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志性事件

文化   2024-10-11 18:12   北京  

今天早上五点半,小宝独自走出家门。

五点半的秋天拂晓,夜色还没有褪去,太阳还没有出来。

他背着书包,手提小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人们都还在酣睡,小区里很安静,昏黄的路灯亮着,深蓝的天空有几颗寥落的晨星。

他走出小区,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

走着走着,晨曦微露,寒意也悄无声息地袭来,他不由自主地拉紧衣领。

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尔有几片黄叶飘落,划过清冷的空气。整个世界似乎在这份宁静与寒冷中慢慢苏醒。

他快步走向公交车站……心里有几分倔强,几分悲壮。

这一切都出自我的想象,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他自己定了早上四点四十的闹钟,洗漱、收拾,五点半把家关在身后,独自一人坐公交车去学校,因为地铁都还没有开始运行。

好小子,翅膀硬了!我有点震惊,也有几分感伤,甚至还有点佩服。

这是我昨天晚上就可以预料到一种情形,但我偏偏没这么想,我以为早上他会过来敲门,说:妈妈,给我叫辆车。但他没有。

昨天放学,小宝又找了理由回家:要拿美术用品,开运动会了要拿衣服。这显然都是借口。

他原计划五点多放学后马上就走,坐地铁回来,但因为有老师叫住了他聊事情,他六点多才出发,到家已经是九点。

这个时候我正陪小丸子画画,她拿水彩颜料在白纸上涂抹,我猜测她画的什么:黄澄澄的一团是太阳、黑色的一个圆圈是足球、橘色的几坨是小人儿,他们正在踢足球。她满意地点点头,还说场边那个胖点的小人儿是教练,因为他蹲着,所以看起来比较矮。

小宝凑到我身边,坐下来,想跟我说话,小丸子也在说话,俩人像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聒噪得我无所适从,为了抢夺我的注意力,还都不由分说提高音量。

小宝说着说着开始动手,在妹妹头上挠了一下,小丸子眼圈就红了,眼泪直打转,她坚强地吸吸鼻子,止住泪水,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画画。

这是一个不愉快的开端。

我喝令他们不要吵嘴,不要动手。心里也有点烦躁,不想体会他们的感受,也不想慢慢开导,只想赶紧处理完二人争端,安排小丸子刷牙、睡觉,只想保证小丸子在九点二十之前躺到床上,以防她第二天早上有起床气。

小宝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但见到家人有话说,我也是高兴的,只是在当时,心里着急,只争分夺秒听他说了几句话:生病的同学怀疑是“阳了”;给他买的《消逝的巨兽》这本书里有个别细节错误,但总体上来说是比较有用的。

小丸子也很乖,画没有画完,主动停止,说明天再画。我先去卫生间刷牙,她在外面拿白板笔在白板上写字。

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兄妹二人又开始斗嘴,小宝一把抢过小丸子手里的笔,仗着身高优势,放到了冰箱顶部。小丸子又一次快要哭出来。

老王听到后,过来主持公道,冲小宝大喝:你为什么要逗妹妹?小宝狡辩:谁说我逗她了?老王被这种事实面前还要抵赖的无理搅三分给气到了,吼他:那你为什么把白板笔放到冰箱上?父子俩人开始呛声。

我觉得二人都很无聊,但内心对小宝的挑衅行为也有一些不满,觉得他是没事儿找事儿。

小丸子搬了个板凳站上去也够不到冰箱顶部的笔,我帮她取了下来,安慰她不要哭:看看结果,哥哥故意逗你玩,不让你拿到笔,但你现在还是拿到了,所以不要哭。

小丸子嘴巴扁了扁,终于忍住,没有哭。只是眼圈红红,楚楚可怜。我心里对小宝的责怪又增多几分,为了不激发矛盾,我没说话。

老王也慢慢偃旗息鼓,但愣小子却火上浇油,他说:有本事你明天早上不要送我。

我就知道要糟:这就跟上次赌气说不补习是一样的,他以为我们关心他的学习,用摆烂的态度就能威胁到我们。但这是很愚蠢的,属于对形势的误判。

果然老王怒了,说:好,走着瞧,看我会不会送你。还大声叮嘱我:明天早上不要给小宝叫车。我怀着对小宝跟妹妹找茬闹别扭还乱说话的埋怨,答应到:好。懒得再多说一句话,哄小丸子睡了。

但我心里想的是,到了明天早上再说,你还能真不送?你真不送我还能真不管?又想:不送的话会怎样?难道真由着小宝在家里呆着或者迟到?再想:以前二人也吵过,按以往惯例推算,小宝估计会找我叫车送他,或者父子俩冷着脸,一句话不说,但会心照不宣地在该起床的时间段起床,最终还是会送去学校。

