,虽然激发了日本对自我革新的强烈渴望,但在思想根源上却丧失了一种对本土文化的敬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去根性”的自卑。这种“去根性”让日本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逐渐割裂了与亚洲邻国的传统联系,甚至在对外政策中走向了一种文化和民族优越感的误区。


子安宣邦提出的“作为方法”理念,正是对福泽思想的这一层缺憾的深刻回应。子安反对将现代化进程定义为单一的“西方模式”,也不同意以西方为中心去理解所有的文明和文化进程。他提醒我们,现代化应该是一个开放的、多元的过程,文明间的互动不应是“师徒关系”,更不是高下之分,而是一种平等的互相学习与启发。子安所强调的,是在保持民族自我意识的前提下,探索适合本国发展的独特道路。这种思路不仅适用于日本,对于其他正在探索现代化的国家而言,也同样适用。


不过在子安宣邦看来,极权与民主并非可以平等共存的体系,二者的本质截然不同。子安认为,极权制度剥夺了公民的基本自由与自主性,将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这种权力结构与民主追求的开放、平等、权力制衡的原则背道而驰。子安对极权体制持鲜明的批判态度,认为极权体制不仅扼杀了个体思想的多元性,还在宏观上阻碍了社会的多样化发展。而正是这一点,让他更加坚定地提出“作为方法”这一理念,即各文明和国家应该在不拘泥于单一中心的框架下探索多样的现代化路径。

子安的“作为方法”既是在文明和现代化进程中寻找多元共存的空间,也是对极权的反思。在他看来,真正的现代化过程应当使每个国家在保持自身文化多样性和开放性的前提下,融入全球化的进程,而极权制度的本质则与这种开放性相违背。因此,极权与民主并不应共存,而应该通过启发式的对话和交流,将不同的文明、多元的文化引入更民主、开放的治理体系中,以达到对多元现代化的探索与实现。

对子安而言,文明的进步应建立在自由与多样化的基础上,而非被极权制度的压制性力量束缚。


从这个角度来看,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既是一个里程碑,也是一个起点。它标志了日本社会在现代化道路上的自觉和奋起,但子安的批判提醒我们,文明发展不能仅仅依赖某一模式的复制,而应该结合自身历史、尊重本土传统。毕竟,文明并不是简单的模仿和效仿,而是在多元背景下的自我觉醒与创新,这才是全球化时代文明互动的真正意义所在。

诗与歌的旅行
无限欢歌来脚底千般挚爱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