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痖弦 | 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

文化   2024-10-13 09:00   四川  

温哥华时间2024年10月11日早晨,著名诗人痖弦逝世,享年92岁。

痖弦的诗里有很多故乡的影子,他从民谣中汲取养分,充满了“对命运的感怀,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及对社会现象的反讽”(李欧梵语),诗人杨牧称他的诗“是从血液里流荡出来的乐章”。

今天我们选取了12首痖弦的诗,以此悼念。愿诗人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 痖弦,原名王庆麟,1932年生于河南南阳一个农民家庭,青年入伍,随军辗转赴台。曾任《联合报》副总编辑兼副刊主编,与诗人洛夫和张默共同创办《创世纪》诗刊,著有《痖弦诗抄》、《深渊》、《盐》等诗集。1965年停笔,兴趣转向现代诗歌研究。



01
秋歌
——给暖暖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敻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一九五七年一月九日



02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遗产继承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一九六四年四月



03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04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四日



05

乞丐


不知道春天来了以后将怎样

雪将怎样

知更鸟和狗子们,春天来了以后

以后将怎样


依旧是关帝庙

依旧是洗了的袜子晒在偃月刀上

依旧是小调儿那个唱,莲花儿那个落

酸枣树,酸枣树

大家的太阳照着,照着

酸枣那个树


而主要的是

一个子儿也没有

与乎死虱般破碎的回忆

与乎被大街磨穿了的芒鞋

与乎藏在牙齿的城堞中的那些

那些杀戮的欲望


每扇门对我关着,当夜晚来时

人们就开始偏爱他们自己修筑的篱笆

只有月光,月光没有篱笆

且注满施舍的牛奶于我破旧的瓦钵,当夜晚

夜晚来时


谁在金币上铸上他自己的侧面像

(依呀嗬!莲花儿那个落)

谁把朝笏抛在尘埃上

(依呀嗬!小调儿那个唱)

酸枣树,酸枣树

大家的太阳照着,照着

酸枣那个树


春天,春天来了以后将怎样

雪,知更鸟和狗子们

以及我的棘杖会不会开花

开花以后又怎样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06

远洋感觉


哗变的海举起白旗

茫茫的天边线直立,倒垂

风雨里海鸥凄啼着

掠过船首神像的盲睛

(它们的翅膀是湿的,咸的)


晕眩藏于舱厅的食盘

藏于菠萝蜜和鲟鱼

藏于女性旅客褪色的口唇


时间

钟摆。秋千

木马。摇篮

时间


脑浆的流动,颠倒

搅动一些双脚接触泥土时代的残忆

残忆,残忆的流动和颠倒


通风圆窗里海的直径倾斜着

又是饮咖啡的时候了


一九五七年八月十四日



07

酒巴的午后


我们就在这里杀

杀死整个下午的苍白

双脚蹂躏瓷砖上的波斯花园

我的朋友,他把栗子壳

唾在一个无名公主的脸上


窗帘上绣着中国塔

一些七品官走过玉砌的小桥

议论着清代,或是唐代

他们的朝笏总是遮着

另外一部分的灵魂


忽然我们好像

好像认可了一点点的春天

虽然女子们并不等于春天

不等于人工的纸花和隔夜的残脂

如果你用手指证实过那些假乳

用舌尖找寻过一堆金牙


而我们大口喝着菊花茶

(不管那采菊的人是谁)

