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百年酱香(散文)

文摘   文化   2024-10-19 13:08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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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起这大早,有新酱了啊?给我留一瓶啊。”路上一些老主顾见着祥子不禁问道。“照哦,都是今年七月的新货。”祥子用袖子把汗一擦,向岭上走得更快了些。
四美酱园里老甘头正忙得热火朝天。祥子一进来就把肩上挑子放下,换上利落的马褂。“爹,我来吧,你去后院看看我新制的酱。”,祥子心中有些忐忑,这是他第一次亲手制酱。                                 
午后,客人都走光了。父子两个坐在后堂桌边,桌上有一小碟泛暗红色油光又隐约有些辣味的酱。老甘头脸色阴沉,祥子看岳父没说话就忍不住想自己的酱怕是没合格。“祥子唉!你这酱是怎么做的?你定是没听我的话!”老甘头面色隐忍愤愤说道。祥子感到非常尴尬急成了个大红脸,正要张口老甘头把手一抬制止了他。
祥子本名胡兆祥,灾荒年从歙县老家来到安庆,身无长物,但好在这小伙子踏实能干。老甘头看这小伙子不错,提出让他入赘,便把家传制酱方法交给他。祥子在干了几年的杂活后终于有机会自己制酱,所以他也各外重视。可是,这正应了安庆的老话“糗巴人的事”,祥子他是百密一疏,偏偏在制酱最重要的原料上出了问题。制酱需要用前一季的大豆,祥子为了制好第一坛酱,早早就在农户家收来了豆子。就恰恰是这一点,让他后来开坛制酱时苦恼不已。
安庆这地方南面长江,背倚大别山余脉。七月天气又湿又热,那大豆由于祥子的疏忽全发了霉,根本没法用。这下可把祥子急坏了,而这个时候的大豆基本都是本季的不符合制酱要求。老甘家是传统家庭,女人一向主内。这祥子倒也“走时”,娶了个好媳妇。甘氏看他几天愁眉不展,打算做些拿手菜给他吃。蚕豆这时候正是当季,是道不错的下酒菜。当晚,桌上便出现了清炒蚕豆的身影。
“这蚕豆真不错啊!鲜嫩!”祥子吃了一筷子大赞道。“那可不嘛,这是当季的嫩蚕豆。”甘氏笑道。这一道菜不止是好吃还让祥子突然有了些新想法。“蚕豆鲜嫩若能蒸熟再细细研磨辅以香料,必能成一坛好酱。”祥子眉头一皱心中琢磨着。祥子心中记挂着这事,第二天就在老熟人刘叔那拿了一批新鲜蚕豆。蚕豆到手后剥壳洗净,直接上大锅起蒸。蒸好的蚕豆撒上祥子的独家秘方,辅以香料,再以大缸密封,便静待花开了。
祥子见岳父不高兴,便不敢说话了。但他还是不甘心,从筷桶里抽了一根筷子,往碟子里一蘸,送入口中,砸吧砸吧。尝了一口味道后,他双眼一亮,“成了!成了!”祥子突然叫道。老甘头见他如此高兴也抽了一根筷子,蘸了酱一尝,“嘿,这酱还真不错。”老甘头心中有些吃惊。祥子见岳父似是满意,便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来。老甘头听完叹了一口气道:“这次也算是你走时”。
祥子把头挠挠,嘿嘿笑道:“爹,我想着要不把这酱装了,卖一卖试试呗?”老甘头觉得也行便点头了。祥子顾不得高兴,忙和甘氏一起封酱。第二天,四美酱园最前面的柜台上摆着几罐暗红色的酱吸引了不少老主顾的目光。“这是什么酱啊?给我搞一罐尝尝!”老主顾们对四美的酱一向放心,几乎人手一罐带回去了。祥子见这场面心中也十分高兴。
