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蓉 | 我们大队的老三届

民生   2025-01-12 07:31   四川  
算起来,离开川南插队的地方,已近50年。逝者如斯夫!那些曾经的生命状态,已然成为“第二精神故乡,”供日趋老去的经历者流连回望。其间遗落的青春故事,如遥远的流星从天际划过,告诉自己,这里,我们来过并相识。

(一)桐子花开花又落


松传大哥是老三届知青,高六六级毕业,早我四年插队川南山区,我们在同一个大队,交集较多,他五队,我二队。除他之外,三队有叶克和大猴子,四队有君怡姐和蓉生姐,都是他的高中同学。君怡姐削肩细腰,性格敏感多思,喜欢看书,一本《唐诗三百首》,握于手中传来传去,神似书香中走出的林妹妹。蓉生姐则脸若银盆,温婉丰腴,性格随和,状若荣府宝姐姐。社员为方便辨认,叫我新知青,管他们统统叫老知青。


命运使然,松传大哥是这群知青中最后的守望者,终身与广阔天地绑在了一起。“要爪子就爪子,”是他的口头禅,凭借这句“座右铭”壮胆,他熬过了命运安排的一道道坡坎,其间的甘苦,只有他知道。


我与松传大哥第一次谋面,是1972年初春。那天,河滩上有些热闹,远远就看见不少背背兜的身影。船工摇着笨重的木船,咣哧咣哧地在大渡河上来回两三趟,才将我们几十号新来的知青连人带行李送过河。还未定神站稳,便听到一阵零乱的锣鼓声,侧目而视,一群个头参差不齐的山里娃,手里举着红红绿绿的三角旗,正列队欢迎我们。娃们踮起脚,一边挥旗,一边用力高呼“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口号有点长,娃们结结巴巴,半天断不了句。旁边,一位穿着深色衣服的青年男子,身子蜷缩,笑而不语,那是他们的老师。男子中等个,宽脑门,大眼睛,眼神怪怪的,好奇中似乎透着些许幸灾乐祸。


接人的社员,按名单找到各自的对象,快速将行李放进尖底背兜扎好,向不同方向爬坡散开。我转头看了一眼那位老师,他起身冲我喊:“赶紧跟他们走,河头要起大风了!二三月间的风是神仙风,大得很!”


第二次见到松传大哥,是我到五队知青点串队混伙食。正饥肠辘辘,突闻一股诱人的醪糟香!知青三英告诉我,隔壁孟老师屋头地坐月吃三糟,生了一个儿娃子。我问哪个孟老师?三英答就是河坝头带娃娃欢迎我们那个人,他是前几年来的老知青,成都人,娶了生产队会计的女娃子,现在大队部民校教书,挣粑英儿工(不太劳累的活路),划得着。大概是听到三英这边来了客人,男人向门外探了探头,端出一碗热乎乎的醪糟蛋放在院子隔墙上,说是大家同喜同喜。我一向敏感,觉得他目光躲闪,有些尴尬。


大队部在机耕道旁边,四面围墙。石灰刷过的白色墙面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彩绘,蓝色的波涛,红色的巨轮,乘风破浪向前进。围墙里面有队部办公室,卫生室,小卖部,两侧是民小教室。教师仅松传大哥和另一回乡知青,不领薪,只记工分,一年放几次农忙假,老师娃儿全部回家做活路。通常,一个教室同时开两三个年级的课,高高矮矮各坐一堆,典型的鸡婆学堂。我隔不多久就会到那里打煤油,买盐巴,捡些废弃的处方笺写写画画,打发日子。那里灯亮人多,有书记队长坐镇,是山民的精神依托,亦是一方信息传播中心。关于松传大哥的七七八八,便是从那里听来的。


社员说,孟老师有了娃娃,现在安心了,学问好书也教得好,就是脾气不好,碰到学生上课打瞌睡,答不出问题,会用擦黑板的刷子砸人。不时,有妈老汉儿拉着被砸的娃儿到队部告他的状。有地说,孟老师也娶得不冤,思玉女娃子勤快,识文断字,做活路一把好手,娘老子又说得起话,哪去找哦!


