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一家本来在新加坡,前年儿媳外派到东京,儿子儿媳就都过去了,孙女蹦蹦、孙子跳跳也都过去了,连我和我老婆也得跟着过去。到得东京,儿子儿媳要上班,我和老婆就负责带蹦蹦跳跳。我不擅家务,只负责接送蹦蹦(她已经上幼儿园了),另外担纲采买大任。我本来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以前在新加坡时买什么东西,总要用一比五的比率换算一下。这么比较有点麻烦,要做数学题不说,关键是新加坡很多东西都比中国贵,就舍不得买了。我对日元就更陌生,儿子就给我办一张国际通用的银行卡,让我别管价格,刷卡就行。
我们住的地方,离日本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不远,我就徒步过去,几乎每天都买来各种海鲜。东京的物价也高,但三文鱼比中国便宜且优质,我就经常买三文鱼。老婆喜欢吃,曾经感慨说:“终于有吃三文鱼的自由了。”小区旁边有一家大型超市,里面有水果,我也每天要买一点。蹦蹦跳跳很喜欢吃水果,这样我就越买越多。儿子儿媳花钱一向比我们大方,总是对我们常年养成的节俭习惯不以为然。但有一天我拎着两大包水果回家,儿子终于稍感惊讶,说您这有点奢侈了呢。
我颇感意外,便问其故。他说,东京的水果本来就贵,您今天的买的葡萄尤其贵,这个品种叫阳光玫瑰,在日本简直是奢侈品。我好奇心起,一查简直吓我一大跳,再也不敢买了。原来阳光玫瑰也叫夏音玛斯卡特,或者金华玫瑰,或者亮光玫瑰,是一种欧美杂交葡萄,由日本农业食品产业技术综合研究机构杂交育成,花费了几十年时间和无数经费,才在2006年获得成功。上市后好评如潮,一串葡萄售价高达500元人民币,平均一颗10元。日本很注重知识产权,也很注重农产品保护,以免“谷贱伤农”,对这类产品更要进行产量控制和严格的品质管理,所以目前阳光玫瑰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
过了一段时间,亲家去东京接班,我们回到苏州吴江。有一天在古运河边徒步,有个汉子骑着三轮车,唱着洪湖水,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以为他是我老家荆州人,一问却是苏北的,已经五十多岁了,单身,租住在人家的地下室,卖水果为生。那天他车上装着一满车阳光玫瑰,只要7元一斤。老婆要买,我说这里离家太远了,拎回家难。那人就说,我跟你们去,到了你们小区门口,你们再买。我说还有十多里呢,他说没事,我沿途也可以卖的。这样我就和他相伴走了一程。
这人乐观开朗,还特别关注时政,一路上都在跟我聊天,控诉欧美的坏,说中国人日子不好过,都是他们害的。譬如他们跑到中国来投资,把中国的环境污染了;譬如他们用西药替代中药,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中国人;譬如他们不允许我们去解放台湾等等。当然他也不忘赞美中国好,尤其是毛爷爷,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球第一伟人,理由是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问他恨不恨贪官,他说不恨,理由是贪官贪了钱,钱都还是在中国,他不相信贪官会把钱弄到外国去。他说贪点钱无所谓,千里当官只为钱,这点他很理解,但如果把钱弄到外国去,那还是个人?他认为中国没有这样的人。
他也不相信外企比较注重环保,不相信自然界的植物很多都是有毒的,因此中药无毒。他也知道很多官员和大款都包养了小三,有的甚至不止一个两个。但他说,贪官大款都是中国人,他们有多少老婆都无所谓,只要这些美女不嫁给外国人就行。至于他自己娶不上老婆,那是自己没本事,因此,他用了一个成语:“我无怨无悔”。我觉得这个爱国小贩很有趣,也和他聊起来,告诉他关于阳光玫瑰来自日本的事。他很警惕地问:“你听谁说的?”他要我告诉他那个造谣的人是谁,他要向公安部门举报,把他抓起来枪毙。
我不敢往下说了,怕他动用私刑,把我就地正法。我在东京时看过报道,说阳光玫瑰是被人通过非正规渠道带入中国种植的,这样导致日本每年损失至少100亿日元的授权费。日本农林水产省表示,如果中国种植者从正规渠道买“阳光玫瑰”种苗,日本有望每年收取100亿日元以上的授权费。但当时“阳光玫瑰”只在日本本土申请了知识产权保护,没有在海外注册,导致了果苗侵权在法律上难以界定。吃一堑长一智,日本政府后来在2021年实施了修订后的《种苗法》,严禁注册品种未经允许流向海外。
这种葡萄刚开始在中国也卖天价,曾经在超市卖过300一斤。后来种植面积猛然扩大,产量大幅增加,价格也就大幅下降。我回到荆州后,惊讶地发现,荆州街头,有时候只卖3元一斤。不过价格低,品质也就参差不齐。橘生淮南与淮北,品种还是那个品种,口感与观感都已经大不相同。这可能与种植技术、管理方法、追求高产而非高品质有关。但即便这样,阳光玫瑰也比以前我们吃过的那些酸葡萄好吃。不禁想起若干年前,新左派方兴未艾,他们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盗版有理》,因为我们买不起原版的光碟,也买不起原生的日本阳光玫瑰。
到了小区门口,我老婆顾念那人跑了那么远,发善心买了他十斤葡萄,放在家里却没怎么吃,想起来要吃的时候,发现大都烂了,只得丢掉。今年我把苏州的房子租掉了,移居荆州。前不久儿子一家回国,我得意洋洋地宣称:荆州也许没有东京好,但阳光玫瑰管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