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有一首诗《走吧》,我在徒步时常常情不自禁地朗诵。去年在西北荒漠里,我和好友李磊走向一片湛蓝的湖泊时,又吟诵起来。李磊大受感染,这个玩小视频起家的八零后,还特意给我做了一个视频,就是下面这个。
走吧,落叶吹进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冰上的月光,已从河面上溢出。走吧, 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心敲击着暮色的鼓。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
短短几句,让我感觉自己正走在生命的旅途,孤独且徒劳地寻找着意义;岁月流逝,往事纷至沓来,但吾人未老,希望尚在。最让我感慨万千的是最后那一句:“路啊路,飘满了红罂粟。”红罂粟美丽而含毒,一如我们人生长途上的诱惑与危险。我们走到今天已属侥幸,又还得不由自主地走完余路。
我没有见过罂粟,但我看过不少关于罂粟的描写。特别是我尊崇的作家张抗抗,她写罂粟的那一段,我还抄录了下来:
“眼前飘过北大荒夏季的原野,绿色的草丛中,一大片一大片蔓延开去的白罂粟花。那花瓣极轻盈的,丝绸一般润泽柔顺,像千万只飞舞着的白蝴蝶,扇起草甸深处薄淡的水气。野罂粟长茎无叶,茎上有短细的小刺儿,托着顶端上一朵粉团似的花蕊,在轻风中颔首颤动。
摇曳着的罂粟花,很像女人的白纱裙,柔顺而温馨。
然而,罂粟却不是柔弱的。
风很大的时候常常有暴雨和雷电袭过,罂粟细长的花茎也轻易不折。
那朵花总是挺拔地招摇着,昂扬着,像水边一只只单腿伫立的白鹤。
她酣畅地活过自己的季节后,雪白的羽毛四散飘零,任凭秋风将它吹落他乡。那一粒粒轻微而细小的种子,沉静而安谧地蛰伏于严冬与冰雪之下,不动声色地吮吸着温热的地气,酝酿着来年的辉煌。
春雨归来之时,星星般烂漫的小花,重又唤醒了覆盖了整个草原。
那是柔韧而美丽的罂粟。白罂粟、黄罂粟,当然还有红罂粟。”
张抗抗当年从杭州下放到北大荒,那时候黑土地上还有大片大片的野生罂粟。可想而知,那时候对罂粟的管理,远没有现在这么严苛。而今谁要是私自种这东西,罚款不说,或许还有牢狱之灾。不过这东西也真是顽劣,任你怎么404,它总会冷不丁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估计是青鸟殷勤,在为它们义务播种,繁殖后代。曾经有个家在农村的朋友,告诉我他家菜园莫名其妙长出了一株罂粟,邀我去看,还未成行,就被有司发现,强行拔除。以前在老家县城,有家餐馆的鸭子火锅突然火爆,相约了去吃,满屋异香。不多久又突然停业,一打听说是老板在火锅中加了罂粟壳,被捉到局子里去了。
波德莱尔有名诗曰《恶之花》,写尽了巴黎的美与恶、善与罪、病态与健康,全诗未见罂粟,但我觉得写的就是罂粟。在他眼里,巴黎就是一朵巨型罂粟。“恶之为花,其色艳而冷,其香浓而远,其态俏而诡,其格高而幽。”波德莱尔是如此厌恶人世,他说“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死胡同,尽头是一口棺材。”但他还是爱着:“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
西人不像我们将罂粟视为洪水猛兽。英联邦甚至还有一个罂粟花日,是纪念阵亡将士的。每年的11月11日,我们这边的双十一购物日,他们几乎人人都佩戴着红罂粟,致敬亡灵,缅怀逝者。这个传统源自一战期间加拿大军医约翰·麦克雷中校所写的诗:“在佛兰德斯战场,罂粟花随风飘荡,一行又一行,绽放在殇者的十字架之间,那是我们的疆域。”红罂粟如同我们这边的红领巾,说是烈士的鲜血染红;不仅如此,在炮火犁过的战场上,诗人看到重新生长出来的植物,就是红罂粟。那是自然的再植,是生命的接续。
而我们害怕罂粟,感觉看一眼都会中毒,这也其来有自,因为鸦片来自罂粟。中国人谁不知道鸦片呢?谁不知道鸦片战争呢?不过我们大都以为鸦片是英国人带进来的,其实不是。远在唐朝,阿拉伯人就将罂粟带到了中国,有当过宰相的唐朝诗人郭震的《米囊花》一诗为证:“开花空道胜于草,结实何曾济得民。却笑野田禾与黍,不闻弦管过青春。”“米囊花”就是罂粟的别名。远在明朝,中国人就开始吸食鸦片。罂粟这东西,不仅开花,还结果,果实里的白色液体凝固之后就是鸦片。中东一带最早把鸦片当药物,止痛止泻止咳催眠有奇效;咱勤劳智慧的中国人,别出心裁,把鸦片涂抹到烟叶上抽,不仅有奇异的香味,而且让人飘飘欲仙,由此开启了抽大烟的奇幻之旅。
