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岁月│宝山情结(作者:郭祥龙)追忆两只小狗(作者:刘安丽)
旅行
2024-11-27 07:04
广东
宝山情结
到顺昌县插队落户不久,就听说了顺昌第一高峰“宝山”的大名。宝山位于大干公社,离我们插队落户的埔上公社河墩大队西坑生产队只有约20公里。插队初期的1969、1970年还处“文化大革命”期间,'左”的思潮依然泛滥,当地人说宝山顶上有寺庙,但已遭受“造反破除”,成了什么样子无从得知。 我们一起插队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我和同班同学林西(现在福州市台江工商银行工作)、林德培(现在福州市洪山镇供销社工作)那时都才20岁,与西坑村里一伙年轻人(年纪也都在20岁上下)很玩得来,早就酝酿着要到宝山去看一下。终于,在70年初夏的一天,我们三位福州知青以及一位福州“文化大革命"前上山老知青林章烈(现于顺昌县水泥厂退休)与村里的青年共11人,背着米袋,提着小锅,带着咸菜等食物,迎着晨曦,穿着解放鞋,浩浩荡荡地向宝山进发。 穿过一个农场(现为顺昌氨厂)来到富屯溪边,那时大干大桥还没有开工建设,我们乘人工摆渡的木船渡过富屯溪到达对岸。从大干公社到宝山,一路都是不断上坡的山间小路,直到快到主峰脚下时出现较陡的之字行石阶,直通山上。 大约中午时分,我们到达山顶,很快就找到寺庙的所在地,满眼残垣断壁,一片狼藉。殿宇的模样还在,可以看出这里以前是颇具规模的,可现在遭到严重毁坏,大殿里堆满废砖碎瓦和拆卸下来的木板,神龛被毁,神灵塑像荡然无存。只有山门口用石板材建的门庭,横梁、石壁、石香炉、石台阶、石柱以及撰刻的一些文字,仍然保存原样。 转眼到了晚上,似乎还有微雨落下。考虑到安全问题,我们就轮流睡觉,安排两个人一班值两小时,由于人员是单数,第一班就由我一个人值。睡觉的地方在残破的阁楼上,值班的地点在楼下,也就是在寺庙门口附近走走看看。寺门口煮饭余火的光把人影投到像墙一样的浓雾上面,黑影就立在人面前,仿佛伸手可及。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使我至今难忘当时的情景。 第二次登宝山,是在1979年,我已招工到顺昌县埔上木材厂。团组织开展活动,我与厂里的一帮年轻人乘厂里的大卡车到山脚下,然后登石阶上山,一路上气喘吁吁,远没有第一次登山时浑身是劲不知疲倦。 山上已经修整一番,还有人管理寺庙了,也有了煮饭用的锅灶和少许桌椅,在山上吃了一餐饭,照了几张照片,下午返回。回来后还写了一首诗《登宝山》刊登在厂里的黑板报上,所以诗稿就保存到今天: 第三次登宝山,大约是在1995年,是和顺昌电大中文班的同学一起,有福州知青王建生(现在福建省人行工作)薛卫群(现在福州市台江工商局工作)、杨兆江(现在福建省安监局工作)等。宝山上许多建筑都已恢复重建,已成了可供游览的胜地。山上游人不少,恰巧遇到一伙学者模样的人正对寺庙各处建筑指指点点,话语之间感觉他们对古建筑和历史很有研究,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省里专门来考察的专家。此后不久,宝山就被批为福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如今宝山已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了,近年有人考证出西游记的主角孙悟空与宝山也有一段渊源,介绍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后,更吸引了省内外不少人慕名前来观瞻。 现在我已调回福州工作,但对宝山仍然一往情深,宝山的变迁,浓缩了社会的变迁,有机会,我还想与当年伙伴相约重游宝山,感悟现在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感叹人生、社会、景物之变迁。 郭祥龙,男,1950年7月生,福州第五中学初中六六届毕业,1969年1月到顺昌县埔上公社河墩大队插队,1975年12月招工到顺昌县埔上木材厂,历任工人、团总支书记、政工、副厂长、副书记,后调洋口镇、建西镇任副镇长、顺昌县委编办副主任、主任;省委编办事业处主任科员、信息中心副主任。 两只小狗,一名“老O”,一名“老K”。