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君里,1911年生于上海。
上世纪30年代,他是和阮玲玉并肩的当红影星;后来做导演,拍摄了《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和《林则徐》等著名影片。
1936年4月,杭州六和塔下,3对电影戏剧界著名人士:
赵丹与叶露茜、唐纳与江青、顾而已与杜小鹃,相约一同举行婚礼,主持仪式的正是郑君里。
当年10月,郑君里与黄晨喜结良缘,席上唯一的女宾就是伴娘江青。解放后,江青已是“第一夫人”,两人还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江青每到上海,必召郑君里夫妇到她住处用餐。
赵丹的妻子黄宗英“文革”后回忆,1959年,江青有次来上海,派车接来郑君里夫妇、赵丹和她聚餐。
席间江青指着赵丹和郑君里对在座的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说:“我在上海只有这两个最好的朋友了。今天我就把他们俩托付给你老了。”
1964年江青专程来“看望”郑君里的夫人黄晨,之后又委托张春桥找郑君里谈话。
郑君里交出了江青去延安后写给他们的几封信,以及她的两张照片。
1966年10月9日凌晨,赵丹、郑君里、顾而已等人几乎同时被闪电式地抄家,闯入者(幕后是谁有争议)带走日记、书信、手稿、相册等资料。
郑君里在狱中身患肝病,1969年4月23日离世。
1.“左翼”演员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只有17岁,我对他的了解竟是从父亲当年写的那些“认罪书”开始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劳改”到晚上八点回家,草草地吃了晚饭,就把当天“革命群众”要他“交代”的问题向我口述,我把它们记下来,催他赶紧睡觉,入夜,我替他把“交代”打好草稿,凌晨5点半我再把父亲叫醒,让他把“认罪书”誊清,6点钟父亲又去“劳动改造了。
我亲手起草的这些“交代”和“认罪书”使我真正开始了解了父亲。
走上艺术道路,对郑君里这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几乎没有机会。1911年,父亲出生于上海,祖父母是广东中山人,很早到上海谋生。当时很多广东人在上海虹口天通庵路一带摆水果摊,祖父也是其中一个,靠微薄收入支撑一个家庭。有时到了年关,债主上门逼债,祖父要父亲替全家跪在堂屋里求债主宽限。父亲感觉很受曲辱,所以从小就有一种自我奋斗、挣脱压迫的意识,思想上也易于接受共产党当时的政治主张。
父亲从小喜欢看书,喜欢文艺,初二时就辍学考进了可以免费读书的田汉先生创办的“南国艺术学院”。“南国艺院”是在上海创办的,后来文化界的很多大家,如塞克、陈白尘、金焰、吴作人等都毕业于这个学院。
30年代电影明星郑君里
父亲的艺术生涯从该院“戏剧班”开始,田汉先生是启蒙老师。起初,他在《莎乐美》等剧里只是一个跑龙套的,一年之后他在已经是《悭吝人》、《卡门》等剧中的主角了。
上世纪30年代,共产党开始注意在上海发展左翼电影,父亲也由话剧舞台转向电影银幕,出演了《大路》、《新女性》、《迷途的羔羊》等二十多部影片,明星电影公司出品的多部影片里,他和阮玲玉分别饰演男、女一号。1935年的全国电影明星评选中,金焰获得第一名,是电影皇帝,郑君里第二名,被称为“电影老虎”。
郑君里和阮玲玉剧照
父亲是左翼文艺战线上早期的中坚分子之一。1930年,父亲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被选为执行委员,那份《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最近行动纲领》就是由他参与起草的。我后来在家里还看到过这份油印的“纲领”,它充满了激进色彩,提出了要把电影作为反帝反封建的阶级斗争的武器的观点。
那时候做艺人穷,搞左翼电影的更穷——“文革”抄家时,我们家存折上只有1000块钱,当时这1000块钱对别人来说也许不是个小数目,但对大导演郑君里来说,应该不是个大数目。