叶克大哥说,松传咋会安心呢?他是被逼无奈了呀。结婚那天,人家女方吹吹打打,两个箱子一个柜陪嫁,嘿作嘿作抬到知青点,新郎却找不到了,急得送亲的人团团转,方圆几里都闹震了。结果呢,他躲到我这里喝了一天的闷酒,想赖婚,咋个劝都不回去。说睡了人家女娃子,肚子搞大了,羞死人了,这下是猫抓糍粑脱不倒爪瓜了,要在农村滚一辈子了,莫望了。都怪自己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悔不当初啊!


从二队到五队,一路上坡。弯弯的山道上,落满洁白的桐子花,农历三月,正值桐树受冻开花的季节。知青屋在半山腰,开门即广阔天地,没有任何房舍遮挡,站在院墙边,可鸟瞰坡下一切,将如云似雾的桐子花尽收眼底。


这天,松传大哥心情极好,站在隔墙那边问我,昨晚你没回二队?我说太晚了没走,路上怕狗。又问,昨晚上谁在唱京戏?我答是我,吵着你们了?他说我只问你在哪儿学的?我嘟哝着,家在剧院隔壁,听来的,怎么啦?松传大哥喜欢得满脸开花,说他昨晚在我和三英睡觉那间屋的窗下,站着听了好久,一直没舍得离开。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竟然还能遇到会唱京剧的人!说罢,他转身进屋,取出一把胡琴放在地上,将我从齐胸高的土墙上拽过去。他说,你唱,就唱昨晚上唱的,随便哪段都行,我给你当琴师!


记忆中,京胡声起如行云流水,我有点儿懵,嗓子发紧找不着音调,在松传大哥一声声“起—-”的催促下,憋着嗓子唱了几段,有现代革命京剧《杜娟山》“家住安源,”《龙江颂》“一轮红日照胸间”等。松传大哥说,今天太过瘾了,已经很久没碰过这些玩意儿了,弦都快生锈了。


唱戏插曲之后,我方知松传大哥是成都某校的高材生,不仅诗词歌赋在行,还是一位音乐达人。他父亲是川内有名的扬琴大师,他自幼随父学艺,除弹得一手好扬琴,还兼习小提琴,二胡,京胡,中西结合一学即通,曾是学校宣传队的台柱子。插队时,只带了几样简单的生活用品,对这一众傍身之物则不嫌麻烦,走哪儿带哪儿。


坡上的庄稼,青一程黄一程,收起来种下去,开山筑田,背粪上山,“寒暑易节,始一返焉。”谁家红白喜事伙倒蹭一顿油水,再配以晕段子麻木起哄打发时间,无书可阅,无愿可祈,简单而艰苦的劳作,如看不到头的机械循环,磨蚀了我们宝贵的青春,

几年后,开始传来公社知青参军,升学,招工,退休顶替的离队消息,更如被搅乱的死水浮动人心。留下的人,心里开始发慌,大家不再高谈阔论,什么“大仲马”“小仲马”,什么“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什么“十二个回合”的龙门阵,统统见鬼去了,大家变得现实而狭隘(我当年被生产队推荐入读川医大,现华西医大,但因两名知青心态失衡,联系到大队反映我政审有问题而被刷下)。三英甚至对我说,松传屋头地将她糊在窗户上的报纸截了一个小洞,一撮一撮地从洞里偷偷抽走她放在窗台上的挂面。松传知道后,不仅不制止,反而两口子一齐指桑骂槐欺负她,哪里有为人师表的样子?老鹰也不打窝下食啊,太抖怂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大队的几位老知青,因家庭出身等问题,始终是升学招工困难户,他们聚在一起也心照不宣,互相提防。叶克于1975年,瞒着大家,费尽心思办了张“病青”证明回城了,在成都东门外一家街道工业上班,作为工薪族,每月不再为几元钱的油盐酱醋窘迫,这令大家非常羡慕。


君怡姐和蓉生姐,熬到1978年,根据国务院知青工作会议精神,户口迁回了原属地,成为吃商品粮的城市社青。两位漂亮的小姐姐虽已近而立之年,婚姻工作尚无着落,但无论怎样,能结束生产队杨疯子经常半夜撞门骚扰的惶恐,也算一件好事情。大队书记曾对两位姐姐三番五次的告状求援头痛不已,最终两手一摊表示无奈:“啊一一啊那块娃儿脑壳得了魔怔了,不怕人,他家娘老子都恨不住,拿他有鸡儿法!”接下去便是表情恳切的重复劝诫,你们两格儿,衣服不要穿得那么舒气嘛,逗得那娃儿心心慌慌哩。


