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寘通:置)
陟彼崔嵬(wéi),我马虺隤(hǔi túi)。
我姑酌彼金罍(léi),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sì)觥(gōng),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jū)矣,我马瘏(tú)矣,
我仆痡(pū)矣,云何吁(xū)矣。
译文
粲粲油绿的苍耳,苍耳不满一扁筐。
咳,我想念家中人,伫立在那大道上。
攀登上那乱石山,我的马腿打颤颤。
我且把金杯中的酒喝干,
为的呀不再长忧烦。
攀登上那高山岗,我的马眼花发了慌。
我且把那角杯中的酒喝光,为的呀不再长悲伤。
攀登上那高山顶啦,我的马累的病了,
我的仆人走不动啦,多么操心败兴啦。
讲解
写征夫行设在外,路见采卷耳的妇女,而怀念家室,且自伤跋涉的劳苦。男词。
明清至近代,解读此诗有三派:一为思妇亿远,是女词;二为征夫怀归,是男词;三为两地遥念,可视为男女对唱。此处采用征夫怀归说。四章中七个我字,全系征夫自我,通篇都是实境,至于“卷卷采耳,不盈顷筐”,乃一般起兴。诗之兴句,不必定有实义。或可设想为征夫路见妇人采耳,因而联想起自己的妻室,且卷耳易得之物,顷筐易满之器,采采而不盈,也可以隐喻怀远而不得团圆,终不免流离道路之情。
后三章表达了征夫在“寘彼周行”之顷,怀人自伤之情,前后势如连珠,绾合甚紧。
别家赏析
《卷耳》是一篇抒写怀人情感的名作。其佳妙处尤其表现在它匠心独运的篇章结构上。旧说如“后妃怀文王”“文王怀贤”“妻子怀念征夫”“征夫怀念妻子”诸说,都把诗中的怀人情感解释为单向的;另外,日本的青木正儿和中国的《诗经》专家孙作云还提出过《卷耳》是由两首残简的诗合为一诗的看法。这些看法反映出对《卷耳》篇章佳妙布局认识不足的缺陷。
《卷耳》四章,第一章是以思念征夫的妇女的口吻来写的;后三章则是以思家念归的备受旅途辛劳的男子的口吻来写的。犹如一场表演着的戏剧,男女主人公各自的内心独白在同一场景同一时段中展开。诗人坚决地隐去了“女曰”“士曰”一类的提示词,让戏剧冲突表现得更为强烈,让男女主人公“思怀”的内心感受交融合一。首章女子的独白呼唤着远行的男子,“不盈顷筐”的卷耳被弃在“周行”——通向远方的大路的一旁。顺着女子的呼唤,备受辛苦的男子满怀愁思地出现;对应着“周行”,他正行进在崔嵬的山间。一、二两章的句式结构也因此呈现着明显的对比和反差。第三章是对第二章的复沓,带有变化的复沓是《诗经》中最常见的章法结构特征,这种复沓可以想象为是一种合唱或重唱,它强有力地增加了抒情的效果,开拓补充了意境,稳定地再现了音乐的主题旋律。第四章从内容分析仍是男子口吻,但与二、三章相差很大。这类《诗经》中经常用的手法称为单行章断,比如《召南·采蘩》《召南·行露》《周南·葛覃》《周南·汉广》《周南·汝坟》等诗中都有此类手法。这类手法是合唱形式的遗存,可以想像这是幕后回荡的男声合唱。其作用是渲染烘托诗篇的气氛,增强表演的效果。
《卷耳》的语言是优美自然的。诗人能够熟练地运用当时的民谣套语。《周易·归妹三·上六》:“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女承筐,无实”正与《卷耳》首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对应。把民谣用作套语,像一个套子一样放在诗章句首,为诗奠定韵脚、句式的基础和情感思绪的习惯性暗示,这是《诗经》的起兴手法的一例。诗人善于用实境描画来衬托情感。旅途的艰难是通过对山的险阻的描摹直接反映出来的:诗人用了“崔嵬”“高冈”“砠”等词语。而旅途的痛苦则是通过对马的神情的刻画间接表现出来的:诗人用了“虺隤”“玄黄”“瘏矣”等词语。而描摹山、刻画马都意在衬托出行者怀人思归的惆怅。“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觥”,以酒浇愁,便是正面对这种悲愁的心态提示。全诗的最后是以一种已类化的自问自答体收场的:“云何?吁矣!”它既是对前两章“不永怀”“不永伤”的承接,也是以“吁”一字对全诗进行的总结,点名“愁”的主题,堪称诗眼。
怀人是世间永恒的情感主题,这一主题跨越了具体的人和事,它本身成了历代诗人吟咏的好题目。《卷耳》为中国诗歌长河中蔚为壮观的一支——怀人诗开了一个好头。其深远影响光泽后世。徐陵《关山月》、张仲素《春归思》、杜甫《月夜》、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元好问《客意》等抒写离愁别绪、怀人思乡的诗歌名篇,多多少少体现了与《卷耳》一脉相承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