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怕狗,现在还怕。当然我害怕的是那种体型比较大的狗,这源于我小时候曾经被狗追咬的恐怖经历。
小学二年级,我在邻村就读。学校离我家二三里路,并不远,但必经之路上有一户人家,养了两条大狗,每次经过,都对我们这些上学或者回家的小学生暴跳狂吠。大狗一叫,小孩就跑;有时候狗没叫,结伴而行的小孩子也有人带头跑,小伙伴们就跟着跑,狗受到刺激,就追。记得那是一个春季,我脚后跟的冻疮还没好,跑起来一颠一颠的,落在了后面,两只大狗冲上来,把我撞倒在旁边的干沟里。我惊恐万状,以为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所幸它们并没咬我,把我撞倒后,就得胜回巢了;但留给我的惊吓,却难以抹去。每次经过那户人家,都仿佛是要闯过敌军哨卡,脚趾抓地,提心吊胆,生怕弄出响动,被狗发现;又时刻准备冲刺,一旦狗扑上来,就得来一场末路狂奔。
到了三年级,我终于回到本村就读,避开了那条危途险径,这就如同获得了解放,从黑暗的旧社会来到了光明的新中国,走上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但那两只大狗,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竟至于每次做噩梦,总是梦见被一群恶狗包围,无法逃脱。惊醒之后,仍然愕惧良久。
等我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当了民办老师,还曾经被一只大狗吓得哇哇大叫。那一天是周末,学校空无一人,我到教室里去拿什么东西,推开半掩的门,里面突然窜出来一只大狗,迎着我猛冲过来。我怎么都想不到教室里会有一条狗,猝然撞见,惊怖异常;那条狗其实并不是要攻击我,我突然推门而入,它也吓得不轻,只好横冲直撞,落荒而逃。
小时候怕狗,只有躲闪逃避;长大了还怕狗,那就先下手为强了。远远看到狗,捡块碎砖片瓦,奋力一掷,狗就奋力逃窜。很多时候我都没有打中,只起到一个驱赶的作用;偶尔也打中过几次,狗都是一声惨叫,跑得更快。其实多数时候狗都没有惹我,是我主动攻击它们。
不知道是不是我经常打狗,在身上留下了什么气息,以至于其它狗也能辨识出我是个恶人。我和同伴在村野徒步,那些狗总是不咬别人,只对我狺狺狂吠,凶相毕露。我且怕且怒,每次都要毫不留情地回击它们。记得有一次,我和朋友在一个叫茅草街的乡村徒步,一条躲在茅草丛中的狗突然窜出,对着我暴跳如雷,恍然间吓得我魂飞魄散。正好路边有跟木棍,我操起来就打。它好狗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但只围着它主人家的房子跑,逃亡中还不忘看家护院。我不依不饶,绕着那房子追。追了三圈,它一边逃,一边哀鸣,仿佛在作检讨似的,我才罢休。
我老婆经常责备我,说狗不会无缘无故咬人的,肯定是我主动挑衅了它。但有一次我们在云南一个村庄徒步,被十几条恶狗包围,它们竖着尾巴,龇牙咧嘴,狂吠着向我们步步进逼。我老婆起初很淡定,说没事的没事的;但包围圈越来越小,那些狗目露凶光,狗牙阴森可怖,老婆有点怕了,嘀咕道今天是怎么了。我指挥她跟我背靠背作战,两人抡起登山杖自卫,狗群还不肯散去。僵持了许久,我捡起石块进攻,才终于击退它们。
有人说在一些偏僻的村落,很少外人进来,狗见到陌生人了,感觉到危险,肯定要咬的。但我却碰到过一次意外。多年前我和同伴跑到湖北保康境内的九路寨去登山,那时候那地方还非常闭塞,没有旅社餐馆,我们在一户山民家打地铺睡觉,也在他家就餐。那天我吃完晚餐出来溜达,在他家旁碰到一条彪形大狗,它不声不响地望着我;我手头只有一个救生哨,对它一吹,它可能是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竟未发一声,大骇远遁,慌不择路时,还撞上了一丛荆棘。
有人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话应该是有一定道理。但狗不嫌家贫,却有点嫌别人贫,这好像是事实。它看见穿着破衣烂衫的人,就喜欢咬。特别是过去农村常见的讨米佬,狗总是要咬的,所以很多讨米佬都手持一根打狗棍。金庸先生还说丐帮有一套打狗棍法,是很牛叉的中华武功之一,我觉得那不过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打狗棍打打狗可以,碰到欧洲的剑客,或者泰森的拳头,可能都不是对手。
那时候我如此对待狗,没有感到过愧疚。因为狗在我们心目中,并不是一个正面形象。我们经常说那些资本主义国家都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那狗就不仅可恨,还可耻了;我们骂地主资本家是狼心狗肺,那该是多么凶恶狠毒;我们骂谁是势利眼,就说他“狗眼看人低”;我们说哪些人沆瀣一气为非作歹,就说他们是一群狐朋狗友,是鸡鸣狗盗之辈;还有蝇营狗苟、狗仗人势、狗屁不通、狗急跳墙、狗血淋头、狗尾续貂、痛打落水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放他娘的狗屁、狗腿子、丧家狗,反正说起狗,没有一个好词好句。
我们还能背诵叶挺的《囚歌》: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走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着自由,
但也深知道——
