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发生在1994年的一个台风夜里。云屯席卷之时，黄桂兰满心忧伤，伫立天台；那时她正周遭不顺，便不住向上帝祷告。她似乎冥冥中感到主，乘在天空，显其威荣，驾行穹苍：“看到这大片的天空，就知道祢在。”于是这场祷告变作一次诗经式重章叠句的眺望，辽阔而恪虔：“我们天空，何时才能成一片，我们天空，何时能相连？”精确的吟唱回荡在从Shawn Colvin处借来的气定神闲的音色和结构里，在压轴的间奏处用电吉他隐喻激越的时间流变和闪烁的宇宙经验。我曾听闻传说中婆罗门的苦修：或端坐凝眸曝身烈火，或仰首苍穹直眺朱明，因为“从宇宙力量而生的人才能拥有地球”，苦修则是通往宇宙经验的径途。《天空》般后尼采的祷告是一种还原宇宙经验的尝试，用凝神静思的惊喜包裹诗人面对天空的狂喜或忧惧，重新提醒我们无垠苍穹的玄秘感，提示我们谨慎与谦卑。《诗篇·七十七》云：“我向神发声，祂必留心听我；我在患难之日寻求主，我在夜间不住地举手祷告，我的心不肯受安慰。我想念神，就烦躁不安；我沉吟悲伤，心便发昏；我烦乱不安，甚至不能说话。我追想古时之日，上古之年；我想起我夜间的歌曲，扪心自问，心里也仔细省察。”《棋子》是向主祷告时按部就班的反省，也是《祢》的同构言说：“祢是天，祢是地，我不是，我自己。”“夜间的歌曲”比喻着一场布局完整的假音奇迹，寄居在“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爱情寓言里，用回旋的钢琴与弦乐描摹出一片光线迷昧的室内空间。反复的弱起乐句将“我”结构地压抑在弱起拍，照应着妄自菲薄的幽怨文本。 《天使》中扑面而来的Lo-fi鼓点和闪亮的吉他拨奏预示了一个云蒸霞蔚的境界，仿若“初升的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空谷幽兰的吟唱是咏叹，等待着副歌时刻，一举化作直奔云霄的快感。依《塔木德经》，《天使》是向未来离去前的颂歌，纯净的情绪和昂扬的和声是天使“振翅而飞”的表达：钗于奁内待时飞。若依《历史哲学论纲》，《天使》是内在心灵时间悬停的表征，在未曾经历的欣喜与再度拥有的极乐间徘徊：“再也不神秘，只为你栖息，我温柔天使的心。”悬停与超越幻化为镜面的对立，在Cocteau Twins的九十年代声响回忆与新生活犹在展望的进行中召唤着一种徜徉在过去与未来、憧憬与怀旧之中的幸福。《天使》的风光旖旎里无谓弥赛亚的光芒，那些灿烂的承诺与期许是《天使》的当代色彩：“只要你生生世世守着我，我永远为你甜甜蜜蜜日日夜夜真心爱着你。”也一如本雅明所言：“当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把你带向我所由来的地方。”“影子”是对光的批评。光在传涉，影子褪去颜色，同时指认空间，在山洞中梦见天空；影子随阿彼察邦的并置指使营造空间，藉此批评《莉莉周》里消弭真实的光。在光影交界处人们感到一种惊人的逾越，然后忘却影子机械复制的责任。《影子》于此借用了一个乖互的起兴，介于手工复制与机械复制之间，在反复的“错以为是”中指向带有宿命感的控诉：“总以为塑造我举止，成为你一直想要的样子。如此一开始，要何时停止？”电吉他的撤离返还一片Sting式的氛围，佹得佹失的多利亚调式当然是在照应《棋子》；口琴比起《天空》中的电吉他独奏更接近自然器官，在清脆的军鼓推进间拖动情绪。 《天空（Unplugged）》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疆界，悠长的民谣声响褪去了《天空》的嘹亮，附带着风清月皎的怀想和空灵荒寒的神情；它是含蓄的妥协，间离在《天空》《天使》与《棋子》《影子》两种感触间，将日常生活的复杂迷乱和令人沮丧的坦诚悬置。它亦是听觉空间的界限：供人徜徉的游牧空间和封闭昏暗的场所在《天空（Unplugged）》前对立，逃离着在封闭空间来回编织通勤的现实延展；而《眷恋》用落叶翩翩的钢琴与弦乐和一句“零下十度寒冷的街”默许了一次用建筑、行道树与物体跌落勾画出的、与生活和聆听相垂直的的条纹空间的回归，和歌词本写真的都市感遥相呼应。“你的一切近或远，好与坏，我都眷恋”让人想起她两年前唱的“就算是执迷，就让我执迷不悔”，交叠出一片纯粹的痴情，明晰了前五首里云雾朦胧的天使音容。海子钟情于复写年轻的眺望：他远别家乡，化身双翼雪白身如黑夜的鸟；他在天色微明中思念，鸣叫，然后聆听平原上的水与诗歌。他时而不解，掠过云的虚无，念起最初忧伤的别离，茫然问道：“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不变》给出了一个浪漫的答案：“你曾是我的天，让我仰着脸就有一切。”明亮的合成器和吉他自温德米尔湖冉冉升起，暗含对《Take It Back》和《Coming Back To Life》的借鉴。细密的拨奏烁玉流金，闳中肆外的鼓点仿似雷声，一如天空的呼吸，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幻化成笼山络野的倾吐：“对你痴心不变，从现在一直到永远。”于是，我们“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岗，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也许爱情和宗教发一样的烧，因为心都在天空下草行露宿；天空此时是一个贴切的词汇，因为它俯仰皆宜。我们身在天空下，用祷告和许诺怀想神话，用迟疑和哀怨徘徊谦卑，再用痴迷和释怀注解存在。《矜持》是夜色迷离的痴迷，从天而降的清唱似乎按捺住心中的风光，在月色流淌的芭乐中凝默成含情脉脉的守望和丝丝入扣的自白：“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爱你。”带着标志性咽音的《挣脱》是《不变》之后去伪存真的释怀，映入梦中的灯盏悄悄退行为暗中滑行的光线；直接翻自The Cranberries的Britpop声音和《誓言》里婉转的笛子一起组成了旋复回皇的“世界感”，从封面的雷鬼脏辫开始，到《矜持》前漂流的New Age质感，《挣脱》与《誓言》予《天空》一个顺理成章的世界结尾。《天空》在情歌叙事里隐喻了神学到诗学的迂回和转向，亦代表了九十年代的青春群像：“年轻灵魂们在躁动等待，对旧世代不耐，等着化成一股内爆的力量，用无意义的尾音滑翔出去。”以其精致的录混制作成为“发烧天碟”的同时，《天空》确定了一个供人怀念的音乐场景：音像店。音像店的音响设备是对磁带及Walkman的压迫，凝固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音乐接受。此后，流媒体兴起，城市中的音像店也随之被饮品店替代；音响作为蔓草难除的设备资产，偏居于公共场所里，几近从接受中撤离——但王菲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听众的耳朵。如果说她对“惺惺作态”的超越是天使，那么她的辉煌是影子，不止是她音乐里变幻莫测的爱情观夹带的；可能是她宣传个人风格的副业，更有可能是她挣脱无解的耐用消费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