当年给它俩取名字的知青,如今已是某名牌大学的著名教授了——老K没进门之前,老O本无名字,未来的教授提议用“老O”和“老K”区分两个小家伙。众人一边逗弄这两只毛球般的刚摘下奶头的娃娃狗,一边以“老”称之,愈发的趣味盎然。 老O是村民送的,一身淡黄毛,属当地最常见的土著。老K是稍后被我们从山外花七角钱买回,毛色较老O略深,也是土著。插队第一年,国家发给的每月生活费才八元,以豆瓣酱配饭尚感力不能逮,七角钱当不是小数,为何会舍得掏这份钱,现在问了几位当年的插友,居然都想不起来了,可能不外乎年青人的浪漫情怀吧。我们这个知青之家由分属于三个生产队的四男两女组成,之前我们还养了两只小兔,后来又养了十只小鸡,尽管屋里屋外地面上少不了鸡粪如花,但一时间倒还颇有点“六畜兴旺”的气象。 早上知青们出工,勿需叮嘱,老O和老K仿佛心有灵犀,最远跟到村口,自会主动止步。我们所在的村庄,有男女老幼二百多人,不算太小了,但无论站在村里谁家门口,抬头往上一瞧,天空均为狭长的一小片,而且在有的地方目光会被片沿的山、树和茅草撞了回来。传说中,村庄原先不在此处,由于一位先民的即将临产的母猪窜到这里并产下一窝小猪,于是猪的主人认定此为福地,全体村民随之搬迁到这高山之上的山凹中来。但山腰处的梯田却搬迁不得,于是村民们下田劳作都要往返一二十里山路,自带午饭,早出晚归。 路途太远,村民出工没有带狗的,我们的老O和老K白天也大抵处于“无政府”状态。主人不在家,它们去了哪里?用什么填饱它们的肚子?没有确切的答案。奇怪的是,只要我们一回到村尾的祠堂——我们的知青点,两只小狗就像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第一时间冲过来摇着尾巴撒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天擦黑时,游荡在外的鸡才“咯咯”叫着迈进家门,沉寂了一天的祠堂顿时热闹起来。换下又湿又脏的衣服,洗过脚,架好炉膛里的劈柴点火做饭,米汤的香味弥漫在祠堂里,小狗激动地跑前跑后,忽闪的油灯把伏在屋角竹笼上的鸡们的影子放大了不少,兔子安静地嚼着我们带回来的青草——这真是一天中最具农家风情的时候啊。 然而渐渐地,每人每月的那点粮食定量越来越不足以果腹了,饥饿咬噬着我们的白天和黑夜。山区高寒,自留地里的菜生长缓慢,指望不上,村民们上半年的当家菜也多是竹笋——尽管不时能从生产队分到竹笋,可是缺油无肉,笋又奈何?进入夏季,连笋也告罄,早晚煮饭(中午吃早上带去的饭),水越添越多,裤带越勒越紧,我们甚至把糠磨细了烤成饼用以充饥。小狗原先的口粮,是从我们的晚饭里省下来的,这样下去,还能省出什么呢?晚饭时,真不敢看蹲在我们身边的老O和老K渴盼的眼神。 晚饭照例喝粥,喝过的粥碗虽粒米不剩,一位最善良的男知青还是想出了一个绝招:洗碗之前,先用手指把碗里刮过一遍,刮下来的些许粥汁,集中起来喂给两只小狗。这活儿我们比较难以接受,出招者便独自默默收拢所有的碗,一只一只地刮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两只兔子中的一只趁我们不备,跳出门外,成功逃遁山林。隔了两日,另一个大队的知青来串门,剩下的一只兔子自然成了招待客人的盘中餐,两只小狗算是跟着打了一次牙祭。接下来却再无可杀的了,鸡还太小,就算长大了,也得留着下蛋。议来议去,大家决定把老K送走,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其时老O和老K才几个月大,营养不良,老K个头更小一点,比一只成年猫大不了多少。村里无人愿意收留老K,一位男知青只好把它丢弃在通往邻村的山路上,生死由命。没想到,过了一天,老K就跌跌撞撞寻回来了。它不声不响趴在祠堂的地上,不时抬起令人心碎的目光,瞟一眼在它面前来来去去的脚步。 这当然令我们自愧对不起老K,但我们又都清楚,仅靠刮碗底的粥汁很难同时养活两只狗。老K最终还是被遗弃了。那天清早我们全体出动,下山到公社挑每月的定量口粮,在一个远离村庄的三叉路口,一个男知青抱着老K下到很深的山坳里,放下就跑。我们在路上等他,听到山坳里传来老K一阵阵惊恐的叫声。当晚月上柳梢,我们挑着粮食回到三叉路口,路很湿,中午下过一场滂沱大雨,老K会不会被雨淋坏?寂静的山林里,仿佛有老K的一两声哀鸣在回荡,侧耳细听,却再无声音。内心里,多么希望老K能爬出山坳,在三叉路口等着我们。但是月光下不见它的影子。山路行人罕见,老K怎能得救?就算它还活着,也一定对我们彻底绝望了。 老O独自享用粥汁一天天长大。