人的躯体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们还记得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引用的句子:“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那时候我们还大吃狗肉。吃狗肉,喝烧酒;狗肉配酒,天长地久;狗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我们吃着狗肉,却说狗肉上不得正席,轻贱若此,无以复加。
回民不吃猪肉,也不吃狗肉。我在报社工作时,一个记者写回民习俗,没好好采访,只是道听途说,在文中写回民不吃猪肉狗肉是因为“以猪狗为尊”,惹了大祸,回民们扬言要拆了我们报社。民族问题无小事,上级的上级都知道了,责令我们妥善处理。我跑过去再三赔礼道歉,并重新写了篇文章,才平息他们的愤怒。那次我才搞清楚是《古兰经》里真主教导不能吃猪肉和狗肉。老家的回民们几乎没人读过《古兰经》,但他们有阿訇时时教诲,也看到那猪常年在粪坑里打转,那狗有吃屎的本性,实在是太脏了,吃起来恶心。而有些汉人故意曲解他们,说什么“猪爹爹,狗奶奶”,意思是说回民把猪当爷爷,把狗当奶奶。回民们听到谁说这话,往往会和他拼命。
我以上说的那些狗,都是土狗,也就是中华田园犬。那时候农家养土狗,并没有当宠物养,只把它当做看家护院的工具,并没有多少爱的成分。但你不能打他的狗,因为打狗欺主。言下之意是,打狗无所谓,但不能欺负主人。主人不满,不是因为你打了他的狗,而是你欺负了他这个人。所以打狗要看主人,有权有势家里的狗,千万打不得。
再后来很多家庭都养起了宠物犬,再后来我们又看了很多以狗为主角的电影。我印象最深的有两部,一部是《忠犬八公的故事》,那还真是感人:每天早上,八公都在家门口目送主人上班,傍晚时分再到附近的涩谷站接他回家。一天晚上,主人在工作时突发心脏病去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涩谷站。然而,八公依然忠实地在涩谷站前一等就是9年,直到去世;还有一部是《野性的呼唤》,也是说狗,却是借狗说人吧,说人要挣脱束缚争取自由吧。那电影里的狗很厉害,并且爱憎分明,最后恢复野性,当了狼王。杰克伦敦饱蘸笔墨,由衷赞美。我在欣赏之余,却感到脊背发凉。我连狗都怕,当然更怕狼了。大自然固然美好,动植物我们也要保护,但大自然通行的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人类社会走到今天,大都在遵循社会法则,人人平等。这时候要搞什么天人合一,只怕难搞,最好的办法是隔离开来,互不相扰。
据说狗其实就是被驯化的狼,只不过被驯化后成为了人类最忠诚的朋友。这点常识我还是改革开放后,人们有了余钱,养了各种宠物狗,才慢慢知道的。老实说,那些毛茸茸、憨乎乎的小狗,也着实可爱,看到你了,就围着你摇尾乞怜,大献殷勤,那该是多少爱狗人士的心头好。连我这个早年与狗结下深仇大恨的人,看到这种狗,心也软了。不知不觉中,我也不吃狗肉了,也不主动攻击狗了。去年冬天我在南方漫游,在广西的一些县城,看到很多狗肉餐馆,竟也感觉不适。有的地方还办过狗肉节,后来迫于舆情,被迫取消了。
但我至今没养过狗,主要是怕麻烦。我在新加坡和东京看到那些遛狗的人,手里牵着狗绳,给狗的嘴上套一个套子,还拿着铲子,塑料袋,以及装水的壶。狗狗大便,马上收拾到袋子里;狗狗小便,也要用水冲洗。万千宠爱,集于狗身,非有大爱者,难有如此的细心和耐心。
我喜欢小狗,却还是害怕大狗。国内那些养狗人士,很多都不栓狗绳,不戴狗套,不处理狗屎狗尿。在内地一些城市徒步,一不小心,会让你踩到狗屎,走一回狗屎运。有的狗明明在追咬我,狗主人还说别怕,它不咬人的。我心想,它不咬你,可咬我啊;即便不咬,这么狂吠一阵,也吓人啊。前不久我在荆州一条绿道上骑行,两条狗追着我汪汪乱叫,我只得一阵猛踩,直踩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才甩开它们。遛狗的小美女看我这狼狈样子,竟乐得哈哈大笑。我在心里骂道:这狗娘养的!
更可怕的是那些烈犬,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一见之下,令人毛骨悚然,阴囊紧缩。从前有位美国报人,说了一句名言:“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很多新闻人都拿这句话当口头禅。人咬狗当然是新闻,但我从未见过人咬狗;狗咬人也是新闻,每次狗咬了人,都会被广泛报道。
而今狗咬人的新闻越来越多,盖因烈犬越来越多。什么比特犬,什么藏獒,常常把人往死里咬,很多老人小孩都命丧狗牙。人家牧羊人养这种狗,是为了保护羊群,你在城市里养这个干嘛?有道是狗仗人势,你莫非是人仗狗势?这世上也许并无恶狗,因为有了恶人,才会养出恶狗。
有鉴于此,很多国家都对养狗做了种种限制,种种规定。最有趣的是我们有个近邻叫土库曼斯坦,其总统小时候被狗咬过,所以全国都不允许养狗,宠物小狗也不许养,这自然荒唐至极,但这是人家内政,我们不便多嘴。这边厢没有这么荒唐,却也搞过几次声势浩大的打狗运动。最奇葩的是说有一次打了18万只狗,制成了一万件毛皮大衣,换回俄罗斯两架先进战斗机。这消息未见官媒报道,不知道是不是谣传。
全民打狗,毕竟荒唐。几只狗咬了人,应该只是找那几只咬人的狗算账,怎么能殃及无辜,捕杀所有的狗?这正如有人杀了人,难道要把所有人都杀光?如何养狗可以检验一个人的文明程度,如何管理狗也可以检验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
最后,我抄一首诗,作为结尾——
杀狗的过程(雷平阳)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