剩下松传大哥和大猴子留在原地,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他们已在农村安家落户,拖家带口的,无论走哪条路,硬杠子都通不过。鉴于当时通信联络的局限,大家为生计奔忙,基本断联。


(二)后来的事


2004年,因国家水利工程的需要,原先插队那片区域,被规划为西南地区最大的人工湖,总面积84平方公里,主要湖区位于我们所在县境内的大渡河上,最深处达186米。几年后,记忆中熟悉的村庄全部沉入了湖水,汪洋一片踪影难觅。县城亦整体迁址至更高的位置,居高临下守望旧土。


大约2009年,经政府多方协调努力,因移民赔偿问题引发的,惊动朝野的群体事件终于平息。库区移民按自选方式进行了安置。其中选择外迁,以抓阄方式,分批分散安置的近三万人,占全县移民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二。松传大哥和大猴子运气好,抓阄到了离成都仅二十多公里的富足县,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平阳大坝,也是所有移民安置中最好的地方。


经辗转打听,我们终于在几年后联系上了松传大哥,说好成都一众人马前去他的新居朝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芳草碧否?古道存兮?一别四十年,见面要说得太多。电话那端,松传大哥激动的声音哆嗦。


是时,秋阳天高,凉风正好。松传大哥电话说,千万黄不得哈,我在村口等你们。怎奈村道改建,我们的车走岔了。眼见约定的时间见不到人花花儿,急得他伸长脖子,捶胸顿足,见了面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们取出备好的白酒,每人一杯自己斟满。思玉嫂子恪守习俗,家里有客女人不上桌,站在旁边候着,她提醒我们别光顾了说话,说桌上的菜已经热过两遍了。


嫂子做的坛子肉特别好吃,酥嫩爽口入口即化,在那个清汤寡水肠子都快长毛了的年代,这是想想都垂涎的好东西啊!只有过年了,家里来贵客了,桌上才看得见。大家举杯作谢,不由眼眶湿润。热血贲张的年龄,发生在异乡的点点滴滴,相似度都极高,极为清晰,极易引发共通的情感爆发点。这种纯粹的情愫,可否并入一种久违的乡愁?总之,大家搁杯坐下后,好一阵沉默。


松传大哥一把摁下嫂子坐在他身边,说了声:“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站倒配相嗦?坐下喝一杯!”


他边说边抹泪:“憋了几十年了,有些话今天必须放弃说!说实话,你们走后,我度日如年,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找不到,近乎绝望。公社了解这个情况,也给了我机会,让我到四川师大进修。思考再三,我最终放弃了。我晓得一旦离开农村,我就再也不愿回去了,丢下婆娘和两个娃儿咋办?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放不下啊!后来民校撤了,我调到供销社,现在退休金两三千,日子比从前好多了。嫂子伺服我一辈子,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从无怨言,两个娃儿很争气,读了书也在成都安了家,没啥挂念的事了。移民搬迁那天,政府给每户派了大卡车,车上贴满欢送的标语红花,敲锣打鼓送行,我感动地流泪。娶媳妇嫁女都没这么气派过!人要知足,要讲良心。哪里黄土不埋骨?这辈子就这样了,要爪子就爪子!”


松传大哥新居不错,140平的独幢两层别墅方方正正,屋后还配了几厘菜地,宽敞整洁。阳台尽头,斜阳停在一堆破旧的琴盒上,光影凹凸,看上去伤感怀旧。他说,弦都断得差不多了,还是舍不得丢,现在手指僵硬也弄不了了,留个纪念吧。他指着客厅墙上的山水挂图,如数家珍地向我们讲解,湖水下哪个位置是我们原先的生产队,哪个位置是原先的公社,哪个位置是原先的县城,哪个位置是半山半水的金钟山。说他妹弟是美术界知名画家,此画受托于县政府所作。现在每天一顿小酒喝起,在电脑上看看股票看看新闻,嫂子陪他一前一后到田坎上散散步,这些都是以前梦里没有的事情。谈笑间,声音洪亮,眉宇间透着自信的光芒。


我想,松传大哥已是不自知地融入了他曾拼命想逃离的生活,并乐在其中。人生如逆旅,心安即吾乡。为他祝福!


