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凤：雪落合阳（《秦岭》专刊文选46）

文摘 2024-08-01 23:22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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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合阳

王亚凤

城市的雪早已无影无踪，但手机里合阳的雪，则像一位通讯录里的朋友更换了新头像，注定将长久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

元月15日那天，跟书蓱约定同去合阳参加姚老师的母亲葬礼的时候，西安的雪下得纷纷扬扬。葬礼在18日。17日上午，书蓱来电，告诉我原计划搭乘的便车因天雪路滑取消了行程，我们俩需要尽快订票坐动车去合阳。家人在一旁听到张嘴欲言，被我抬手止住：就当我去合阳看雪好吗？

不知是突降的大雪令铁路乘客激增还是过年返乡潮已开始，西安至合阳的动车竟一票难求。而我遵书蓱嘱咐，已告知在合阳的马河声先生，顺车取消，我们改乘动车来，马先生满口答应等着我们。不承想票迟迟抢不到！不能坐等了，我们俩果断出发，一个从南郊一个从北郊同时赶往火车站，以为现场购票一定有的。忙中出错，我习惯性打车到了熟悉的北客站，售票窗口告知，去合阳的火车是到西安站坐，而不是北客站。并且，没有票！电话那端，书蓱指挥我，别急，咱们到西安站再试！

17日的西安，只有城市雕塑上、草坪的角落，残余少许的白雪在提醒人们雪来过，而雪后气温比雪中更低。奔忙中的两人是不知冷的，到了西安站仍没有票，心里燃烧着小火苗。一次次电话告知马河声先生：11:15的车票没订上；16:50的车票没订上……

怎么办？书蓱告诉我，马河声说过，哪怕走，他也要走到姚家去。这句话极大地鼓舞了我。那么，我也能！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轻言放弃。书蓱犹自在犹豫中摇摆，低头说“马老师给姚老师说了，我们俩早早就到……”片刻抬起头说：不能失约，马老师等我们一天了！

此时，事情似乎开始向别的意义转变，不再是单纯去奔赴一场葬礼，一种近乎悲情、豪迈的壮烈情怀如逐渐逼近的黄昏暮色漫卷上来。终于打到了一辆车。李师傅开的是电车，宝鸡人，独自在西安跑车，接了单就没打算打退堂鼓，他说，只要给我点时间在路上补充电，我怎么都把你们送到合阳。

从浐灞出发上高速，还好，一路畅通，没有遇到冰雪阻路。从暮色渐合时分直走到夜色浓重，雪线越来越白，“伊尹故里，诗经合阳”的大幅字样终于出现在眼前。绚丽的合阳街灯等不及高速路到此戛然止住，迎宾的感觉已迎面扑来，心里顿时烟花绽放，若有鸟儿扑啦啦展翅飞出。高大气派的“秦晋国际大酒店”就矗立在路边，马先生像合阳的使者，早在门里等着我们。

因为我们俩的迟到，一行人统统推迟了晚饭。马河声夫妇，书、作兼修的青年才俊翟旭鹏，马先生的好友兼粉丝、两位合阳干部，以及马先生的两个侄女，其后姗姗迟来的合阳作家王冬梅女士，在一家叫做“徐府大虾”的餐馆包间里，暖暖地围坐一堂。我和书蓱被安排左右分坐在马先生两旁，这是实打实的主人为来宾接风洗尘的架势了，何其有幸。我也没有推辞。我跟合阳的缘分，本就来自马老，此生，但提起合阳，必然绕不开马老，但凡到合阳，必定笼罩在马老的羽翼之下，这是肯定的。

“徐府大虾”老板姓邓，也是马河声的粉丝，从翟旭鹏的话里话外早听出来了。专注做虾20年，手艺响当当。邓老板亲自上手，一道道私房菜传过来：凉拌的、热炒的，自制皮冻、酱猪蹄、荞面粉皮，最给劲儿的是实实在在一大盆的油焖大虾，背开得极漂亮，色香味俱全。配有一次性手套。马先生举杯致意后，马夫人站起身，直接上手给大家示范手抓猪蹄手撕虾，一派江湖儿女风范。热热辣辣吃着聊着，不觉间一盆见底又上一盆，但实际上，待青碧的蔬菜同现扯手工面端上来时，大家都发现，只剩下眼睛还在馋了。

当晚，来不及赏雪。雪在合阳夜色里，静静作陪。

饭后，马先生嘱朋友送我跟书蓱回酒店，将他们夫妇下榻的豪华大房让给我们俩。夫人大约跟侄女回了马家，马先生跟旭鹏留下来写完字才回酒店。同住在秦晋大酒店的，还有一位合阳籍名人，刚退休的领导、永远的诗人、李永刚先生。

