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岁月│最长的一天(作者:王基鸿)梦中的小屋(作者:管旬辉)
旅行
2024-11-24 07:22
广东
最长的一天
“双抢”对每一个知青都是一年一次晒脱几层皮的大考验,披星戴月、顶着毒日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我于1969年9月到顺昌县高阳公社良种场插队,那时“双抢”已过,而1971年4月参加了建设兵团离开农村,春耕刚结束。因此,我在农村插队期间,只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双抢”。1970年立秋,是那年“双抢”的最后一天,是我知青生活中感觉最长的一天,迄今已三十多年了,仍历历难忘。 凌晨三点,一阵嘹亮的军号把我唤醒,那是大队一位曾在部队当过司号员的复退军人,在双抢期间用号声呼唤大家起床干活。我们已坚持了二十多天的“双抢”,身心极其疲惫,今天是最后一天,要收割最后一块地,赶在立秋收割完早稻再插上晚稻秧。 月光皎洁凉风习习,无心观赏田园里朦胧风光,我和生产队贫协组长、一个老农民搭档,干了一个多时辰,就跟不上趟,我割下的稻子不够他打。只好改为他割我打,我使出浑身气力,仍赶不上趟,他割下稻子成堆,来不及打,他大声叫嚷起来,似乎要让全垄田劳作的人都听见,好像要故意出我的丑。那时,劳动“出工不出力”,劳力不济是很不体面、很不光彩的事。我不由有几分懊恼,怎么会跟这位强劳力搭档?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太阳升起来了,火辣辣的,水田热得滚滚烫。我浑身是汗,又千又渴,带来的一壶水很快喝光,看着农民们有的停下活在田埂边抽烟(这是农民田间休息的最好借口),我脱掉长衣长裤,跳进田边的溪里,让溪水浸透全身,大口喝着清凉的溪水,以驱赶一身的疲惫。 又开始收割,我干脆只穿背心和短裤,任凭火辣辣的太阳晒着。不一会儿,成群的蚊子、小咬和小黑虫都赶来欺负我,一群一群地抢叮我的肉,抢喝我的血,痒得难以忍受,黑黑的“小咬”,一巴掌打下去,有十几只带血的,但更多的“小咬”前赴后继扑上来。我从春季来到水田队后就患了“稻田皮炎症”,这时双脚几乎麻木了。 割下一茬又一茬地里的稻子,挑回一担又一担沉重的稻谷,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我只觉得头晕脑胀。一次又一次跳进溪里将滚烫的身子降降温,而太阳只一会儿就把我湿透的背心和短裤又晒干了。那一天上午我不记得跳进溪里多少次。 下午,生产队长让我与另一个全劳力搭档,拿锄头跟在耕牛后边,把耕牛犁不到的地角边,由我用锄头挖。使唤耕牛的“牛把式”李大哥很体恤我,使唤耕牛时尽量多犁田边地角,只留下一小块实在犁不到的地块叫我,并不时叫我坐田埂边休息一下,如此劳动我稍稍轻松了些。 割下稻谷的田经过两犁三耙,必须赶在天黑前抢插下秧苗。我不会插秧,挖好地角边后队长安排我去挑秧,到秧田里把“耕山队”大姑娘小媳妇和大嫂大娘们拔下的秧苗及时挑到田边,一把一把地抛到大田里,由那些插秧农民们你追我赶地插到稻田里。 太阳下山了,晚霞如火的田间仍一片喧闹。农民们说今天是立秋,晚稻秧苗必须在这一天插上,过了这个节气,就不会吐浆长穗,所以,拼死拼活也要在今天内结束今年的“双抢”。这一年“双抢”历时20天,我经历了严峻的考验,20天出满勤,由于赤膊上阵,在割稻时手脚常被稻叶划破,伤痕累累。 天全黑了,插下最后一株秧苗,大伙拖着松垮垮的身子回村。这一天,1970年立秋,高阳良种场的“双抢”结束了。公社广播站喇叭里响起了转播“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的前奏曲(东方红》,正是晚上八点。 回到住房,全身火辣辣的,大概是中暑了,在那么大的太阳下赤膊劳动,背上、胳膊被晒得脱去一层皮,喝下两支藿香正气水,烧了一碗粥,就着半碟酸菜,匆匆吃过晚饭,打来一桶水,抹一下身子,只感到眼前发黑,躺倒在床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明天,再也不会听到嘹亮的军号声了,因为“双抢”已结束,生产队恢复了原来的平静。明天,要好好休息一天,太累了…… 我在插队期间经历的惟一的一次“双抢”,1970年立秋那一天,是那么劳累、漫长、艰巨。 王基鸿,男,1951年8月生,福州第四中学初中六七届毕业,1969年9月到顺昌县高阳公社高阳良种场插队,1971年4月参加福建生产建设兵团,回城后在福州市公路局闽侯分局任职。梦中的小屋
1969年2月9日,我们着红花,唱着语录歌,在锣鼓声中钻进闷罐火车——福州十六中插队知青专列,车厢外贴着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父亲没能来送我,几天前,我用自行车载着被褥送他到城守前的省民主党派集训班(实为批斗班),门口值班的拦住我,父亲平静地说:“你回去吧!”我转身就走。那年头,如对“黑七类”父母流露亲情,未划清界限,动辄得扣上“牛鬼蛇神孝子贤孙”之类帽子。 10日一早到建西贮木场,换乘森林小火车,抵岚下公社后,又走了几小时的崎岖山路,终于,我们九个男知青“扎根”在山高林密的张墩村。 远离了“文化大革命"硝烟弥漫、高音喇叭喧嚣的省城,落户在荒僻的山村,听着村对面原始森林传来的百鸟欢唱,闻着田间飘来烧稻草的焦味,倒觉得有些寂寞。