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楚争霸形势图
【原文】
丙辰,楚重至于邲,遂次于衡雍。潘党曰:“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
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惟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敬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几,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其为先君宫,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今罪无所,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可以为京观乎?”
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
晋楚争霸邲之战
【译文】
六月十五日,楚军的辎重到达邲地,军队就驻扎在衡雍。潘党说:“君王何不筑起军营显示武功,收集晋国人的尸首建立一个大坟堆?下臣听说战胜了敌人一定要有纪念物给子孙看,表示不忘记武功。”
楚庄王说:“这不是你所知道的。说到文字,止戈二字合起来是个武字。武王战胜商朝,作《周颂》说:‘收拾干戈,包藏弓箭。我追求那美德,陈于这《夏》乐之中,成就王业而保有天下。’又作《武》篇,它的最后一章说:‘得以巩固你的功业。’《周颂》的第三章说:‘布陈先王的美德而加以发扬,我前去征讨只是为了求得安定。’它的第六章说:‘安定万邦,常有丰年。’武功,是用来禁止强暴、消灭战争、保持强大、巩固功业、安定百姓、调和大众、丰富财物的,所以要让子孙不要忘记他的大功。现在我让两国士兵暴露尸骨,这是强暴了;显耀武力以使诸侯畏惧,战争不能消灭了;强暴而不消灭战争,哪里能够保持强大?还有晋国存在,如何能够巩固功业?所违背百姓的愿望还很多,百姓如何能够安定?没有德行而勉强和诸侯相争,用什么调和大众?乘别人之危作为自己的利益,趁人之乱作为自己的安定,如何能丰富财物?武功具有七种美德,我对晋国用兵却没有一项美德,用什么来昭示子孙后代?还是为楚国的先君修建宗庙,把成功的事祭告先君罢了。用武不是我追求的功业,古代圣明的君王征伐对上不恭敬的国家,抓住它的罪魁祸首杀掉埋葬,作为一次大杀戮,这样才有了京观以惩戒罪恶。现在并不能明确指出晋国的罪恶在哪里,士卒都尽忠为执行国君的命令而死,又难道能建造京观来惩戒吗?”
楚庄王说完,就在黄河边上祭祀了河神,修建了先君的神庙,报告战争胜利,然后回国。
止戈为武
【呓语】
楚庄王用一个“武”字给血腥的战争做了颇有哲学意味的解释,体现了楚庄王对周文化的学习已经取得成效,至此楚国政治文化中中原文化的色彩已经非常浓重。说明楚国已经扬弃了本国政治文化中的野蛮因素,而举起了人道主义的大旗。
邲之战是楚晋争霸中具有决定意义的战役,对楚国人来说,这场战争是完胜的。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精神上的胜利。从此楚国声威大震,鲁、宋、郑、陈等中小国家纷纷背晋从楚,晋国一时不敢南向与楚抗衡。
虽然周王朝始终没有赐予楚国方伯之职,但是楚国已经实质性地成为当时国际上最强的主导性力量。特别是楚国信守仁义的举动,更是赢得了各国的一致归心。
楚国终于登上了霸业的顶峰,楚庄王这个霸主,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春秋的几位霸主中,楚庄王是位心怀仁爱的智者,不为胜利冲昏头脑,相反,他还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给百姓带来的不幸。几千年前,一位站在血海中的领袖能做出这样的思考,是历史的骄傲。
楚庄王所指出的禁止强暴、消弭战争、保持强大、巩固功业、安定百姓、调和大众、丰富财物等七项,就是著名的“武功七德”。他认为邲之战不符合武功七德,楚之胜算不得武功。于是,楚庄王在黄河边上祭祀河神,修建楚国先君宗庙并报告战争的胜利,然后返国。
“武功七德”的提出是霸权迭兴时代关于争霸战争性质认识的一次总结和提高。在楚庄王的言论中,战争不再是单纯的攻城略地的手段,而是霸业中不太重要的组成部分。楚庄王虽然连年率军对外征战,但他却不想给人以穷兵黩武的印象。楚庄王的战旗上不是书写杀伐与征服,而是写着“止戈为武”,即用战争制止战争。尽管他的金戈铁马杀得晋军尸横遍野,但楚庄王却依然口中念念有词地向和平之神祈祷。这或许正是楚庄王的高明之处,他既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又赢得了政治的主动。
孔子两次称赞楚庄王说:“贤哉楚庄王”(《史记·陈杞世家》)、“楚庄王霸其有方矣”(《新序·杂事四》)。因为楚庄王是春秋时代罕见的各方面都符合儒家理想的“完美”君主:灭掉陈国又重新恢复其国,在郑国穷途末路之际放了它一条生路;尊重生命,不建京观。这些行为达到了孔子坚持的儒家道德的最高境界:义行诸侯,适可而止,重德重民,恩威并施。
《吕氏春秋》曾把楚庄王列入“十圣、六贤”之内。所谓“十圣”,是指神农、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文王、武王;所谓“六贤”,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和楚庄王。
司马迁对楚庄王的评价特别高,他说:“庄王之贤,乃复国陈,既赦郑伯,班师华元。······嘉庄王之义,作《楚世家》第十。”(《史记·太史公自序》)
确实,在春秋五霸之中,蛮夷出身的楚庄王留在历史上的形象最为完美。和他比起来,晋文公过于苛刻,齐桓公过于精明,秦穆公过于阴险,而阖闾野心勃勃,勾践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楚庄王则心怀宽容,能征能讨,有威有恩,知止不辱,知足不殆,成了春秋时代贤明君王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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