这就要说到此行非要来的原因，说到跟合阳的渊源，话就长了。掐指一算，竟已十年。

是2013年吧，有幸进入市志办工作，在高处手下做一名临聘编辑。高处待人温厚，以我文字尚可的理由将我介绍给主任姚敏杰。姚主任不光是业内大名鼎鼎的方志专家，还是文学圈里顶流的文字专家。最可贵的是，姚主任礼贤下士，儒雅谦和，让我一个小小的业余作者没有感到丝毫的压力，因此敢于出没姚主任的办公室，就又从中发现了一本品味独特的杂志《懒园》，一见倾心。一向并不热衷于投稿的我热切地问姚主任，可以投稿吗？姚主任说，他们一般不对外征稿，你要喜欢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姚主任是那种言诺必践的人，后来果真带我去了懒园，认识了懒园主马河声。后来，姚主任还邀请我和书蓱一道，赴一位诗人之约共同茶饭、谈诗、赏字。那时又怎知，十年后的今天，还能同坐在一座屋檐下。今晚坐在面前如此眼熟的人，就是那日的诗人李永刚。

他们都是合阳人。

李永刚先生还是姚主任的表哥，此次携夫人专程回来参加姨母的葬礼。

坐在秦晋大酒店颇具装修风格的案几后面，指挥过万人企业的领导风度与半生矢志不渝的诗人气质叠加，使光影下侃侃而谈的李先生像一位气度不凡的君王。我为自己这个比喻感到好笑，不想说出来像拍马屁。但在心里，细数我认识的，和听到的合阳故事，似乎拍拍马屁也不为过。明明离都城很远，合阳何以自古出名人呢？

诗经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是合阳的黄河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文王和太姒的爱情故事，起源于古有莘国，现今合阳；良相伊尹、厨师祖师爷伊尹的传奇故事，在合阳；著名之“曹全碑”，印光法师…… 不说也罢，哪个地方还不出个把名人啊，你会说。

问题是合阳她有些不同，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就察觉到这一点。她地理形态特殊，河谷阶地、黄土台塬、低中山，沟壑纵横，黄河近在咫尺，史上旱涝灾害频仍。这样的地形地貌虽造就丰富的土地资源和具有特殊美的自然景观，但，“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曾让爱面子的合阳人耻辱了30年，这一点，我在姚主任、马河声的文字里都曾感受到。但同时，合阳人崇文重教、诗礼传家的家风又非常浓厚，西北大学的周燕芬教授写过一篇《打开合阳》，深切地阐明了这一点。

2018年，得懒园邀请我有幸踏上合阳这片神往已久的土地，除了名闻天下的“处女泉”、重建的莘国古城、建在山巅的青石殿、野性十足的上锣鼓、神奇的合阳线戏等之外，我还注意到一些细节：合阳人讲究，哪怕是土墙、砖地，院落都打扫得光洁溜溜；待人实诚，有几分实力拿出来几分；有文化，门楣上的砖雕，除了“耕读传家”，更多内容我首次见识；重建筑，我看到的多处民居无论大户小户几乎尽其所能精雕细琢；印象很深有座庙建在坡大沟深的悬崖峭壁之上，远眺、近观皆让人胆颤心惊又无比想靠近，去了又发现一座“白鹿原”景观村……

这样又穷又美的地方，密集地出了许多才子，想想，似乎很能理解。姚敏杰先生在恢复高考第四年考上西北大学，次年，小他一岁的弟弟紧随其后，考入了陕师大。而先他们大学毕业的表哥李永刚，在西安的事业与文学成就日隆，被称为“钢铁诗人”“职工艺术家”。那次采风还见识到同马河声一样能现场“七步成诗”的党宏、党宪宗等合阳诗人，此次，从李永刚夫妇嘴里听到更多的合阳名人故事。

18号一早，在秦晋酒店吃过早餐，马先生的朋友开车带我们去合阳百良尹庄，姚敏杰先生的老家。

姚老夫人是1月15日辞世的。那日，三秦雪落纷纷，只是我等在长安，尚不知为何天降大雪，为多年来之罕见。如此大雪在都市连降两日已颇具规模，雪落合阳更是盛大。

我一向认为，乡村，才是雪的家乡。雪落城市，犹如人进城，是懂事的是拘谨的是克制的是理性的，下那么一阵子后就悄然离去不留痕迹。但在乡下，它是那样恣意纵横，尽情挥洒，仿佛要把一年来积攒的情绪全部投入母亲的怀抱，无遮无掩撒泼又撒欢。雪落在村庄，落在田野，落在沟沟坎坎，落在山巅梁峁，一定也落在冬季停滞的黄河道上，虽然此次没有时间去望黄河，但上次随合阳文旅走过黄河沿岸，随着“合阳”二字涌上心头，落雪的黄河会一并铁马冰河入梦来。

高速路封闭，车改走乡道，会费时很多。在我和书蓱，是无妨的。窗外高低起伏的白雪世界，让我跟书蓱望着窗外惊叹，仿佛回到童年。但马先生的手机响了，有人高声问他在哪里呢？赶紧呀！马先生转头解释给我们听，今天腊八，也是他表弟的结婚喜日，舅舅不在了，舅妈催他过去主持婚礼，必须要去。因我跟书蓱昨晚迟到，打乱了马先生的行程安排，使得他步履匆匆，带着写给姚老夫人的挽联，雪被嵌在了文字里：“至孝感万众，白雪满千山。”在家乡皑皑白雪的怀抱里，老夫人真是“仙逝”了。

