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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乙
青竹
苏乙的身高一米七，人又瘦，走起路像半截蔫姜，但他背弯不人弓，整天在办公室背古文，单位的人都称之为“才子”，后来他开始尝试写作，笔耕几十年，最大的梦想是自己写的文章有人读。
苏乙是70后，不擅长网络平台，用着最落后的电脑猫着腰写作，面黄肌瘦熬了几年下来，公众号阅读量正如他的腰肌劳损一样“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几欲放弃，幸亏老天赏他一项发朋友圈的技能，才没有使得他的才华退化。
仗着发朋友圈不要钱，苏乙每天早中晚准时准点发文章，像是刀架在脖子上了非发不可，内容很光明，主要是唱颂歌，唱祖国，唱人民，唱完自己，唱别人，每篇都能唱出心意，每篇都能唱出感情。我朋友圈五千人，谁也唱不过他。
久而久之，便攒下了不少文字，后来他决心自费出书，印了两百本，到处送人，很长一段时间，当人们看见苏乙拿着自己的书款款走来，纷纷吓得抱头鼠窜，苏乙一本一本发，大家诧异这两百本书生命力顽强，大肆送人了还能留下这么多，人们拿到书，全体拜读，场面静得吓人。
我也有苏乙的一本书，是拿《三双袜子》换的，当时他可能舍不得花钱买，又不好意思白拿我的，刚好定价相等，他就提议要和自己的书交换，认为我们谁也不吃亏。
回来以后，我翻了有指甲盖盖那么厚点儿，就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的语句如文言文般，根本不体谅读者的接收水平，除了生涩难懂，每句都打算震耳欲聋，每篇都企图“望子成龙”。
我担心下次见到他时，谈论起书的事情不好奉承，有好几个夜晚抽出时间，把自己的头摁在书上强制自己去读，就这也没读成。那体验就像童年读《黄帝内经》，足见其难读的程度。
我书架上也藏了好几百册书，有一部分书平日里基本不读，放在高处只作炫耀用。这主要是因为当年置办了一个体面的书架，像样的书总得有吧，就是不看，往书架上那么一摆，别人都会认为你饱读诗书，应该饱得厉害。
后来，我踩着凳子，将苏乙的书与这些儒家思想归结在一处了。
据说，苏乙的青少年时期学习很好，恨不得用奖状铺地，如此顺利读完大学。有人说学文的找不到好工作，但苏乙是个例外，二十年前就有份体面的工作，不过，二十年后他还是那份工作。可能是组织发现他那副弯腰驼营养不良的样子，天生就是块写文学的料。
不过，二十年后他还是那份工作。
这是他痛苦的二十年，工作就是写东西，并且是写自己不想写的东西，写了好几百万字，不知流向何处，帮别人扬名或者臭名去了。
从我认识苏乙起，他就穿着那件几年没洗的夹克，袖口和前胸的垢痂油光锃亮，当我第二年再次见到他时，已经硬成铠甲，能擦着洋火。
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口头暗示：“想必您一定是个灵魂特别富有的人。”
我知道，一切不修边幅的文人都喜欢听到这句话，一语道破了苏乙的心声后，果然十分享用，当场掏出笔就把这句话给活生生记下了。
记笔记是他的习惯，常在和人交谈的时候发作，话题说到精彩之处，苏乙来不及找本子，随便抽一张纸埋头就记，像是记者采访，又像是在给什么犯罪分子录口供。
纸条攒多了，就用塑料袋装着，码在他办公室的一个角落，上面的东西都是出自众人之口，这都是他将来宝贵的写作素材，我也恨自己一时兴起，把很多灵感就这样泄露出去，让苏乙敲诈走了。
除了写文章，苏乙平时很忙，忙得象夏天的蛇，脚不粘地地窜行。要说他的忙，主要就是骑着一辆破旧的女士自行车到处致辞，春夏秋冬从不间断。
上台致辞之前，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件像样的西服给自己套上。然后继续掏出一条面色憔悴的领带，庄严且从容地给自己系上，该领带应该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面料看起来已到了不惑之年。这套行头下次重见天日的时候，那必定是又一个致辞的大喜之日。
别人的演讲稿愁得没话可写，苏乙掏出的演讲稿厚厚一沓，念半天都念不完，开头第一句必定是关乎时令的诗句，比如“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遇到天气干燥的季节，他又会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有次文化下乡活动，苏乙邀请我带着《我家有三双袜子》去参加，我一脸光荣地跟着去了。
