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春霞|《朝花夕拾》:又与鲁迅相逢

旅行   2024-10-06 16:15   江苏  



又开始讲《朝花夕拾》。


讲到鲁迅,孩子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孩子们素养很高啊,才讲到鲁迅课堂就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听课的年轻老师课后如是说。


我沉默着翻开我曾经的旧文——


潘知常如是评价鲁迅,在耳边回响:


他首先是句号,因为他结束了一个时代。


其次他是个感叹号,因为鲁迅已经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丰碑。


第三,他是个省略号。因为在身上、在他的著作里,都还有很多东西是未知的,也还有一些东西是我们不可能弄清楚的,或者是无法弄清楚的。


第四,他有时也是双引号,林语堂说中国有几个可以令人会心一笑的人物,例如庄子、苏轼。在我看来,还要加上鲁迅……


第五,他还是个逗号。因为思想的长河、美学的长河、文学的长河都不会有终止的时间,鲁迅也不可能穷尽全部真理,所以,我们还要接着鲁迅讲……

最后,鲁迅是个问号。他未竟的事业是什么?没能解决的难题是什么?为什么没取得更大的成功?……


我的眼前一面蹦跳着各种符号,一面浮现着一个小男孩牵着何首乌的根不断牵连不断的拔起来,在矮墙边蹦来跳去……


挥之不去。


近来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想在人群中多言了,因为我常常察觉到我说出的话,根本不是我想表达的。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的确如此。


这个时候,你不得不相信,我们随着年岁的递增往鲁迅的方向愈发近了。


陈丹青先生说:“鲁迅现在基本上可以当作形容词来用了,不过如果小的时候你回忆一下被按头背诵《孔乙己》《故乡》,可能不会想到有一天走向社会,会和鲁迅劈面相逢。有一天会在灯下,会在深夜重新翻开鲁迅,再来读它,而且不是在读别人的事情,遥远的事情,就是此时此地此刻你内心的经历。


当你絮絮叨叨跟别人诉说你的琐碎过往,你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祥林嫂?


当你在人群之中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失落迷惘的时候,你跟那穿着长袍却站着喝酒的孔乙己有何区别?


当你跟你的朋友在聊着你们中的谁走的路更艰辛,你突然感觉就像阿Q跟王胡比谁的身上虱子更多。至于困境束手无策,却在想着自己说的哪一句话不够漂亮时,哪个表情不够达意时,不就是那个死到临头还在纠结自己画的圆是否足够圆的Q哥?


……

由不得人不震悚。


回想我们年少时“一怕写作文,二怕周树人”。


我们现在的孩子全不是如此:


老师,我原本觉得《朝花夕拾》我肯定读不下去,结果还挺有意思。


老师,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发觉衍太太不是个好人,我以前竟然还跟我妈说过,看看看,人家衍太太怎么做,我妈让我再读读,哦,老师,丢死人了。


鲁迅还挺幽默的。


他小时候很顽皮。


……

孩子们在心中勾勒着鲁迅。


我也是。


鲁迅首先是一个诗人。别的不说,就这两首就足以说明鲁迅的诗情了。

无题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答客诮


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


回眸时看小於菟。



王国维说,诗主要看格调,就是境界的高远。单看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两句就知道先生的不俗了,而这也是鲁迅精神的高度凝练。


鲁迅是个美学家。


“红上衣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很混浊……


你没看到外国人在街上走的吗?绝没有下边穿一件绿裙子,上边穿一件紫上衣,也没有穿一件红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这是鲁迅先生对萧红说的一番话。足见先生不是一个呆板学究,他对美很有研究。放在现在也是时尚达人。


鲁迅是个教育家。鲁迅先生从不小觑孩子的问题。比如:有他们一次从福建菜馆叫的菜,有一碗鱼做的丸子。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许先生不信,别的人也都不信。因为那丸子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别人吃到嘴里的恰好都是没有改味的。


鲁迅先生却充分信任孩子,“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把海婴认为不新鲜的丸子放进嘴里尝试,果然不新鲜。


……


鲁迅是个社会学家。体察人事,洞察人性。他写少年闰土是那样活泼阳光——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样的闰土是他的“闰土哥”,心中的大偶像。


可是等到中年,闰土又变成了——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一句“老爷”,像一枚炸弹,炸出了一个壕沟,你能感觉到隔阂带来的森森的寒气。人与人之间就这样在无形中竖起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此外,鲁迅是个小说家。还有,鲁迅是个好玩的人,一个吃货。

……


孩子们能在这个单元读出一个怎样的鲁迅呢?


我倒是期待得很。


……


其实,人到中年,我更期待我自己读出一个怎样的鲁迅。


我现在能一直坐着,直到把一本书静静读完,《朝花夕拾》最近又被这样静静地翻读了一遍。


甚觉每一个标点都能沁出余香。


读鲁迅,一杯清茶足矣;有时清茶都不需要。





俞春霞的半平方米的静心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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