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堂一夜

从前，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他们立誓说：不管谁先结婚，都要请朋友做自己的证婚人，即使他远在世界的末端。

没过多久，其中的一个人就死了。另一个到了该结婚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去请教忏悔神父。

“这事真有点麻烦，”神父说，“作为你呢，应该履行诺言，就是对方死了，也要邀请他。到他的墓前跟他说出你该说的话。能不能来，就看他了。”

这个年轻人来到了墓前说：“朋友，我就要举行婚礼了，你来给我们证婚吧。”

地裂开了，朋友从里面跳了出来。“我当然去，我得履行我说过的话，要不然我就得在炼狱里待不知多少时候。”

两个好友一起回到家，随后又去教堂举行了婚礼。婚礼结束后，婚庆喜宴开始了，那个死去了的年轻人开始向大家讲述各种奇闻趣事，但对他在另一个世界看到的事只字不提。新郎很想问一些有关的问题，但又不敢。最后，死了的那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说：“朋友，我已经给你做过证婚人了，你能来送我一程吗？”

“没问题，当然可以。不过，只能一小会，你知道今晚可是我和妻子的新婚之夜……”

“好的，听你的！”

新郎吻了一下新娘，说：“我出去一小会，马上就回来。”就跟死去的那个年轻人走了。他们一路上谈天说地，不知不觉就到了墓地。互相拥抱之后，活着的这个年轻人想：如果现在再不问他下面的事，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他壮着胆子问：“听着，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已经死了，那里到底怎么样？”

死去的那个年轻人说：“我什么也不能说，如果你真想知道，你也到天堂来看看吧。”

墓地裂开了，活着的年轻人跟着死去的年轻人进去了。他们来到了天堂。死去的那个带着活着的这个进了一座辉煌的金门水晶殿，殿内有许多天使在弹着琴，供获得真福的人们跳舞，圣彼埃特罗则拉着低音提琴。活着的这个年轻人看得呆了，要不是后面还有更多好看的东西，真不知会在那里待多久。死去的年轻人对他说：“走，去看另一个地方。”又把他带到一个花园，花园的树上不是叶子，而是各种颜色的正在唱歌的鸟儿。“别发呆了，我们再去看别处！”死去的年轻人又带他来到一片绿草地上，无数个天使在欢快、甜蜜地舞蹈，像是一对对的情侣。“再带你去看一颗星星！”星星上的一切真让人百看不厌，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葡萄酒，土地则是奶酪。

这时，年轻人突然清醒过来，说：“哎，老兄，我在这上面待了好久了。我得回新娘那里去了，她一定在惦记着我呢。”

“这么快就待够了？”

“待够了？不，我是说我……”

“还有很多可看的东西呢！”

“这个我相信，但我还是回去的好。”

“好吧，随你的便。”死去的那个年轻人送他回到了墓地，然后就消失了。

活着的这个年轻人从墓里出来，已经认不出这片墓地了。到处是纪念碑、石像和大树。走出墓地，原先的那些随随便便搭起来的石头房子已经没有了，他看到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厦、一列列有轨电车、一辆辆汽车、一架架的飞机，“我这是在什么鬼地方？我走错路了？这些人都穿的是些什么啊？”

他问一位老人：“老先生，这个村子是叫某某村？”

“对，这个城市是叫这个名字。”

“可我不明白我怎么就认不出了呢？您能告诉我昨天结婚的那家人在哪里吗？”

“昨天？我就在教堂里干活，我敢说昨天没人结婚！”

“什么？我就是昨天结的婚！”于是，年轻人向他讲述了自己送死去的朋友去天堂的事。

“你在做梦，”老人说，“这是人们讲的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新郎跟着他的朋友进了坟地，再没回来，新娘伤心而死。”

“不是梦话，那个新郎就是我！”

“那好，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跟我来和我们的主教谈谈。”

“主教？但这个地方只有一个教区神父啊。”

“什么教区神父啊？这里设主教已经有很多年了。”说着，老人把他带到了主教那里。

主教听年轻人把他的事叙述了一遍后，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他找出各种记录，开始查找：三十年前没有，五十年前没有，一百年前没有，二百年前也没有。他继续查找。最后，在一页已经陈旧的破烂的纸上找到了那几个名字。“是在三百年前。这个年轻人在墓地失踪了，他的新娘伤心地死去了。不信你自己看吧！”

“那就是我啊！”

“你曾去过另一个世界？给我说说，给我说点那里的事！”

但是，年轻人却像死人一般脸色蜡黄，倒在地上。他就这样死了，没来得及说出任何他在天堂里看见过的东西。

（弗留利地区）

02.

科拉鱼

03.