狂抽着廉价烟草的晕眩

说很多大家闺秀们的坏话

复杀死今天下午所有的苍白

以及明天下午一部分的苍白

是的,明天下午

鞋子势必还把我们运到这里


一九五八年二月四日



08

在中国街上


梦和月光的吸墨纸

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

公用电话接不到女娲那里去

思想走着甲骨文的路

陪缪斯吃鼎中煮熟的小麦

三明治和牛排遂寂寥了

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


尘埃中黄帝喊

无轨电车使我们的凤辇锈了

既然有煤气灯,霓虹灯

我们的老太阳便不再借给他们使用

且回忆和蚩尤的那场鏖战

且回忆嫘祖美丽的缫丝歌

且回忆诗人不穿灯草绒的衣服


没有议会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仲尼也没有考虑到李耳的版税

飞机呼啸着掠过一排烟柳

学潮冲激着剥蚀的宫墙

没有咖啡,李太白居然能写诗,且不闹革命

更甭说灯草绒的衣服


惠特曼的集子竟不从敦煌来

大邮船说四海以外还有四海

地下道的乞儿伸出黑钵

水手和穿得很少的女子调情

以及向左:交通红灯;向右:交通红灯

以及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


金鸡纳的广告贴在神农氏的脸上

春天一来就争论星际旅行

汽笛绞杀工人,民主小册子,巴士站,律师,电椅

在城门上找不到示众的首级

伏羲的八卦也没赶上诺贝尔奖金

曲阜县的紫柏要作铁路枕木

要穿就穿灯草绒的衣服


梦和月光的吸墨纸

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

人家说根本没有龙这种生物

且陪缪斯吃鼎中煮熟的小麦

且思想走着甲骨文的路

且等待性感电影的散场

且穿灯草绒的衣服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



09

巴比伦


车前草汁洗公主的头发

银绞链系鹦鹉于栖木上

放金鸡于宫殿的冷瓦

白豹皮铺满大理石的廊庑

我是一个黑皮肤的女奴


马蹄锤醒边陲的焦土

听远方姊妹诸邦的幽怨

浮雕上禁锢一些盲目的战俘

在冬夕用盾牌挡着茫茫的风沙

我是一个滴血的士卒


洒葡萄酒于枣木的断头台

用金币填满乞丐们的铁钵

添油膏于诸神庙里的铜灯

燃火把于星象台呼唤迷途的天鹅座

我是一个白发的祭司


王子摇棕榈叶于倾仆的双肩

石砌的长巷落下带血的趾痕

像羚羊正渴望着清凉的水湄

轿子正从一座喷泉旁走过

我是一个吆喝的轿夫


所有的悲哀要等明天再说

今天我们必须工作


一九五七年一月十八日



10

上校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


什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


一九六〇年八月二十六日



11

给桥


常喜欢你这样子

坐着,散起头发,弹一些些的杜步西

在折断了的牛蒡上

在河里的云上

天蓝着汉代的蓝

基督温柔古昔的温柔

在水磨的远处在雀声下

在靠近五月的时候


(让他们喊他们的酢酱草万岁)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的、多么的长啊

纵有某种诅咒久久停在

竖笛和低音箫们那里

而从朝至暮念着他、惦着他是多么的美丽


想着,生活着,偶尔也微笑着

既不快活也不不快活

有一些什么在你头上飞翔

或许

从没一些什么


美丽的禾束时时配置在田地上

他总吻在他喜欢吻的地方

可曾瞧见阵雨打湿了树叶与草么

要作草与叶

或是作阵雨

随你的意


(让他们喊他们的酢酱草万岁)


下午总爱吟那阕“声声慢”

修着指甲,坐着饮茶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过去岁月的额上

在疲倦的语字间

整整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一支歌的击打下

在悔恨里


任谁也不说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哪样的呢

遂心乱了,遂失落了

远远地,远远远远地


一九六三年十月


12


雨伞和我

和心脏病

和秋天


我擎着我的房子走路

雨们,说一些风凉话

嬉戏在圆圆的屋脊上

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即使是秋天,

即使是心脏病

也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两只青蛙

夹在我的破鞋子里

我走一步,它们唱一下


即使是它们唱一下

我也没有什么可唱


我和雨伞

和心脏病

和秋天

和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一九五六年六月



文字 选自《痖弦诗集》,痖弦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01

图片 选自《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2014)剧照,摄影师Paul Cupido、Sasa Gyoker、Hisa、silver-frog 作品

编辑 林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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