过了几天就是大年三十(2月16日)厚道的村民送来了细长的本地芥菜、圆条状的白薯,还有一大块猪肉。除夕夜,煮了一大锅肉片白薯。到小店买两斤“地瓜烧”,第一回在他乡过“革命化”春节。大伙狼吞虎咽,喝得满脸通红,话越来越多。林为民用“七律”描绘红卫兵批斗老师惨状: 危继胜说造反派也是欺软怕硬,批斗他父亲时,他们六兄弟都站在一旁,看哪个敢打其父,日后找他算账,造反派见他们个个虎气十足也未敢动手。 我想起一月的一天,父亲得知我已报名随十六中上山下乡,一向严肃的他颇为动情而又无奈地说:“我也要到集训班去了,往后不能再帮你了,将来无论在什么环境都要坚强一些。”“文化大革命”两年多来,他多次被批斗游行,写检查交代,劳动改造,苍老了许多,目光流露出忧闷和困惑。 3月才开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修笋路、挖笋、挑笋,我和郑刘昌、危长胜同在七队。修笋路还算轻松,干了个把小时,领队的老农会大叫一声“哦——”,声音久久在山间回响,大伙就在山坡休息,老农用竹管抽起呛鼻的土烟。偶尔有人讲几句荤话,大伙笑得前仰后翻。那时只有八个“革命样板戏”,文化生活一片空白。 挖笋兼挑笋则辛苦多了,挖一根春笋要挥动山锄十几下,挖了两筐已觉手臂酸痛,再挑起担子摇摇晃晃地下山。山间潮湿,刚修的笋路很滑,草鞋虽管用,仍须小心翼翼,走走歇歇。第一担笋挑到笋厂花了近一个小时,一过称才56斤,而农民挑上百斤到笋厂只需半小时。开头我每天只能挑三担,赚五个工分(每个工分约八分钱)。挑了两天,肩膀肿痛,小腿也疼得发抖。下山时还滑了一跤,摔得筐翻笋飞,手脚和脸部均被荆棘划破,我想起父亲的话“要坚强一些”。坚持了一周之后,我一天能挑四担,最多的一担是106斤,每天可赚10个工分。就这样,原本贫困的张墩村又分给我们一份口粮和工分。 一天挑笋回来,公社邮递员送来父亲惟一的来信,我来不及脱掉沾着黄泥巴的草鞋就拆开了信。信中写道:“听说你插队的地方条件还不错……希望你好好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彻底改造小资产阶级世界观,做一个对社会对人民有益的人。我在集训班情况尚好,勿念。祝你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好!”考虑到集训班的来往信件须经检查,我未给父亲回信,至今想起仍感愧疚。 转眼到了秋收(张墩山高水冷,只能种单季稻),割稻子、收稻草、挑公粮,全生产队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队部还宰肥猪、打糍粑,犒劳大家。有天晚上,我在村部吃饱糍粑,喝足米酒,飘飘然回屋做了个梦。梦见走进村对面的原始森林,望见林间有个小木屋,我推开门,父亲正坐在屋里。他满头白发,面容憔悴,对我说:“我不回去了,永远住在山里……”梦醒,想起往事和父亲的处境,难受到了天亮。 人们传说,亲人之间有一种心灵感应,我相信是有的。11月15日,我参加“水改”(改造烂泥田)归来,邮递员送来母亲的电报,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回。”次日一早,我飞奔下山,正赶上连墩开往建西的小火车,到建西又转火车回榕。车厢里,广播喇叭不停地播放着京剧《红灯记》。我朦朦胧胧地听着铁梅哭爹爹的唱段:“爹爹呀,你给我留下无价宝……你的品德传给我……我定要把它好好保留在身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回到家,看到母亲眼圈发红,神情凄然。在我追问之下,母亲哽咽地告诉我,11月6日,集训班头头通知母亲到公墓见父亲最后一面,并说他“自绝于党和人民,畏罪自杀,此事对外要保密,也不得告诉子女,否则后果自负。”据知情人说,父亲是被诬陷为“军统特务”不堪忍受“逼供信”的折磨而自裁的。 那年春节特别寒冷,我回到了没有笑声的家中,屋里不敢挂父亲的遗像。怕邻居听到哭声,母亲强忍住心中的悲恸。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母亲,自己和家庭的前景一片黑暗,当时根本想不到数年后父亲会得到平反昭雪。正月初五晚,师院“群众专政指挥部”派学生上门查户口,我取出生产队的探亲证明,他们看后勒令我:“你是黑七类子女,根据战备通知和当前的阶级斗争形势,初七前你必须离城返乡,否则……” 初七,我带着沉重的心情与林为民一同回村。到了岚下,刚刚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山野都已披上素装。我们踩着积雪,从平日拉毛竹的简易公路上山。第一次看到雪景,林为民兴奋不已,走一段便捏个雪球抛向洁白的树丛,震落一片雪花。突然,林间露出一个白雪覆盖的小屋,仿佛梦中一般。这是浙江“香菇客”的住所,冬季他们回家过年,春暖花开再来。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轻轻推开门,屋内空空荡荡。我怔怔地站在门口,热泪潸潜…… 管旬辉,男,1949年8月生,福建师院附中高中六八届毕业,1969年2月到建西县(现属顺昌县)岚下公社阳墩(现为黄墩)大队插队,1971年4月招工到顺昌磷肥厂当工人。回城后在福建省地方志编委会任职。 注:《知青桑梓》一书2008年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