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欢：我曾拥有一片净土（《秦岭》专刊文选45）

文摘 2024-07-31 21:54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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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拥有一片净土

刘欢

那时，我头顶一片光环，做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

21岁那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走上讲台。预备铃声刚响过，我就站在了教室门口，一个小男孩跑过来问我：“你是哪个班的？”我没有回答他。当我有些紧张地站在讲台上，我看到了他一脸的惊讶。然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脆脆的声音：“起立！”紧接着是全体站立，整齐而洪亮地喊道：

“老师好！”

震惊。呆立。我几乎手足无措了！这是一个陌生而又心跳的时刻——我是一个老师了？可我分明还清楚地记得我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扎着长长的辫子，用清脆的声音教我念“a、o、e……”，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我总是望着她，忘记了抹鼻涕。而如今，我也是老师了？多么奇妙的感觉！看着教室里一张张稚气可爱的脸，闪闪的眼睛里一如我当年的凝望。

深深一鞠躬，道一声：“同学们好！”——从此，我真的，是一名老师了。

第一篇课文《山的那一边》，是一首诗。那诗里说“山的那一边，是海！是用信念凝成的海”。我对这些山脚下的孩子讲这首诗，问他们山的那一边有什么？他们争先恐后地举手，说有神仙、有汽车、有大城市、有一个乐园……我一一肯定，然后领着他们诵读：

在山的那边，是海吗？

是的！人们啊，请相信——

在不停地翻过无数座山后

在一次次的战胜失望之后

你终会攀上这样的一座山顶

而在这座山的那边，就是海呀

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一瞬间照亮你的眼睛

我喜欢这样美丽的文字，喜欢听他们孩子气的声音读这样的诗。我告诉他们，山就是你生活中的艰难险阻，海就是理想的境地，只要你勇敢地征服那一坐坐困难堆成的山，就必将看到希望的海。我看到他们清澈的眼神，仿佛拈花微笑般的领悟，只愿小小的他们能真正明白。

渐渐地，我体会到了老师这一职业的喜与忧。当老师有时候很生气，一首短短的诗总是有人记不住，几个简单的词语听写总是出错，作文总有人不按时交，上课总有人悄悄讲话。当老师有时候很开心，一个复杂问题总有人给你一个完美的答案，一次考试总有优异的成绩让你欣慰，情绪低落的时候看到那一双双无邪的眼睛，所有的乌云顿时散去。当老师有时候很委屈，总有学生不理解老师的苦心，总有人不听劝告，总有人在背后乱叫你的名字，总有人对你不满。当老师有时候很感动，一声快乐的“老师好！”甜到了心底。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夏日的清晨。我还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迷迷糊糊地起床打开门，没有人，地上却躺着一串美丽的纸风铃，旁边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亲爱的老师，节日快乐！”哦？原来今天是教师节！这是一个令人心动的惊喜，连同清晨芳香的风一起吹醒了睡眼朦胧的我。

心情愉快地来到教室，往日喧闹的楼道今天竟没有一个人在外逗留。“今天怎么这么乖？”我在心里嘀咕着。刚进教室就被一个男孩子叫了出来：“老师，有人给你写了一封信，你看完了再进去。”说完一溜烟跑进教室去了。会是什么呢？我拆开来，里面还有一层，再拆一层，还有一层，满怀着疑惑，我终于拆到了最后一层，最里面是一张小纸条，写着一首小诗。疑惑不解之时，男孩子又跑了出来，他问我看完了吗？

“完了。”

“那您进来吧。”

走进教室，并无异常，只觉得七十多张脸上多了某种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突然，有一只手指向了西北角的讲桌，顺手望去，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走进了童话世界——大大小小的礼物堆满了桌面。精美的包装、美丽的彩带、别致的小花……我用惊喜的目光向他们询问，却发现他们正望着我，狡黠地笑着，甜甜的，有点小调皮、有点小得意、有点小期待。多么可爱的一个安排！

当我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一个许愿瓶，有人告诉我，里面有九十九只纸鹤，是全班同学每人写了一句话然后叠成的。

多么可爱的一群孩子！

一年前我的生日，是我当上老师的第十三天，那天上课前学生为我合唱着“happy borthday to you”，我至今仍记得那时孩子们可爱的笑容，就像今天一样！而恍惚间我已经在过第二个教师节了。