父亲曾回忆,他为了学艺术经常饿肚子,有时花一个铜板买副大饼油条,就着自来水凑合一天的伙食了,他们经常晚上到工厂或学校里演左翼戏剧,演出完全是无偿的,父亲导演的《聂耳》里有一场戏:几个人经常晚上出去贴标语,回来后校门已经关闭,他们就从大门跳进去。实际上这就是父亲当年那段生活的写照。
现在有文章称父亲“演与导双绝”,但父亲却认为自己演戏比较僵,对自己的表演不太满意,所以他下决心啃表演理论。
他最早的译著是波里斯拉夫斯基的《演讲六讲》,他初中肄业,英文基础差,之后面对宏大的斯坦尼表演体系,他先是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著述的英译本翻成汉语,又用英俄字典对照俄文文本进行校对,一番功夫二番做,充分体现了他的严谨的学养,其难度也超乎想象。他与章泯合译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是中国第一部斯坦尼表演体系的原著。
1939年工作间隙时间翻译《演员的自我修养》
1935年,他发表了他的重要著作——《现代中国电影史》,他提出了电影产业的商品属性的观点,他打破意识形态的桎梏,站在从世界电影的高度为中国电影写编年史,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贡献。用普世的电影理论对中国电影历史进行总结,这是父亲后来转做电影导演的重要准备期。
2.短暂的辉煌
我曾看到过一张照片:1949年,父亲和沈浮导演一人手捧一面国旗,一脸兴奋地走在迎接新中国的游行队伍中。
父亲是满心欢喜迎接这个新政权的到来的。1949年之后,无论政治地位还是生活待遇,这些左翼艺术家们都是受益者。1949年后,我们家住在宋庆龄故居对面的武康大楼,是上海最好地段,而解放前,父亲一直住在昆仑电影厂拥挤着“七十二家房客”的破楼里。
他内心深处,是感激共产党,感谢新政权的,他迫不及待地要为它做点什么。解放前后,毛泽东不断提出共产党干部进城之后的问题,父亲响应号召,很快编导了电影《我们夫妇之间》,由赵丹和蒋天流主演。
影片针对干部进城后所遇到的思想和生活的变化,提出离开了战火硝烟的战场的共产党干部,向工人阶级学习,向现代大工业学习的主张,但是,这部片子没公映就被“枪毙”了。
之前,《武训传》遭受严厉批判,父亲感到自己难辞其咎。当时他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艺术委员会”成员,也是他极力推动《武训传》的拍摄。《武训传》遭批后,《我们夫妇之间》也被批判。这两部影片的遭遇,对这一代曾经是“左翼”的艺术家形成很大的压力。
《我们夫妇之间》
为了批判《武训传》,江青带着一批人到山东“调研”,发现了举“黑旗军”大旗造反的宋景诗,其实他只是不安分的一个草莽英雄,他几次造反,几次“反水”,最后归附清廷。
创作过程中,父亲深感痛苦:在真实的历史和江青等人的“农民起义领袖”的定调中,如何处理宋景诗这个摇摆人物呢?几乎集聚了当时各方面的专家,最终只好处理成宋投降清朝是一个“斗争策略”的情节。
《武训传》和《我们夫妇之间》被严厉批判之后,上影厂上上下下都希望借《宋景诗》来洗刷电影创作上“政治错误”,当时的国家电影局副局长的崔嵬辞了职,亲自扮演宋景诗,这在中国电影史上仅此一例。
此外,陶金、张翼、石挥、吴茵、沙莉、舒适等大演员都心甘情愿在其中扮演小角色。这部影片,前后三次大改,七审八审,勉强通过,很短得公映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郑君里和《聂耳》主要演员
父亲接下来的两部作品非常成功,一部是《聂耳》,这是个他驾轻就熟的体裁,他长聂耳一岁,都在明星公司里做着他们的艺术梦,志同道合。
当年,父亲和司徒慧敏把聂耳送上去日本的轮船,刚到日本,聂耳就寄回了为电影《风云儿女》的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不久,聂耳溺水而亡,为聂耳立传,是他们这代左翼电影人的夙愿。
《义勇军进行曲》由电通公司七位演职员首唱,父亲是其中之一,原曲由一个白俄乐队演伴奏,几把提琴,一把小号,一个小军鼓,极其简单。
我还听过“百代”出品的胶木唱片,感觉很意外——没想到父亲是国歌的原唱之一,可他从没提过!