高傲的国王

从前有个商人，他有一个女儿。每天晚上他都带着女儿去参加聚会。一天晚上，这个女孩在聚会中看见一个大人物从口袋里掏出个烟盒，从里面取出烟叶。盒盖上有一幅肖像，那是波斯国王的儿子的画像。王子脸上遮着七层面纱。女孩于是爱上了他。

回到家，她对父亲说：“爸爸，我爱上了波斯国王的儿子；你去向他提亲，而且带上我的画像。”

波斯国王的儿子因两件事而著名：他长得极美，由于他的这种过分的美貌，他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甚至因为怕有人看他，便在脸上蒙了七层面纱，并且总是将自己关在有宝座的那个房间里，除了他的母亲外，他不见任何人。

商人听女儿如此一说，便回答她：“女儿啊，你最好能忘掉这位波斯王子。”

但是，商人的女儿从此像着了魔一样，除了这事什么也不想。她开始围着父亲转，对他苦苦哀求，直到商人不忍再看着女儿如此痛苦，决定亲自去找那位脸上蒙着七层面纱的波斯王子，把女儿对他的爱告诉他。

王后接见了商人，她拿了女孩的画像去给在另外那个房间里的儿子看。

“儿子，你想看看这张像吗？”

“叫他把它扔进厕所里吧。”

王后回去转告商人，那位可怜的父亲恳求她说：“可我那可怜的女儿正在泪水中挣扎呢。”

“儿子呀，”王后重又去对高傲的国王说，“他说他女儿正在泪水中挣扎！”

“那就把这七条手绢给她。”

“我女儿正在自杀！”当王后拿给他七条手绢时，那个可怜的父亲说。

“他说她正在自杀。”王后转告高傲的国王。

“那就把这把小刀给她，让她自杀好了。”

带着这些残酷的回答，老人回去见他的女儿。女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父亲，这个时候人要坚强。给我一匹马，一袋钱，让我出发吧。”

“你疯了吗？”

“不管疯不疯，我要去闯世界。”

▲ 1943年卡尔维诺绘《我的父亲》

她出门去闯世界了。晚上，她来到一片田野里。女孩看见一处亮光，那是一座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位妇人，正守候着她垂死的儿子。女孩说：“您去休息吧，我来守着您的儿子。”

守着守着，灯灭了，四周漆黑一团。她摸着黑想找根火柴，但没有找到。“我得在附近试试，看看是否有人能帮我把灯点亮。”她跑出门，在四周转了一圈，看见那下边有一束光亮。女孩走上前，那里有一位老妇人正向油锅下添柴。

“老奶奶，您能点亮我的灯吗？”

“如果你帮助我。”老妇人回答。

“帮你什么？”

“帮我给一个青年施魔法，就是住在那边的那家农民的儿子，”她用手指着垂死的男孩住的房子，“油一燃尽，年轻人将会死去。”

“我帮你，”女孩子说，“我来添柴，你看油是否沸腾了。”

老太太探身去看油锅有没有沸，女孩抓住她的腿，将老妇人头朝下扔进油里，直到觉得她已经僵硬了。然后她点上灯，熄灭火，跑回房子里。在那里，那年轻人病已经好了，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这间贫穷的小屋里于是充满了欢笑。“我要娶你！”年轻人说。“不，让我走吧。”她回答，第二天，她带着礼物继续旅行。

她来到一处村庄，给一对夫妻的家里干活。可怜的丈夫已经许多年没能起床了。他生了一种不知名的病，所有医生都弄不明白。女孩在那家干活，开始怀疑那位妻子。她开始注意她，一天晚上，女孩躲在一幅窗帘后，想看看她在夜里做些什么。妻子来了，叫醒丈夫，给了他一杯安眠药喝，等他刚一睡着，妻子便打开一个首饰盒，说：“来吧，亲爱的女儿们，到时间了。”

从首饰盒里爬出一团蝰蛇，它们跳到熟睡的人身上，开始吸他的血。等蝰蛇们吸饱了，妻子便把它们扯下来，取出藏在一幅画后面的一口小锅，让蝰蛇们把吸的血全都吐出来，她将血涂在头发上，然后把蛇放回去，接着说：

“在水上，在风上，

将我带到贝内文托的核桃中。

随后就消失了。

女孩怎么办？她也用锅里的血涂抹头发，并重复了妇人的话。突然，她便来到一个满是女巫的木桶里，她们在跳舞、占卜和施魔法。天刚亮，女孩要在女主人到家前回到家里，于是想：要找到相反的咒语。便试着说：

“在水下，在风下，

让我远离贝内文托的核桃。”

于是，她一下子又回到房子里。女主人回来时，发现她正在休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过，第二天早上女孩对男主人说：“今天夜里，您假装把您妻子给的那杯东西喝下去，但一滴也不要往下咽。”

男主人这样做了，于是一直醒着。当妻子要把蝰蛇放在他身上时，他跳起来把妻子杀了。女人还没断气，丈夫就已经痊愈了。“我怎么才能谢你呢？”他对女孩说，“别走了，我想留你和我永远在一起。”

但她不愿意这样。她带上主人给的钱，重新上路。

▲ 年轻时卡尔维诺绘制的自画像《流浪汉》

她走啊走啊，来到另一个市镇上，住进一家旅店。店主有个年轻的儿子，很久以来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分日夜地睡觉。女孩子说：“让我来给他治病。”