细数着这些小礼物，装着99只千纸鹤的许愿瓶，戴眼镜的小娃娃、会唱歌的风车相夹，自家树上刚摘来的甜柿子……这些可爱的小礼物裹藏着世间最无邪最美好的童心，在教师节来临那一天，出现于一个聪明的安排，又怎能不让人感动？

或许有千里冰封

或许有万里雪飘

你的圣洁和温暖却使我们相信：

生活没有冬天！

在永远的将来

无论我们成为挺拔的乔木

还是低矮的灌木

老师，

我们都将以生命的温暖与翠绿

向您祝福：

祝您：健康、愉快、幸福……

读着许愿瓶里的这些文字，我再次被幸福包裹。若此刻，你看到我在流泪，你该知道，我是快乐的。

我得承认，我不算是一个认真的老师。我不喜欢早早起床，但是我喜欢在早读时看那个小不点儿的嘴巴一噘一噘，一本正经地读书。偶尔他会偷看我一眼，见我在看他，身子便坐得更直了，将书竖立在桌面上，使出很大的劲儿，以至于他的声音在混杂的晨读声中若漂在水面的浮萍。“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他卖力地读着。

我不喜欢写教案，我喜欢在课堂上随机提一些问题，然后看到一片手的森林，它们似伸展着的蕨类植物，想抓住更多的阳光。我随便点了一只手，他便腾地站了起来，急迫地表达着他的意思。他努力地组织他的语言，以使语言能够更加准确地传达他的意思，但是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我忍不住想笑，帮他提醒一两个词语。然后他坐下，等待我的点评，诚惶诚恐又很骄傲的样子。

又一天，我在睡梦中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起床，开门。看到了一个匆匆逃离的背影和一个大大的红苹果。它静静地躺在我的门前，阳光照在它的身上，是那么的可爱。我将它带回我的房间，久久地欣赏着，没有立即吃掉。后来，我给她的作业本里写道：“谢谢你可爱的红苹果，我一直没有舍得吃，我把它摆在我的房间，满屋子都是苹果的香味。”她回复道：“你要是喜欢，我再拿一个给你，我家是卖水果的。”

有时候我在教室里大发雷霆，因为又有许多懒惰的家伙没有完成本来就很少的作业。这是我第N次原谅他们了，不能再姑息了！我决定发火。我撕掉了一个又一个皱巴巴的练习本，扔到他们的脚下，我罚他们不许坐着上课。看着身高参差不齐的一排“木头”，我又觉得影响美观，便让他们再坐回去。于是整整一节课，除了我，没有一丝生气。第二天的作业没有人不完成。但是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人又不完成作业。因为他们很快就不记得当时的羞愧，也很快就忘记了我生气的样子。

“老师好！”他们依然在路上兴奋地与我打招呼。

我带的第三届学生，他们极不听话，在别的老师课堂上放肆地闹着。见我从窗前经过，马上装模作样跟着老师胡乱呜啦几句，眼睛却始终斜视着瞟向我。经常有代课老师找我诉苦，说你们班是全校最乱的班！是啊，我承认，我也是半路接手的，但我觉得他们是全校最聪明的一个班。于是我给他们开会，一本正经地开会。我说：“所有的老师都说你们是全校最乱的一个班，说你们是全校最坏的孩子。数数在座的各位，有头有脸的真不少。你们是一群没有被制服的野马，肆意疯狂。”他们静静听着，没有人说话。我停了下来，看到了一双双自卑的眼睛，它们无声地沉默着。我继续说：“但是说句心里话：我喜欢你们！”他们抬起了头，惊喜而又不解地望着我。“是真的。你们有激情、有个性，你们的吵闹声是最大的，但你们的歌声也是最嘹亮的。你们可以放肆地笑，也可以淋漓地哭，你们让我看到了严厉制度下不羁的欢乐，就像石头缝里迸出的一朵亮丽的花。我希望我也可以如你们这般纯粹、快乐！”我说完了。嗅到了空气中难以抑制的芳香——他们的笑容已无声绽放。