《林则徐》
影片《林则徐》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可当时几乎是家喻户晓的,这部电影拍得也挺艰难。真实历史中的林则徐是被清廷发配到新疆伊犁,影片最初结尾也是饰演林则徐的赵丹牵着马,越走越高,越走越远,最后回眸遥望祖国河山,在“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意境里结束。
但周总理认为这个结尾不够昂扬,他找来平英团的一首七言诗,要求把平英团奋力反抗,英殖民者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败退而走的情节作为结束,这部影片拍摄于1958年,是国庆10周年的献礼片。
时间紧、场面大、任务重、经费缺,摄制组在上海找了个海边,照着总理的意思改了,秦怡扮演的渔家女上了战场,这个结尾的确昂扬得多,但从电影意念的完整上讲,是概念化的。
《聂耳》和《林则徐》当时赢得了很高的评价,被评为建国十周年献礼片的“红烧头尾”(周恩来语),现在来看,两部影片在艺术上有很高艺术成就,它是刻在一代人记忆里的经典,也是父亲艺术人生辉煌的一页。
而这两个电影人物都是赵丹塑造的,特别是“林则徐”,是赵丹创造的最成功的银幕形象之一。
3. 革命风暴
郑君里与周总理
1963年,父亲又从总理那里接到一个任务,拍摄电影《李善子》,根据朝鲜电影《红色宣传员》改编,影片说的是青山里年轻的女党员李善子深入工作,改造农村落后农民,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故事。
应该说,这是一部政治电影,中国人拍朝鲜体裁的电影,至今是唯一的一部,总理对这个片子很重视,让父亲做导演,张瑞芳来演李善子,都是他信任的导演和演员。
摄制组专门到朝鲜深入生活,部分拍摄也在那里进行。父亲说:“我们去的时候,后面跟了一个很长的车子,上面还有可以做饭的设备。快到吃饭时候,就把大家拉到上面去。”金日成还专门接见了剧组,据说金日成平时很少说汉语,但那天他非常高兴,又喝酒又说汉语。
电影拍完,却又搁浅了,1964年,中国已经开始大力宣传“阶级斗争”,但朝鲜提倡的是“人情感化”,“感化”在当时中国极端的政治语境中,是完全不能忍容的。周总理多次看样片,多次参加讨论,最后,和艺术家一样迈不过“阶级斗争”和“人情感化”这条沟壑。
1965年初,总理看完样片后对父亲说:“这部片子暂时不放了,责任由我来负,君里,你要回回炉了!”父亲后来回忆说:“‘文革’要来了,总理跟我打招呼,就是这句话。”
1956年全家福:前郑大里,中郑君里、黄晨,后郑大畏
“文化大革命”不期而至。上海的文艺整风和文艺四清中,导演里父亲首当其冲,演员中赵丹首当其冲。因为他们两人是名气最大,也曾最受重视的,而且他们的确与上世纪30年代左翼文化有很深的渊源。父亲有句话:“如果说我是文艺界的黑线人物,那我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我从17岁开始就是‘黑线人物’。”
那时,他每天都诚惶诚恐地检讨自己,不断地“清理思想”、不断地写检查,真是痛苦极了,我印象里父亲甚至还哭过。他真诚地认为自己是有问题的。若干年后很多人问我,你父亲当年写那些检讨书,是真心的还是敷衍之作?我说,如果是敷衍的话,那就不是郑君里了,父亲曾说:“我现在恨不得自己有事,如果真有事,说出来倒简单了,就怕没什么事情,让自己漫天瞎猜。”
父亲年轻时是演员,很注意锻炼身体,身体很好,但即便如此,他也熬不住那种残酷的惩罚性的劳动摧残。父亲在里面吃了不少苦,他饭量很大,但在里面总吃不饱,在牢里,他请看守多给他一口饭,看守二话不说,劈头盖面地把碗向他砸去。
他被抓进监狱之前,经常被“革命群众”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我到药房买红花油帮他涂,一边涂一边哭。父亲说:“小弟,你不要哭,不要问是谁打的,也不要问为什么。你就帮我把药抹上就好了。”他说:“小弟,如果以后有人说我自杀了,你千万不要相信,我绝对不会自杀的!我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死了,那是他们害死的。”