姚家大院，内外装饰成白与黑的海洋，黑底白字的挽幛触目哀伤：“贤淑厚朴”“懿德常存”；横在空中的是合阳作协送来的“沉痛悼念姚老夫人”；大门左右，“严父早逝恩未报，慈母别世恨终天”是姚家儿女的泣书。墙上，《哭母文》看得人心酸目热：

天风呜咽，雨雪垂泪。呜呼哀哉，吾母其萎。相夫侍婆，累岁多艰。生儿育女，劬劳辛酸。陟彼崔嵬，顾复虺隤。四十余载，身心交瘁。堪足慰怀，儿孙各三。健康成长，围绕膝前。庭训面命，煦煦慈颜。掳我慈母者，殊恨二竖凶顽。惟冀真有来生，再续母子情缘。不求衣华食贵，惟愿意静神闲。养颐之福，乐享永年。呜呼！捶足顿胸，抢地呼天。千声万唤，不闻母言。妈！妈！妈妈！妈妈！

循着这无声泣血的祭母文字，我们去里屋寻找姚老师。

数月不见，姚老师的身体较前期大病初愈时感觉好了许多，却又遭此失母重创，满目憔悴令人不忍卒睹。二位先生执手相看，一切尽在不言中。乡下寒冷，家人担心姚老师不适，用上了一切保暖措施，使姚老师可以陪伴母亲肉身在尘世的最后日子。为了安慰我们，姚老师努力吃下了家人送来的饭菜，直至哽噎。

雪路不便，马先生有他事在身必须告辞了，也邀请我和书蓱同去。固然能一日看尽合阳“花”，但我俩以“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为由，请求留在这边陪姚老师，获准。

合阳的葬礼庄而重之，西洋乐器兼传统管弦，鼓乐高亢，唢呐激昂，铿锵中透着令人心碎的悲伤。四周白雪围拢，人们面色凝重地穿梭来去。孝子头上裹着古风厚重的白麻布冠，身穿麻衣孝裤，连鞋尖都是白的，跪在地上一遍遍迎接来自各房亲戚的祭礼，直到难以支撑瘫倒在地。

姚主任被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他的夫人和弟弟妹妹们低着头哀哀恸哭。请来的古装戏子身穿白色戏服，唱作念打声泪俱下，替代孝子将难言的心痛表达出来。姚老师的夫人我前面见过了，此刻亦重孝在身哀伤如一树梨花。他们有一个斯文俊秀的儿子，也在连日的劳累与悲伤裹挟下，显得清瘦苍白。那表演哭戏的人逐一将迈克风递到亲属面前为难人，姚老师的兄弟，那可怜的才子，失祜失恃之痛令一个在外成熟干练的人变得委顿不堪，全身倚靠手拄的棍子歪斜着，一言不发，似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丝。

李永刚先生代表亲属，高大的身躯给乡亲们深鞠躬，一字一句致辞：感谢乡亲们几天来至姚家吊唁，表达对老人家的一片哀思。敏杰一家深表谢意。我二姨一生平凡而伟大，她为人心底善良，贤淑勤劳，温良恭俭，仁爱至诚。入则相夫教子，辛勤持家，三尺锅台送晨昏；出则下地劳作、锄地收割，片片土地洒汗血……

送葬的队伍排着长长的队伍向田野走去，我不顾禁忌，拍下了这场白雪作伴的葬礼，也拍下了合阳这座有着典型样貌的老式民居：齐整、朴素的四合院，印着上百年岁月沧桑的青砖蓝瓦，两厢对称的有着圆弧造型的椽木结构的美丽屋檐，以及遮挡后院有着含蓄美意的中庭照壁。一株高过屋檐的大树，尽管在冬日落尽了枝叶，仍尽忠职守地守护着家院。照碑的雕花砖刻上、屋檐下一排古朴的瓦罐里、以及后院的墙根下，白雪像人们不舍得打扫的乡愁，诗意地眷恋着故园。

坐李永刚先生的车回西安，与李夫人，一位知性秀美的“合阳夫人”，挤在后座上，一路赏雪一路聊不尽的合阳。车至合阳中医院，他们夫妇下车去看望一位住院的远房亲戚，我独自在医院门前广阔的雪地上，用枯枝写下一行行字。那是下午时分，淡金色的太阳越过楼顶柔和地洒下，普照着一排停泊的车，和几株腊梅一列雪松。无人踩踏的雪野美得不可方物，一句禅宗绝句映上心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送给眼前的合阳。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王亚凤，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安市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原野的风》。

《秦岭》专刊文选

流量为妃，我为王

三秦散文家，散文名家的家、散文作家的家。

流量时代，散文家不乏真诚，但更需虔诚：从心出发，虔诚的写我。流量为妃，我为王。

在王和妃的帝国里：

做人，上善若水，天人合一；

写文，上散若水，天我合一。

这里，是散文的家园，心灵的帝国。来，握屏筑巢，抵御浮躁，澄澈灵魂。期待心灵的核辐射，辐射三秦，辐射中国

——燕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