次日,四美酱园的店门早早就被“踏破了”。嗐!不用说就知道是那蚕豆酱出了事。祥子见不少人都把昨天的酱又拿了回来,顿时脑子一嗡暗道不妙。“祥子唉,你这坛酱太辣了几乎进不了嘴,干脆还是给我们换成以前的黄豆酱罢。”老主顾们纷纷往柜台前挤,吵着要换一瓶。眼看着岳父的脸越来越阴沉,祥子急得直冒汗。甘氏倒是不急不慢,她往人群中一扎,清了清嗓子道:“各位老街坊,今天实在对不住了!这些酱我们照单全收,但希望大家能给祥子一个机会,我相信他能做好这蚕豆酱!”听了这番话,老街坊们自然也信得过这个小伙子,纷纷答应了下来。
祥子有了媳妇儿的支持就更加卖力了,每天就待在酱园里钻研制酱方法。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祥子摸出了一些门路。他在川中辣酱的基础上,掺入44度的浓香型封缸酒,结合安庆地区口味特点,终于是调制出了他的独家辣酱。没过多久,这些酱就再一次被搬上了台前。果不其然,大家尝了之后都赞不绝口。这蚕豆辣酱便在安庆的街巷里流传开来了。
五十年后,四牌楼依旧十分热闹。这里有一家安庆人都知道的老酱园——玉美酱园。坐在台后算账的老头子正是当年的祥子,如今的玉美酱园老掌柜。当年,蚕豆辣酱一举成名,祥子凭着这门手艺在四美酱园的基础上开了一个新酱园。取“玉成其美”的寓意,便叫了“玉美酱园”。门口进来一个年轻人手上拿着这季的新品,兴冲冲地把酱递给老掌柜看。他笑道:“这一坛酱成色相当好,爷爷你瞧瞧。”这年轻人就是现在的东家,祥子的孙子胡远烈。祥子把眼睛一眯,揭盖一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错!不错!你初次制酱便到这个地步已然比爷爷强喽。”祥子哈哈笑道。爷孙俩正说话间,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进到了店中。他倒是丝毫不客气,进店便点名要见胡兆祥。老掌柜也不含糊,站起身来把手一拱,问道:“不知先生找老头子有何贵干?”那洋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是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我们公司打算收购你的酱园一并买下你的配方,钱的事好商量。”祥子顿时哑然,他早知道这个洋人来者不善,没成想奔着他的家业来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胡远烈是个急性子,他可不怕这英国人。“玉美酱园是我爷爷一辈子辛苦换来的,拿什么都不卖,你要是来买酱我们欢迎,要是来闹事我们也不客气!”胡远烈眼睛瞪得像个铜铃怒道。那英国人见他们人多势众,也只好收了威风悻悻而走,走之前留了一句话:“你们这个玉美酱园迟早是我的!”胡远烈朝他骂了一句:“我呸!做你的白日梦吧!”如今的时代可不是满族人说了算了,安庆的地界上洋人横行霸道,平头老百姓谁敢得罪他们?撵走了洋人,祥子的心里可是乱作了一锅粥。他拿着烟枪一口接一口地吸着,脸上都皱成了一团。“这可怎生是好啊?”祥子一边想一边叹气。
胡远烈虽然性子急,但他可是留过洋的。他知道洋人要夺他家的产业就得师出有名,毕竟胡氏酱园经营多年早已名声远扬。他灵机一动,一拍大腿道:“爷爷,您不必忧心!孙儿自有方法对付他们。”祥子素来知道自己的这个孙儿颇有德才,再一瞧他的自信模样,倒也放心几分。“烈儿,胡家的未来在你手中啊!”祥子一番语重心长。胡远烈到底打算用什么方法呢?便是一招“喇叭计”,先给自家品牌做个商标,再凭借自身优势参加大赛,只要赢得国内外的关注,那洋人自是不敢再起歪心思了。这一招就似那喇叭,拼了命也得把声叫出去,叫出一个响来!