有一次父亲被打得很严重,回家后他情绪有些低落。我问他,他说:“如果是造反派打我,还说得过去,可他不是造反派。”我后来才知道,一个著名演员冲上去打了父亲两个耳光,那位演员曾是父亲近的朋友,一起从“左翼”走到解放后。父亲说:“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件事。”可悲的是,那人仍然没有逃过“文革”的劫难。
父亲、赵丹和江青,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时关系就比较好。蓝苹在上海出演《大雷雨》的女主角,赵丹、舒绣文与父亲都曾给她配过戏。赵丹与叶露茜、唐纳与蓝苹、顾而已与杜小鹃轰动一时的六和塔下的婚礼,就是由父亲主持、沈钧儒证婚的。即便解放后,父亲还与江青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毛泽东知道父亲抽烟,还曾对江青说:“你拿几包我的烟给君里!”(都是美国“茄里克”香烟!)
这种比较密切的关系一直保持到文革前两年。1964年初冬,我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开,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又高又大,一个又瘦又小,从表情和服装看应该是警卫人员之类,站在门前问:“黄晨同志在吗?江青同志要来看她。”我对母亲说:“妈妈,江青阿姨来看你了!”母亲那天生病,正躺在沙发上睡觉,一听我的话,赶紧起身:“哎呀,怎么能让江青同志来看我呢?”
江青那天穿着黑披风,戴着呢子帽,穿着毛式制服,挺有风度的。她跟母亲聊了一两个小时,我们后来才知道,她是来上海了解“革命”情况的。江青告辞时,母亲要我送她下楼,我们的房子是以前是赵丹住的,在三楼,没有电梯。可能不想太招摇,江青不让我送,她说:“不要送,不要送,一送,我就紧张!”一行人悄悄地下楼,她钻进楼下停着的一辆很大的“吉姆”轿车,很快离去。
但这种关系在文革中变成了一场灾难。一天深夜,一群带着红卫兵袖标的人闯进家门,他们没把把家里抄得乱七八糟,但该拿什么东西、不该拿什么东西,显得非常尽然有序。同时被抄的还有赵丹、周信芳、童芷苓、陈鲤庭这几家,其中我们家是最厉害的,足足抄走了两卡车的文字材料。被抄家后,父亲心情一落千丈,他说:“这些人虽然戴的是红卫兵袖章,但抄的手法非常专业,他们肯定不是红卫兵。”
事后证明,父亲的判断是正确的,来抄家的都是空四军的人,但究竟谁是“导演”,现在还是个谜。
父亲去世后,母亲托人把消息带给周总理和邓大姐,希望了解父亲历史的人给他一个公正结论,但不知为什么,这封信后来又落到了江青那里。审判“四人帮”时,母亲与童芷苓以及江青的一位保姆都作为证人参加了庭审,面对母亲的质问,江青矢口否认,说她全不知父亲之事。我现在推测,江青未必不知道父亲被整成这个样子,但也未必想置父亲于死地。父亲是那个失去了一切秩序的年代的牺牲品。
4. 艺术家之死
文革中,父母都被分别隔离审查,哥哥在南海舰队当兵,家里只剩下我和姑妈两个人。有一天,上影厂的专案组来了两个人,让我收拾一下父亲的东西——父亲写了一张纸,写明需要什么东西。专案组人说要把父亲送到市里隔离,我后来才知道父亲此前已被关过好几个地方,上海第一看守所、第二看守所、上海少管所——那时少管所已经不关少年犯,而都关政治犯了。
1969年的一天,突然有专案组人员敲门,让我赶紧收拾一下去看父亲,我不知哪来的预感,觉得事情不好。哥哥那段时间正好回上海探亲,母亲也接到通知,从被隔离的上影厂来到医院,我们一家四口在那个地方“团聚”了。
到医院后,我看见父亲躺在一个小房间的床上,虽然已瘦得不成样子,但看到我们还是由衷地高兴:“你们来了?我病了,很厉害……”我们无言以对。专案组事先跟我们打预防针“让他好好交待!”我只好顺着他们的话,对父亲说:“你要好好交待问题,肯定有出路的。”
