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半月版》:新闻人的理想与幻灭

文摘   2024-09-17 20:00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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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林

我跟一些年轻朋友聊天时,常常要他们在工作中找到意义和快乐。我举的一个例子是,有人问建筑工人,你为了什么在这里搬砖?第一个回答:我在卖力赚钱;第二个回答:我在做一个好建筑工;第三个回答:我在造这座城市最美的大厦。一个比一个快乐,快乐的原因是他找到了工作的意义。








当然有的工作难以找到意义,甚至还略带羞耻,譬如我在机关工作的那几年。那时候有几句话形容机关干部:“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而我刚从师范毕业,生命中沸腾着工作激情,常常抱怨无事可干。办公室主任很反感我这种言论,他说,你怎么会没事干,你去搞调查研究啊。一句话提醒梦中人,我就骑个自行车,跑到一些科局一些二级单位,找他们的头头,问他们最近在干些什么,然后写成文字,交给办公室主任。那个主任每次看了就说,写得很好,然后就没事了。他只是一个官场混混,我感觉这种工作完全是没事找事,无聊透顶,简直是在白白浪费我的青春生命。后来我坚决要求调到群艺馆去搞文学创作,但只搞了半年,又被调到新成立的报社做副刊编辑了。








做副刊编辑,就是编发一些文学艺术作品。我干得水欢鱼跃,浑身是劲。几乎每篇来稿我都认真阅读,不便采用的还给作者复函。而今已经大名鼎鼎的作家王十月那时候刚刚初中毕业,就收到过我写给他的信,就因为这点缘分,他一直给予我过分的尊重。那时候报社穷,必须得创收,创收方式就是找某个单位的头头要钱,然后用半个或者整个版面,给他歌功颂德,我们把那叫做专版。我很理解这种搞法,但我不同意用我苦心经营的副刊来搞专版,为此常常和社长吵架。其实一搞专版我就没事了,那种文章都是广告创收人员采写校对的,我可以一边玩去,何乐不为?但我感觉我办的副刊太美了,可以吸引读者,砍掉了可惜。所以我宁愿多做事,宁愿得罪领导,也要坚持每期报纸都有文艺作品。


而文艺作品之所以叫副刊,那是因为报纸本质上是一种新闻纸。报纸编辑学上有一句话叫做“新闻招客,副刊留客”,招客就是具有可读性,留客则是具有定读性。可我觉得我们报纸上的那些新闻,大都算不上是新闻,只是一种肤浅的颂词,死板,僵化,假大空,根本就没有可读性。若想要搞得生动活泼一点,往往还招致领导的批评。


我的毛病除了执拗于自己耕耘的副刊那一亩三分地,还喜欢多管闲事,常常为报纸不讨读者喜欢而痛心疾首。几年之后,我坚决要求办一个《半月版》,专发那种能够吸引读者的社会新闻稿件。如果领导干涉,我们就说这是半月版,新增的,是给老百姓看的,不是给领导看的。


那时候我已经是报社的副总编辑,社长也知道我是一心为公,就让我牵头,带着一个年轻记者,办起了《半月版》。这下子我就感觉是挣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大展拳脚,全无顾忌。为了验证我们的《半月版》是否受欢迎,我们把它成捆背到车站码头去卖,看普通读者是否愿意掏钱购买。我们的正刊绝大多数都是公费订阅的,据说很多单位收到报纸后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我听到后感觉是奇耻大辱,但这的确是事实。不仅是我们的报纸,我估计全国都差不多,所谓千报一面。多年后我在苏州给一家公司做顾问,当地报社找我采访,搞了一个长篇报道,这份刚出来的报纸,我就是在公司的垃圾桶里找到的。垃圾桶里有好几十份,干干净净地、心安理得地在那里做招徕读者的美梦。


但我们的《半月版》马上惹祸了。记得我们采写过一篇《捆打七旬老人民众愤愤不平》的稿件,见报后当地党委书记马上找到宣传部扯皮,好在那个分管报社的副部长成协铭老先生德高望重,心存正义,为我们挡了回去。后来我们又发了一篇《一个寡妇的人生悲剧》,讲述那人奇特的人生经历,因为她生了八个小孩。有人看了,给计生委写信,质问一个寡妇都生了八个孩子,你们的计划生育工作是怎么做的?计生委找上门来,找我们要那个寡妇的联系方式,我们找作者,谁知道作者竟然说他是瞎编的。这下我们就被动了,被迫刊登更正说明,检讨错误;为了补偿,还去给计生委写了一篇正面报道,说他们的工作做得如何出色。