晚上，她开始守着年轻人。钟响十点，什么也没发生；钟响十一点，什么也没发生。钟响十二点时，“砰”的一声，天花板上破了两个洞，从上面落下两个包袱，一白一黑。它们落到地上，白包袱化成一个美妇人，而黑包袱变为一个女佣，托着一托盘的晚餐。妇人打了沉睡的年轻人一个耳光，把他叫醒；然后，为他准备好桌子，他们开始一起吃晚饭，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雄鸡啼鸣时，美妇人又打了男孩一个耳光，他立刻重新睡着了。两个妇人蜷缩起身子，最后又变成两个包袱，一白一黑，从天花板的洞口飞了出去。

白天，女孩对病人的父母说：“如果你们想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治好，就仔细听我说。你们必须做五件事：第一件，杀掉市镇里所有的公鸡；第二件，拴住所有的钟；第三件，准备一块绣着星星的黑布，并把它盖在窗户外；第四件，在窗下点燃一堆篝火；第五件，让一个泥瓦匠守在屋顶上，准备补上面的两个洞。”

第二天夜里，两个包袱妇人下到房间里，开始和年轻人一起吃晚饭。她们不时地向窗外看，注意看看天是不是亮了，但外面总是布满群星。等啊等啊，外面仍是漆黑一片。听不见雄鸡的啼叫，更听不见钟的声音；两个包袱妇人走到窗边，想看看这一夜为何总不结束。她们伸出手去，发现外边并不是天，而是一块盖布。布突然落下来，露出已升至中天的太阳。于是她们焦急地变回成包袱，朝天花板蹦上去。可是此时，泥瓦匠已经修好了瓦、房梁和水泥层，她们发现归路被封住了。两人又扑向窗户，但看见外面是一堆篝火。不管怎样，她们已没有选择了，只得跳到火上，她们被烧焦，随即逃走了。但在匆忙之中，她们忘记了像平常那样打年轻人一耳光：就这样，年轻人仍然清醒着，并摆脱了魔法。

他的父母跑上去拥抱他，欣喜若狂。“那个姑娘！我要娶那个姑娘！”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可是她呀，唉，脑袋里却另有想法。她从店主那里又得到一堆礼物，再次上路了。

女孩遇到一位老妇人：“你去哪里？”

她回答：“去找高傲的国王。”

“听着，”老妇人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伤心事。给你这根发命令的小棍。想要什么就向它要，它会满足你的。你要知道，高傲的国王就住在这个市镇里。”老婆婆随即消失了，商人的女儿于是来到高傲的国王所住的宫殿对面，在地上敲了一下命令棍，说：“我命令！我命令立刻造出一座与高傲的国王那座王宫同样高大的宫殿，上面有和他那座宫殿一样的七扇窗户，这七扇窗户的一头要和国王的那些窗子接上，另一头则要远离它们。”

立即，在国王的宫殿对面出现了另一座宫殿，样子完全像她命令的那样。早上，高傲的国王起床后，看到自己宫殿对面出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宫殿。他走到窗前，发现在对面离他最远的那扇窗前，站着一位非常美丽的姑娘，为了看清她，高傲的国王摘去了第一层面纱，随后他立刻对仆人们说：“把首饰中最漂亮的那一对手镯拿去送给对面的姑娘，并以我的名义向她求婚。”

仆人们用丝绒的垫子托着手镯前去执行使命。但姑娘一看见他们便回答说：“把这对手镯拿去挂在下面的门上，那里正缺两个门环。”随后赶走了他们。

第二天，姑娘又来到第二扇窗前，而高傲的国王掀起第二层面纱，站到他的第二扇窗前。接着，他派仆人送去一串钻石项链。“这串项链，”她说，“拿去做拴狗的链子吧，它现在正用绳子拴着呢。”

第三天，姑娘来到第三扇窗前，而高傲的国王已掀开第三层面纱，出现在第三扇窗前，他命令仆人送去一对珍珠耳环。“这对耳环，”姑娘说，“拿去做狗铃吧。”

第四天，在第四扇窗前，她回答仆人们，让他们把送给她的珍贵的刺绣围巾拿去做门前的脚垫；第五天，国王已揭下第五层面纱，并派仆人送去订婚戒指，上面镶着一颗核桃大的钻石。姑娘让他们拿去给看门人的孩子玩。

第六天，他们为她送去了王后的王冠。“把它拿去做锅的支架。”她说。

但这期间，他们都到了第七扇窗前，面对着面，高傲的国王已揭去了最后一层面纱，商人的女儿是如此爱慕他，于是说：“好吧，我答应嫁给你。”

这样就着面包和面包碎块

吃了一只生了蛆虫的母鸡，

新娘万岁！

（罗马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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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选自《意大利童话》，[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文铮、马箭飞、魏怡、李帆 译，译林出版社，2012-04

图片 | 来源于《生活在树上：卡尔维诺传》，[意]卢卡·巴拉内利 [意]埃内斯托·费里罗，毕艳红 译，译林出版社，2023-10

编辑 | 林宛

▲ 卡尔维诺｜在这本书里，你找不到能认出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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