胡远烈说干就干,他结合本地特色注册了“振风塔”牌商标,其中过程自不必细说。而商标的灵感正来自长江边的古刹——迎江寺。“安庆为船形,坐北朝南,得大别山余脉之灵韵,面向长江,依托迎江振风塔之福,基于千家万户之础,似船的桅杆扬帆出航,一路乘风破浪,示意“胡玉美”产品漂洋过海,远渡重洋,大吉大利。”他通过以前留洋的人脉关系搭上了南洋劝业场、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顺风车。同时,胡氏的手艺确实超群,小小的一瓶辣酱斩获了金、银奖章共九枚。“胡玉美”的危机也因为这一招“喇叭计”成功化解,那英国人自是不敢向深受多国好评的“胡玉美辣酱”伸手,收购一事便也不了了之。
经此一事之后,祥子也算是彻底对孙子放心了。把全部的生意都交给了他,自己躲清闲去了。胡远烈尽心尽力,把他那些“鬼点子”全用上了。“胡玉美”的名声也因此越来越大,在海内外畅销……
又过了三十年,如今的“胡玉美”是第六代传人胡子穆掌控。几年前,日本人打进安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胡玉美”也受了重创,如今也算是入不敷出,苦苦支撑。“号外!号外!日本投降,鬼子被我们打跑了!”关岳庙街上的卖报声此起彼伏,大家伙听了都激动不已、拍手叫好。赶跑了日本人,各行各业也慢慢有了点生气。可偏那好日子刚过没多久,解放战争又打响了……
安庆是南京的前线,又是兵家必争天险之地。要打过长江去必要解放安庆,这老蒋可不愿意了,派汤恩伯固守长江沿线。安庆全城被围,成了一座孤城。国民党可谓是煞费苦心,把城封死,谁也别想出城,以此换得时间。这下老百姓全都没了蔬菜吃,而物价飞涨,城里金圆券、银圆券如废纸一般。许多店铺关门停业,黑心商家囤积居奇。
胡子穆作为胡氏掌柜,他深知胡家的生意和地位是老百姓给的,爱国爱民、扶危济困一直是胡氏做生意的要诀。“掌柜的,我劝您赶紧把店里的酱菜抛了吧,趁现在价高,好卖!“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在”胡玉美“干了半辈子的老陈。胡子穆眉头一皱沉声道:“老陈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能这么干,胡家先祖更不会同意我这么干!”这天夜里他没回去,就在柜台前坐了一宿,看着“玉成其美”四个大字,他想到了许多……
次日,他吩咐伙计大开店门,把库存全部酱菜拿出来按平时价格卖,金银元券照收。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城里的百姓都来购买。其他的商人没法子,只好老老实实效仿胡子穆,心里可把胡家人骂个遍了。安庆被围了一月有余,胡玉美的酱货销售一空,而收取的金圆券、法币足有三卡车。胡子穆看着这些钱,看着胡氏的伙计们,看着玉美酱园的牌匾。他狠下心来,要求伙计们把这些钱全运到江边焚了。
那天格外的阴沉,江边的风也异常的大。堤上站满了人,胡子穆亲手把火丢进那些伪币里,看着那火越烧越高,百姓都大呼:“胡老板高义!”胡子穆心里五味杂陈,但他知道他对得起“玉成其美”。解放军很快打进了安庆,安庆城在经历了多次战火后解放了。胡子穆作为商界代表受到了将领的接见,“你这把火烧得好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不仅烧掉了伪币,更烧掉了旧的过去,安庆人民将在你这把火的带领下走向光明的未来啊!”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军官握住了胡子穆的手激动地说道。
“玉成其美,义为利本。”胡氏一族,世代勤勉,不辞勤劳,始终秉持初心,以大义为先。终使得这家传承了近两百年的老铺子在一次次考验下挺了过来,它的血肉融进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它所体现的胡氏先人的精神永垂不朽。时代之洪流,铸就其美名;民族品牌之光,因之而增辉!
往事随风,岁月流连。日新月异,一切都改变了。如今的“胡玉美”早已不是胡氏族人掌门了,但那坛老酱依旧还是那般香……旋开瓶盖,扑鼻的酱香,里面是坚守,里面有传承。“酒香不怕巷子深”,身处新时代的我们有责任挑起大梁,以民族之复兴为要义深耕其中;以时代之大变革为契机勇立潮头。继先人之“宝玉”,悉心雕琢,必再成惊世之华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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