英国鬼佬跑过来做生意,已是明朝末年,他们的生意一直不顺。到了乾隆时期,他们要求通商,互派使节。可乾隆就是会搞笑,他给英国女王下了一道圣旨,说你们这些生番,要跟我互派使节,那岂不是跟我平起平坐了?你们也别想跟我做生意,我们什么都有,你们要什么,我赏赐给你们就行。的确,那时候我们就有了鸦片,只不过没有钢琴。鬼佬运来钢琴,卖不动。咱有二胡笛子,不玩那个。鬼佬后来才发现中国内地鸦片买卖赚钱,就跑去印度种植鸦片,然后拿到中国来卖,赚得盆满钵满。
鸦片由此泛滥成灾,把国人搞成了东亚病夫。当兵的不能打仗了,当官的不能上堂了,最关键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出国留洋去了。道光皇帝是个财迷,最怕白银外流,就让林则徐去广州禁烟。林则徐让英国商人把鸦片交出来,他们自然不肯:我们只是做生意,你不让卖就不卖,凭啥白白交给你?林则徐自有霹雳手段,他把英国人围在十三行里,不给粮食、不给水、不给蔬菜,看你交不交?没办法,英国商人就把烟交了,一共200 多万斤呐。林则徐也不是一味蛮干,销烟前,他就估计英国人会派兵来,毕竟这么多烟,这么多钱呢。那时珠江口停着两只英国小兵船,林则徐观察到英国兵腿上打着绑腿,就断定他们上了陆地活动不便,打不过咱;还觉得英国人离不了大清朝,没咱的茶叶和大黄,他们拉不出屎,肯定憋死,根本不敢得罪咱。
林则徐果然料事如神,英国人真派军队来了,不过只派来两万人。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咱就是干不过。他们一路往北打,要打到北平找皇帝讨个说法。打到天津时,皇帝坐不住了,派大臣谈判,问英国人要啥,都先答应了再说。其实是拖一拖,哄一哄,做做思想政治工作。谁知道鬼佬一根筋,回到广州继续谈判,大清朝廷自然要反悔。结果又打起来了,英国人的战船一路打炮,又占领了镇江。大清迫于无奈,这才签订了《南京条约》。
《南京条约》大致有这么几条:第一,赔钱,赔给英国 2100 万两。为啥是这个数呢?军费 1200 万两。我们叫鸦片战争,英国叫通商战争。我们为啥打你?理由是你不让我卖鸦片可以,你不该把我的鸦片白白收走烧掉,一分钱不给,所以你还得赔给我 600 万两鸦片钱,还有 300 万两商人的损失。第二,把香港给我们,我们也不要主权,只是能上那个地方休息。我们平时在广州做生意,但我们不做生意的时候,要有个生活的地方。一说要香港,大清朝一脸懵逼,他们都不知道还有个叫香港的地方。第三,增加通商口岸,别让我们只在广州做生意,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这些口岸,我们也要做做生意。第四,海关关税说个准数,别看心情收,别看巴结的程度收。大清朝的海关一直是贪污腐败最厉害的部门,到了 1853 年,干脆交给一个叫赫德的英国人来管理,才变成了一个最清廉的部门。第五,允许我们直接销售给中国客户,别只通过十三行。第六,我们这些英国人假如发生了矛盾,虽然是发生在中国的地面上,也要用我们自己的司法管理,不再交给你们那些青天大老爷,葫芦僧断葫芦案,动不动就让我们的白屁股挨板子。
这就是咱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最重要的不平等就是这些番邦居然要和我大清平起平坐、平等交往。后来与苏俄签的那些,都没有这么可恶,因为时代在变化,根据现实需要,有些历史要改写,有些历史要忘记,有些历史要浓墨重彩,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鸦片战争就讲得妇孺皆知,一提起就咬牙切齿,只不过忽略掉了很多细节。这都是可以理解的,谁能穷尽那么多细节?我在复述的时候,担心读者厌烦,也学贾平凹省略了好多字,只不过没有特别注明。
“路啊路,飘满了红罂粟。”罂粟之舞,远未谢幕。人类的智慧与道德之力,法治与规约之威,能否引领我们避开重重风险,抵达应许之地,获得救赎与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