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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打工记
青竹
我们村庄的耕地面积不大，每家均有十亩左右，除去必须种植的那几项用来充饥的农作物，比如蔬菜、麦子和家畜吃的玉米、豌豆，家家就剩一两亩可种经济作物的土地。
到了春天，人们头弯在一起，跟聚众赌博押宝的一样，热烈讨论今年种什么赚钱，有人押西红柿的注，有人押洋葱的注，还有人押洋芋的注……
然而我妈，她押的是大家的注，什么绝门她种什么，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她自认为玩得比谁都明白。
记得有一年，她押的是洋芋的注。
到了种洋芋的季节，我也回家帮了几天忙，薄膜是提前打好的，我们三人一组，我爸用模具在前面挖坑，还没挖几个，就受尽我妈的鞭策，说是坑不够深，或不够浅，离太近，或太远，总之，这坑非她挖不可。
我爸脾气甚好，是属于贵人语迟的那种，但这项优点随着我妈对他的熟悉变成了一堆问题。
我在中间丢洋芋籽，没什么技术含量，只需要把洋芋精准地扔进去，芽口朝上。
我爸跟在后面负责盖土，这次他看起来毫不费力，两铁锨就搞定一个，大多数时间都在默默无语等着下一个。
有人路过善意提醒：“今年洋芋的行情怕是情况不大。”我妈还一副胸有成竹，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结果到了秋天，其他农户种的西红柿没日没夜地装车，就我妈种的洋芋灰头土脸尴尬到地里了。因为全村只有她种了两亩，产量太少，不成规模凑不起一车。
我妈焦急得四处联系二道贩子，几乎没有人愿意为她的两亩洋芋单跑一趟，她开始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推销，结果更糟糕，洋芋在网袋里长时间风吹日晒，脸一个比一个绿，见过的人都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表示要不起。
（甘肃靖远籍油画家韦博文油画遗作）
我妈彻底失望，零售不成，只能自己吃，她连夜和我爸掏了一口洋芋窖，将几十袋洋芋全灌进去，用麦草封住窖口，防止洋芋继续变绿。
但是已经绿了的洋芋，任凭你怎样保存都是没办法恢复的，我妈挑出一部分蒸熟，准备吃一个算一个，结果全都捣碎喂了猪。那味道别说人了，我家猪吃了，都麻得直摇头。
那年我妈损失巨大。后来她就长记性了，一到春天，人们讨论要种什么的时候，她就直勾勾看着，听着，随大流，坚信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在这个家家都能吃饱穿暖的时代，村庄的人都盼望发点小财；种地得来的微薄收入已经满足不了人们的愿望了。
我妈也不例外，后来她几乎放弃了我家那不成规模的几亩水地，一年干到头，饿不死，也攒不起余钱。
她曾在村子里打过好几个零工，无一善终，好几次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什么原因，就被雇主一夜之间炒了鱿鱼，其中工作时间最长的也超不过一月，总之打工之路堪比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难难不同。
她给雇主浇过水，摘过辣椒，摘过枸杞，给二道贩子的货车装过茄子，黄瓜，西红柿等……哪里要人去哪里，什么赚钱干什么。
我已经嘱咐她几回了：“您已经老了，要是像年轻人这么干，挣出点病，受疼痛那可是你自己！”
光靠嘴说有什么用，家庭就像一座山，一家人都要拼命往上爬，起先是父。
（甘肃靖远籍油画家韦博文油画遗作）
讲到这里，我很羞愧，一个中年人有多无能，年迈的父母就有多卖力，这是铁证。
已经六十来岁的她，其实已经很难找到工作了，身体又欠保养，随便一个小山坡，就能引起她猛烈的咳嗽，像喉咙里在着火，烧得她满脸通红。
她虽老骥伏枥，工作起来却蛮横有力，藏不住劲儿，如今虽然工资每天80有余，那狂热的工作态度，令年轻人看见都不寒而栗。
到了秋天丰收的季节，收蔬菜的二道贩子开着高栏货车就来了，他们就像每年和农户约定好的一样，在109国道两旁排起长长的队伍。
一天下午，外出打零工的我妈突然回家，说是外地老板装车缺人手，几车西红柿要得急，让她在村子里找几个人支援。
这可能是老板安排给我妈的第一个任务，所以她格外珍重，80元一天的工资，村子里的男人一般都不愿意干的，但我妈有我妈的本事，她不知道从哪里受到启发，很有针对性地跑去招聘，专挑村子里年轻女人。
可能她认为，谁不喜欢年轻的，外地老板也是男人嘛。
母亲一进别人家的门，就直奔此次来的中心和思想：“村口装车缺人，一天八十，老板很年轻，人很好，工资干脆，走嘛，走嘛。”
大部分女人被说动了，也不知道是被待遇中的哪一项说动的，纷纷放下手里正忙的活计，安排好孩子，换上干活的衣服，鞋子，手套……奇怪的是有人还出门前还精心抹上了口红，更奇怪的是，抹完后又戴上了防晒口罩。
不到两个小时，母亲领着一帮蒙着面的女人，有文的也有武的，浩浩荡荡地直奔村口。
外地老板走入库房，先是一惊，咋这么多人，然后强颜欢笑和大家打招呼，客气一番后就紧锣密鼓地展开工作，结果展开后，人的占地面积比堆在地上的西红柿还要大。
同时老板的头也很大，显然这点活不够她们干，甚至还出现抢着干的现象，工作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母亲年纪大抢不过，被逼到一个角落，始料未及，猛的木在那里。
（甘肃靖远籍油画家韦博文油画遗作）
为了节约人工成本，是时候裁员了，这是作为老板的常规思维。老板立在那里左看右看，开除哪个年轻媳妇都觉于心不忍，于是只能把目光落在中老年妇女代表——我妈身上。
开除的话，自然不便明说，接下来的时间，老板一看到我妈，就端起一副官架子，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装腔作势地稍稍弯了弯腰，不停地挑毛病，指望我妈自己去悟。
结果，该挑的毛病都挑两三遍了，母亲就是没有悟出来，自顾自埋头苦干，生怕落于人后，老板急了，心想再不明说，车都装差不多了。
终于，老板开口：“人手太多，你年纪大了，装完这箱，回去吧！”
母亲一听这话，才悟的。
她瞬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气得脸白煞煞的。
我妈说：“你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老板说：“哪里的话，人手够了，你年纪大……”
我妈抢过话：“这么多手，就多了我的两只呗？”
眼看这个事要是吵嚷开，被大家知道了，我妈咽了两次唾沫，才咽下去，但是那股子别扭劲儿上来后，不愿再思索，心中堵得慌，临走的时候，对着自己装好的西红柿纸箱，“哐哐”两脚。
老板追出来给工钱，却怎么都塞不进我妈手里，无奈之下，就扔进我妈的“三马子”车厢里，谁知我妈气大，连装着50元的“三马子”都不要了，扔在路边，扬长而去。
那天下午，我妈回来的时候显得很愤怒。
我问：“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她说：“我算是把男人看透了。”
我说：“怎么个事儿？”
她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抖颤颤地拿起马勺，大喝了两口冷水，说：“也怪她们，干求个活，嘴皮染那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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