其实,当时我听到一些消息,说上影厂可能要重新启用父亲。那时有这样一个说法,叫“一批二用”,意思是在启用他们之前先做个彻底的大批判。但母亲被关在里面什么也不知道,哥哥在部队对外界也一无所知,只有我在外面和一帮被打倒的干部子弟经常接触,听到这种风声。我不知道怎么传递这个信息,只好一再暗示他说:“你好好交待,你放心好了,肯定会有出路的。”
但父亲已经丝毫没有余力来理解我的暗示了,他只是很微弱地回答:“我是一直在交待……”他抓住我的手,拼命往自己的肚子上摁,我感觉到了几个硬硬的疖。父亲当时已经患上了肝癌,但最初症状表现为胃疼,专案组就给他吃酵母片之类的药,延误了他的治疗。
回到家的第二天一早,专案组又来电话,让我准备东西去中山医院看父亲。去病房前,专案组要我写一张保证书:进去后不要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要和任何人交谈患者的病情,不准透露患者是谁,上厕所要报告,吃饭要有人陪。大概是这么5条。“文革”结束后,清查“四人帮”专案组去查父亲当年的医疗档案,这张保证书竟然还夹在那一堆病历中。
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偷偷告诉父亲:“你好好休息,好像要用你了。”他无力地摇摇头。有位医生偷偷把我叫出去,告诉我父亲得的是肝癌,他们也想了很多办法,但已经来不及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但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那位好心的医生又叮嘱我。
父亲开始吐血,疼痛得在病床上上下翻滚,一直到去世,他眼睛还睁着,嘴巴张着,满口是血,不断地往外涌,我要了一块纱布,把父亲的脸擦干净,马上打电话给专案组,告诉他们:“郑君里已经去世了。”“啊?他死了?”对方好像还很吃惊。
这就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此前已有一年多没见过父亲,而这最后一面竟然也十分短暂——我是早上9点钟接到通知,中午11点赶到的,而次日凌晨父亲就溘然长逝。
在殡仪馆里,父亲直接躺在铁板车上,身下连个褥子都没有。我们送去了一身灰色中山装,父亲头底下垫了两块砖头,身上蒙了一块白布。母亲、姑妈、哥哥和我,与父亲一起最后匆匆待了10分钟后,父亲马上被拉去火化,我们还被关照:出去绝对不能说郑君里已经死了。
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死,我经常想起这样的情形:父亲骑着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出入上影厂,提着大藤包,里面有水杯、饭盒文件夹等,穿着“劳动布”(类似现在的牛仔布料)做的工作服,匆匆绝对不是别人想象的那种“大导演”的派头。
他还没被隔离审查时,每个周末,还能回家一次,周日傍晚,我总要送他去上影厂的“牛棚”,偶尔,他不知是问我还是自己感慨:“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过这种骑着自行车提着大藤包上班的生活?”我们不敢从上影的正门进去,那里的“革命群众”太多。
而从那条叫“三角街”的弹咯路拐进边门,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里,多少年来,电影界的名人也都在那里出入,为的是躲避影迷的围观。狭窄的三角街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墙上爬满了长青藤。
回上影厂“牛棚”的路,好像很短,走着走着,父亲长叹:“唉!真不容易,上海还有这么一个安静之地,可能过几年连走这样的路都不可能了……”我不知怎样回答他,吞吞吐吐地说:“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的。”……
现在,物是人非,父亲离开我已近五十多年了。
本文来源:
《天津日报》2015年9月14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