那一年的冬天雪很大，一早推开门，厚厚地挡住了去路。我被校长批评了，因为我们班清洁区的雪没有清理干净。我无限委屈地拿上铁锨去雪里干活，红色的围巾掉在雪地里都不曾注意。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后多了许多沉默的孩子，他们一改往日的活泼与放肆，默默地跟着我一起铲雪。我看见最“坏”的他轻轻地帮我捡起了遗落在雪地的红围巾。最沉默的一次劳动，我在心里默默流着感动的泪。

期末考试，他们各科成绩霸占了全年级前三名的名额，总成绩居全校第一。我也兑现了我的承诺：一人一个棒棒糖。自习课上，他们安静地舔着，并悄悄地留了一个给我，草莓味的。

我教语文，也教音乐。我喜欢把语文课本上要求背诵的古诗词编成歌曲教给他们唱，这样的一箭双雕也得到了全体语文老师的一致表扬。我会在音乐课上让他们唱喜欢的歌，周杰伦、SHE、花儿、凤凰传奇，也会教他们唱《茉莉花》，唱《七子之歌》，唱南方的戏曲、北方的民歌。我还教他们唱这样的歌：“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风风雨雨都接受，我始终都在你的左右……”

三尺讲台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不管你的心情是阴是晴，站上去的那一刻，你便不是你。他们用清澈的眼睛仰望着你，如一朵朵待放的花骨朵或阳光下的嫩苗。他们静静地等待着你口中说出的话，还有你眼睛里温暖的光芒。他们会因一个表扬高兴好几天，也会因为一次失误而懊恼。他们会让你开心和充实，也会让你无限烦恼。站在讲台上，你不是你，你没有自己的情绪——这是一个老师最基本的素质。

只是四年后，我背叛了我的讲台。学期末的时候我对他们说：“如果没有出现意外，下学期我还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和音乐老师。”可偏偏就出了一个大大的意外——我放弃了教师的身份，投身于另一份工作。这里没有恼人的教案，没有鸡毛蒜皮的官司，没有阅不完的作文和扫不净的清洁区。我新鲜而快活地过起了不一样的日子，在漂亮的办公大楼里上下班，享受冬暖夏凉的空调，和文化名流打交道，在一次又一次的活动中见识着、学习着、感叹着：世界如此之大，我却如此微小！

离开讲台的第一个教师节，一大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学生经多方打听送来的祝福。他说他是一个坏学生，但我没有嫌弃他，说我是他心中永远的老师。那一刻我感到惭愧，我告别了讲台，离开了我亲爱的学生，去寻找自以为更高更远的天空。但即使如此，仍然会有烦恼，全新的，或旧时就没能扔掉的。我时常怀念我曾拥有过的那片净土：

想念那一声整齐而洪亮的“老师好！”，那一声洪亮而整齐的“老师再见！”想念他们在课堂上幽默而精彩的回答、念错字时的搞笑，想念他们用假作业哄骗我的狡猾，想念那一篇篇优美的课文，也想念那一篇篇糟糕的作文……那听取蛙声一片的朗朗读书声、可爱又可恨的追逐撵打。当你提着一桶水摇晃着艰难行走时，一双正在成长的手接过，兴奋欢快地帮你提到房间，然后雀跃着离开。还有信誓旦旦说以后要按时完成作业的严肃面容，考场作弊时那警惕而不安的眼神，上课偷笑时被发现而瞬间凝固的表情……虽然我知道，他们同样有烦恼，以他们的小小的心来说，这烦恼也很大，只是无关爱恨、无关名利、无关深刻、无关信仰。

我又想起了我的那位扎着长辫子的漂亮的女老师。“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又不是了你。我不知道多年后谁还记得我这个老师，今生无法抹去的是：我曾是一个老师。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刘欢，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安市作协会员，长安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遥远的莲》，现供职于长安区文联。

《秦岭》专刊文选

流量为妃，我为王

三秦散文家，散文名家的家、散文作家的家。

流量时代，散文家不乏真诚，但更需虔诚：从心出发，虔诚的写我。流量为妃，我为王。

在王和妃的帝国里：

做人，上善若水，天人合一；

写文，上散若水，天我合一。

这里，是散文的家园，心灵的帝国。来，握屏筑巢，抵御浮躁，澄澈灵魂。期待心灵的核辐射，辐射三秦，辐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