碰到大队的干部们开会的日子——大队部就设在我们村里——知青有幸参加,会议一般要开一整天,自然村的生产队长过来开会,中午总不能长途跋涉回去解决肚子,所以会议开伙也就顺理成章。吃会议饭不用付粮票和人民币,有菜有肉,白花花的米饭管够,用现在的话叫做“公款吃喝”,我们和开会的队长们一样,逮住这个机会发狠把饭撑到了喉咙口。不同的是,离开饭桌前,知青人人都往嘴里尽量多地含满食物,鼓着腮帮子“衔饭疾走”,奔回祠堂再吐出来做老O的午餐。运气好的话,还能衔出几大块肥肉。老O迫不及待地嚼食我们带回来的美味,它大概没有时间想到老K,无论如何,把握住眼前的幸福才是它最重要的。 记得革命样板戏《沙家滨》里的英雄人物说过:最后的胜利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不久,大队批给了我们回销粮救急,随着秋天的临近,榛子、地瓜等山里可供充饥的东西多了起来,再也不需要为老O刮碗底啦。但我们没能保住老K,这让我们的坚持显出了某种缺憾。不过,很快也就淡忘了。每天的劳作和种种现实问题已经让我们身心俱疲,谁会长久地在意一只狗呢? 转年,老O变成了一只大狗,虽算不上多么漂亮,却也有几分英武。我们并不指望英武的老O能起到看家护院的作用——我的一件棉袄,晾在祠堂门外不翼而飞;村里一个有偷鸡癖的老太婆还抓走我们一只鸡。其实我们的财物少得可怜,看不看都无所谓。养狗更多地是村里家家户户养狗,我们既为农户,养就养吧。现在想来,对于老O为什么存在于世的认识,是很危险的。可惜老O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它快乐地英武着,开始追逐村里的母狗。它东嗅嗅西嗅嗅,穿梭于参差错落的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木屋之间,如飞奔跑在高低不平的由石块垒成的窄窄的村道上。这也难怪,作为一只土著狗,生活的模式也许就是这样了。 事情的发生竟毫无征兆。那天掌灯时分,老O正埋头消受我们剩给它的晚餐,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响,进来两条汉子,其中之一是我所在的二队的社员,此人红脸膛,大块头,颇狡黠,以前从不见他登门,正奇怪着,只听他寒喧了几句,眼睛盯牢了老O,说:“这狗很肥啊,狗肉很香的,为什么不杀了改善生活?”春节之后,我们数月不知肉味了,一提到肉,人人满嘴生津。大家面面相,有人表示这毕竟是自己一粥一饭喂大的狗,下不去手。汉子两眼血红,拍着胸脯说打狗的事包在他身上。 言毕,立即返身关紧祠堂的门,又去厨房捡了两根粗大的柴棒,汉子一人紧握一根,杀气腾腾地扑向老O。老O见势不妙,箭一般窜出,躲避追杀它的大棒。昏黄的煤油灯影里,棍棒飞舞,尘土喧腾,狗嚎人吼,恐怖异常。 我紧贴着墙壁,大气也不敢出,头脑里一片空白,眼前仿佛闪现解放前月黑风高土匪血洗村庄的场景。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其实只不过十来分钟,老O已命丧乱棍之下。我们两个女知青躲进房间,不忍看老O的惨状,厨房里,杀戮加紧进行。终于,一大盆狗肉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男知青招呼我们过来尝鲜。我平生未尝过狗肉,狠狠心夹了一块,感觉味腥肉,勉强咽下去,几欲翻胃。我看见红脸汉子狼吞虎咽吃得满头汗如雨下,丢了筷子。我的痛恨霎时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但我不知道该去恨谁,是红脸汉子,还是我自己……此后我们再也没有养过狗。 许多人许多事早付于流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偏就这两只土著小狗,三十多年过去,却总是顽固地盘踞于脑海深处,想忘也忘不掉。像许多卑微的生命一样,它们来去匆匆,生也悲苦,死也茫然,每每忆及我的插队岁月,它们都是无法省略的一道拷问。 刘安丽,女,1952年4月生,福州第十六中学初中六八届毕业,1969年2月到原建西县房道公社峡头大队插队,1970年10月招工到顺昌富文钢铁厂,1986年回榕,回城后在福建支部生活杂志社任职。 注:《知青桑梓》一书2008年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