有道是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可我不仅不悔改,反而在错误的路上一路狂奔,一次次闯下更大的祸。有一次我在头版头条编发了一篇长篇报道,大号字标题触目惊心:《石首人为何被驱逐》。讲石首人在广东中山搞黑社会,敲诈勒索,影响当地治安,搞得当地把石首人都赶走了。一位老干部看了,直接给市委书记打电话,说你们把石首搞成什么样子了?市委书记忍无可忍,要宣传部派人来报社整风,整风组天天找我座谈,逼我承认错误,痛改前非,把我也搞得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写了一封辞职书,说老子不干了。


据说这封辞职书交到了当时的宣传部长陈阵先生的手上,他对我很了解,说这家伙人不错,就是书生气重了一点,然后默默地撕掉了我的辞职书,撤回了整风班子。然后又听说市委书记曾经找过部长,说我政治上不成熟,要把我调到基层去锻炼一下,让我到一个街道办去做个宣传委员,免得老出乱子。陈阵说,他是个实实在在做事的人,报社需要人做事。我对这些只有耳闻,也懒得去查证,要我干我就干,不要我干就算了,到哪里总都有一份工资,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于是我继续办我的《半月版》,而且自我规定,每期都必须至少有一篇批评报道。有一次批评了一个单位,未曾想那个单位的头头竟然是我同学,打电话问我,你怎么搞起我的名堂来了?我只好连声抱歉,请他原谅。内地小城,是个熟人社会,很多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搞批评报道还真是难,不是怕扯皮,而是的确有点难为情。


另外一方面,那么个小地方,去哪里找这种可读性强的新闻?没有突发事件,《半月版》就没有看头。我挖空心思,去找一些自认为有趣的题材。那时候石首开了一家性病诊所,是莆田人开的,我听说里面的医生全是假的,其实都是一些骗子。我要两个年轻记者假装下身不适,去找他们看病。他们一看肯定说得了性病,肯定会给他们开药,我叮嘱记者拿着药去卫生防疫站检验,看是什么药,然后给他们曝光。正在进行时,广告部紧急找到社长,说正在与这家医院谈一笔大生意,他们要在我们报纸上花重金做广告。社长给我作揖,说你这么一弄,这碗狗肉汤就泼了,编辑记者没工资奖金发,你负得起这个责?我只好作罢。


我想起以前石首出钱拍了一个电影《血日》,编剧是本地的剧作家谭辉扬先生,但那个拍电影的团队是个草台班子,拍出来的电影很差劲,我还参加过审片的,审片时我很无语,说这种片子根本就是垃圾,审什么审。于是我出了个题目《血日拍摄始末》,让记者去采访。谁知道采来采去,采到我们的宣传部长的头上去了。他一个电话打过来骂我:你哪根神经错乱了?这件事当年是我负责的,你是不是想要我臭名远扬?我还真不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他了,实话说我对他印象不坏,一直还很尊敬他,只好打住,鸣锣收兵。


更搞笑的是,文革期间,石首有个工人,是个造反派头头,还担任过石首革委会头头,掌握过实权,后来遭到清算,沦为底层。我觉得把他的人生经历写出来一定有趣,就去找他采访。未曾想刚采完访,稿子还没来得及写,这家伙就跑到市委大院大吵大闹,说你们这些狗日的,赶快给老子平反,报社的记者都采访我了,你们再不平反,记者就要为我伸冤了。市委书记知道后一肚子火,直接找到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你什么人不好采访,要去采访这个神经病?我声辩,谁是要给他平反伸冤呢,只是想说说他的奇葩人生,吸引读者。市委书记厉声责问:谁要你吸引读者了?我还是顶撞说,读者不喜欢看,党报的宣传作用也发挥不出来啊。搞得书记拂袖而去。








当然,最终我们的《半月版》还是被迫停办了。后来,书记部长不断更换,我们的报纸也办成了日报,我还阴差阳错做了日报的总编辑,继续上演着我那怀抱理想和意义、饱含痛苦与欢乐的事业闹剧。不过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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