大猴子家的房子与松传大哥的一模一样,中间隔了一户。因早年乡间的一些过节,两人割袍断义,双方儿女也互相敌视,再无往来。君怡姐说大猴子肾病严重,可能时日无多了,过去看看。我到村里小卖铺买了牛奶糕点,悄悄跟了过去。


大猴子家阴气沉郁。当家主事的丈母娘年逾九旬,前几日摔断了腿,呻吟着斜靠在床头,面颊上豁开一道长长的暗红色伤口,没做任何处理。见我进屋,误为村上干部,撑起来握住我的手连声道谢:“谢谢政府同志关心!谢谢政府同志关心!”


大猴子面色蜡黄,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从桌下拖出半箱鸡血李子请我们吃。大猴子年轻时高大俊朗,妥妥美男子,我一直没来得及问问,这么漂亮的男人,为啥绰号猴子?只晓得知青点还有一个会吹小号的知青叫小猴子,家里有背景,早在我们到这里之前就参军走了。大猴子女人神情木讷(听说轻度智障),怯生生地守在门边左右张望。她年轻时容貌秀美高挑,称得上村里一枝花。她家两儿一女均在成都和雅安上班,不时回来看看。君怡姐坐在沙发边上,她与大猴子一直在小声地说着什么,神色凝重。


大猴子性格内向,留在农村的原因跟松传大哥一样,都是奉子成婚。事发后,他搬出知青点,稀里糊涂做了农村上门女婿,平时和知青几无往来。听说后来天天闹离婚,精神失常,疯了。可怜的丈母娘为保全女儿这段婚姻,四处求医问药,托人疏通上面关系,最终将他调入县法院工作,情绪才稳定下来,据说退休之前是一名法官。大约一个月后,传来大猴子因肾衰竭病故的消息。不久,他操劳一世的丈母娘也远赴瑶池。


之后,大队知青在成都老茶馆聚会,获知了一条过时的消息,我们八方打听的叶克大哥,其实早已于两年前便作古了。


叶克是个有生活目标的人,高高的个子,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曾努力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会和刘大妈的独生子称兄道弟不分彼此,会用理发推子帮社员剃头,会到河坝头帮社员背生活用煤,会教新来的知青在窄小的木床上缝被子。会顾及自己在贫下中农眼中的形象,极少到其他知青点串队,即便偶尔去松传大哥家坐一阵说说话,但到了饭点都会告辞离开,不轻易给人添麻烦。有时他会关上门,在知青屋独自拉二胡。


时至今日,我还会想起他背着装满煤块的背篼,拄着丁字拐,像乌龟一样伸长脖子爬坡的样子;想起那个军棉袄上系根草绳,裤腿挽过膝盖,光着脚在冬水田里使牛耙犁的英武形象;想起他悄悄站在我身后,将一枝挂满水珠的枇杷,从空中“啪”的一下落向我日记本上时的傻傻的笑……想起他裹着插队时穿过的那件熟悉的军袄,臂上别着黑纱,从我家巷口缓缓走过的疲惫身影……那是1976年冬雪初霁的清晨,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挤着苦笑,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了一句:“小张,围巾好看,你真幸福。”而今,昔人已乘黄鹤去,不复来兮。


2019年1月16日凌晨两点,松传大哥儿子在微信朋友圈公告了父亲离世的坏消息。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走得匆忙,走得突然,没能熬到新年春暖花开再次与我们见面。听嫂子说,医院诊断为胰腺癌,病情发展迅猛,仅持续了二十多天,他始料不及,只是面对前来看望的亲友一脸不解:这么忙,咋都来看我?有好凶嗦?要爪子就爪子!我们知青群也全然不知,未能赶去和他做最后的道别。


是时,距大猴子离世不足百日,二人享年同为72岁。


君怡姐在口罩期间感染病毒,经入院切管抢救,保住了性命,但身体虚弱,再难出门参加聚会了。对于久卧病榻之人,尚能饭否,唯此唯大,其他事都是天上的事了。祝福她早日康复!


蓉生姐在经历了车祸丧夫,自己身受重伤的劫难后,更加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目前健康状况良好。去年,她因年龄限制退出了热爱的舞蹈队,现从零开始学习声乐。祝福她快乐平安!


至此,大队老三届知青渐次谢幕。当年的新知青,亦年届古稀,正断崖式滑入未知的轮回。人生海海,九九归一。

甲辰岁尾,梅香浮兮作桐花,是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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