从那时候起，我发现苏乙爱喝酒，但他舍不得买贵的，喝的都是二两一瓶的“上坟酒”，就算像致辞那么严肃的活动前他也要抿两口。
那天清晨，敞平的村委会大院，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从远处吹来，台下的老百姓都是村主任一大早用大喇叭喊来捧场的庄稼人。
他们有的扛着锄头而来，有的挎着菜篮而来，还有的弓着腰推着装有化肥的架子车而来……总之，大家都把今天的活动挺当回事，但没有一个人是对文学充满兴趣的。
会议开始前，苏乙喊话：“作家青竹下乡送文化活动马上开始了，大家往前面站一站。”
庄稼人互推低声发问：“作家是干啥的，青竹男的女的？”
我私下胡说可以，正经发表致辞都会紧张，这次手稿内容是《创作谈》，结果话筒刚顶到下巴上，紧张就探头探脑要冒出来，一想到自己在紧张，紧张便又扩大多倍，还没说话脚就在抖。
尽管讹误百出，幸亏风声忽剧，喇叭里的话忽闪闪听不清，稿子终于朗读差不多了，台下观众一片寂静，大概是听睡着了。
喝了二两酒的苏乙很不甘心气氛就此沉沦，恨不能给重担都压在他肩上，马上竖正话筒，直接脱稿力挽局面，承上启下对我讲话不足处二次加工。每讲一处都要留个悬念，等掌声刺激一下才能揭晓答案。
在场的其他领导都想不通，面面相觑，心想不就是开个会，这过场也走得太用功了。
观众虽听得半明不白，但他们挺吃这一套，稀稀拉拉的掌声配合。苏乙在话筒后面精神一振，声音立刻又高了三分，师德顿时又多出了很多，搜肠刮肚对我的文章用尽赞美之词，排比句用到气都不换一下。
以下是苏乙的致辞内容：
“青竹的书因三力而火，一是乡愁引力……二是文字张力……三是思辨魅力……”
“《我家有三双袜子》里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催泪弹，让人不管是哭还是笑，都得流泪，情不能自已；每一个字，都是一粒去痛片，让人忘却疼痛，却加深了初心；每一个字，都是一束光，让人越来越清楚，草根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
“《我家有三双袜子》有着全国性影响，发行数十万册，真可谓顶天立地、铺天盖地、惊天动地、掀天揭地、欢天喜地、谢天谢地！了不起，了不得，不得了！”
……此处省略三千字。
台下观众听得千辛万苦，一脸疲惫，我听得心上一揪一揪的，期间不敢和观众有眼神交流，生怕有人识破我对文学的认识处在萌芽阶段，只是腼腆地笑着。当掌声响起时，面子顿时感觉比先前增大了好几倍，恨不得当场点头承认。
在此，摘一段苏乙的朋友圈，他写道——天下事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深深浅浅，非常复杂，总得有个承头人来撑住局面，统筹安排，理顺关系，指明方向，要不然各行其事，天下一盘散沙，正如曹孟德所言：“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读这段文字，我仿佛能听到声音，苏乙脖子上系着一根我怀疑是他结婚时候用过的80年的红色老款领带，无论怎样的天气，尽力保持端庄。桌子上铺着3米长的演讲稿，话筒后面的嘴巴，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咬牙切齿，喋喋不休……
一个空气透明的午后，万顷的云彩停在天上，苏乙骑着一辆女士自行车，穿过车流，穿过人群，闯过红灯……灰楚楚的样子好像刚刚从哪里穿越回来，又赶在规定时间前离开。嘴里哼着秦腔，词是自己写的，调是自己编的，没人愿意听他唱，那就唱给自己听。
一个不大的转角处，恰好撞见了我，苏乙翻身跳下车，拍了拍我的肩，说：“青竹好好写，你要争口气！”
后来的后来，连续好几个后来，当我再见苏乙时，他依然穿着那件渗不进去水的铠甲，依然加力骑着那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横冲直撞，无往不至，不管不顾的样子正如他对这该死的文学，从未妥协，从未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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