没想到我也误判了。

早上五点半,听到开门、关门声,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还很疑惑,以为是姥爷出门干什么事,也许是给小宝买早点,但这也太早了吧。

我不是没有想到可能是小宝,但我觉得这可能性也太小了吧,他可是需要叫好几遍才能起来的睡意正浓的年轻人。就没起床看。

老王当然更不可能起来看了,他呼呼大睡,睡得正香,连门的响动都不会听到。

六点半,往常送小宝去学校的话,这个点应该起来了,但老王这次没定闹钟,还在睡。我起来去看,推门看被褥的形状就知道小宝不在床上。

我心里一惊:难不成是离家出走?气性这么大?万一真出走了,他身上还有这个月刚给的零花钱,但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姥爷说小宝已经去上学了,他自己定的四点四十的闹钟,起来后收拾了一下,用姥爷的手机查了一下地图,就走了,姥爷提出要送他,他说:不用了。我问他是生气地出门的吗?姥爷说没有。

我的心跟个汤圆馅儿似的,在惊奇、佩服、担心的糯米粉中翻滚,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终于定型。

这个十六岁的男孩,他真的一个人,冒着秋的寒意,坐公交去上学了,这人生第一课,就这样无厘头地发生了。

不知道他从中学到了什么。但他肯定是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可以脱离大人的羽翼,独立地完成一些事。鉴于昨天晚上的不愉快,他这么做有点铁骨铮铮、誓不低头的味道。

这就是所谓钢铁直男?这就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但这是在家里啊,面对父母用得着这样吗?他肯定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前半夜辗转反侧。

我去睡觉前,看他平静地在翻看那本消逝的巨兽,所以才没去安慰他。

学校里有他挂念的东西,他还要去给同学们分享他的战舰知识,他还要在周六的运动会上拍照,他还要穿上我给他买的中山装参加开幕式,他不会铤而走险,说不上学就不上学的。

我只是没想到,他竟头也不回独自走了。

我本来还打算早上再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朱阿姨帮他在网上搜到了1936年版的《简氏战舰年鉴》,发了整套书的扫描文件给我。图片的解说文字是英文的,但我相信他翻翻字典能看懂。

我觉得,父子二人错误地把争议当成了争输赢的游戏。

理想的争论不是以获胜为目标,而是应该追求理解,首先不是要否定对方,而是告诉对方自己的感受。展现善意不是自我牺牲或缺乏自信,也不是指你生气时不表达自己的感受,而是你会说明你的感受及原因,但不会责怪或侮辱对方。

不管小宝从这件事里学到了什么,我自己是懂了:无论父母展现什么行为,你也是在教孩子那样表现,包括你自己不认同,却无意间展现的行为。我昨天晚上表现得太冷漠了。

我猜测昨天晚上小宝是伤心的:他也想获取大人的关注,但妹妹总是更萌、更能得到大人的怜爱;十六岁的他会被呵斥,但没有人会呵斥七岁的妹妹,因为“她还太小,不懂事也正常”。

小宝的行为实际上也没有好坏之分,所谓的“坏”,只是对别人造成麻烦或伤害。没有人生来就是坏蛋,所以与其给行为贴上“好”或“坏”的标签,更适合用“得体”或“不得体”来区分,小宝昨天晚上有不得体的言谈举止,家长的斥责却是在贴“坏”的标签。

他发脾气时,自己并非乐在其中,他不是因为喜欢才那样做,那不是他预谋的策略,他只是展现出真实感受,表达失落、愤怒与难过罢了。

如果把孩子当成“事情”来处理,不去了解他们的感受,可能会发现,孩子十几岁或成年后,你想跟他们交谈时,他们却不太想理你。也许这才是良言所说的父子感情“所剩无几”的根源吧。

亲子关系可能是人生中最重要、影响我们最深的关系。不管是现在,还是孩子成年后,我们需要持续尊重他,关爱他,来持续呵护亲子关系。

我不希望以后我老了,孩子只是义务性来探望我。我希望他是真的很想来,我希望他和我在一起很自在,可以跟我分享任何事情。

我也希望老王明白:如果我们有幸活得很长寿,在亲子关系的最后阶段,我们可能得依靠孩子为我们做决定。如果我们学会信任孩子,这对我们和孩子来说都会比较容易。

养儿育女意味着,孩子还小时,你是家长,是照顾者;接着,你和孩子都是成年人;最后,你日渐衰老,可能在成年子女的眼中变成无自理能力的小孩。

老王不关心儿子吗?肯定也不是。今天上午他还跟我发微信,说班主任没打来电话,说明小宝一定是去了学校,可以放心了;看到他月考成绩不如开学测试那次,还是指出其中亮点,“起码数学有进步”。

今天发生的事是个标志性事件,我不知道它真正意味着什么。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注:今日重阳,宜登高赏菊。


绿茵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