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到底是什么?艺术有什么作用?为什么许多艺术作品一般人看不懂,却又那么昂贵?
在画家尤勇看来,艺术无异于技术,但艺术在历史中逐渐通过与权力、知识、金钱的捆绑提升了自身的社会地位,“艺术是某种社会关系和秩序的外在表现。”
陈丹青也有类似的观点:“可能大家觉得艺术的学问很大,水很深,不是咱们所谓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我向来非常非常反对这个观点,这是长期社会上的权力概念给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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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艺术毕竟还是与一般技术不同,那就是艺术背后除了技术,还有审美。正因为有审美功能的存在,艺术自诞生起就与权力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其核心目的在于建立有效的传达、沟通、感染以至于认同和联合。
孔子在《论语》里对诗的评述也许也适用于艺术: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艺术也同样可以对普通事物进行拔高,可以表达对世界的理解,可以抒发感情,更重要的是可以“群”,使一盘散沙的人与人形成一个个价值共同体。
尤勇认为,对于宗教与政治而言,艺术是一种控制术,用于建立共识。
艺术与人的心灵世界联系紧密,一个脍炙人口的作品能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塑造人的审美。当然,在大多数时候,这种对审美的塑造不会立刻起作用,但慢慢地,会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这种影响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呢?那些名画背后有什么深意呢?
尤勇从绘画作品的鉴赏切入,通过对视觉形成流程的展开分析,给出了一个非常简单,而又普遍适用的鉴赏框架:“理念——殊相”,他认为,所有的视觉艺术风格,都在“理念”的和“写实”的之间摇摆,只不过有些作品更靠近“理念”的一端,有些作品更接近实物在视网膜上的成像。
但无论是偏理念,还是注重写实,这些艺术作品都试图教化、或感染观看者。
观念里的世界
这幅画,画的是什么?
相信不少人都能猜对,这画的是人,一群人。
人类最早的绘画记录在岩壁上,这个岩画位于东欧与西亚交界的阿塞拜疆,戈布斯坦的岩画,距今约5000-20000年。
这幅画,画的又是什么?
倪瓒《竹枝图》卷,元,故宫博物馆藏
即便你对中国画没什么了解,也不难看出,这里画的是竹子。
这是元代倪瓒画的竹子,他画竹子的风格对后人有很大影响。
问题来了,人和竹子真的长这个样子吗?显然不是。戈布斯坦岩画里的火柴人,其实只是一堆简单的线条;倪瓒的竹子非常飘逸,但见过竹子的人都知道,竹竿哪有这么细的?
作者显然不在乎其作品是否写实,他们用线条勾勒出一种抽象的概念,是人的认知,将之理解成人和竹子。在岩画里,作者并不是在画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人”这个概念;而在倪瓒的画里,倪瓒也不是在画任何一棵具体的竹子,他画的是“竹子”的神韵。
“线条是属于理念的,它偏向于永恒。”尤勇在思益博雅的课堂上说,人的灵与肉的双重性是整个艺术版图展开的基础:
一是肉眼,二是心灵(意识)。意识是通过概念来认知事物的,比如说“树”就是一个概念,我们并不需要看到一棵真实的树,只需要某些线条或色块的轮廓唤起我们心中“树”概念,人脑就会补完剩下的部分,我们就会认为那是一棵树。
中国古代的山水画并非意在描绘现实,而是画家心中那个超脱的理念世界。尤勇说,“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是非常理念化的(不像油画那样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
上图是卢鸿(传)的草堂十景之一,图中有位儒生立于山峰之上,从比例上看,他比他身边的树还要高,甚至群山在他面前都显得渺小,难道作者想画一个巨人么?自然不是。在理念世界里,人、物不同现实世界一般大小,也不遵循近大远小的透视原理,对作者而言重要的事物,就是那么高大,而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事物,可以随意缩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绘画是理念的实验场,而意义的构建不需要琐碎的东西。
——尤勇
早在南朝,绘画理论家谢赫就总结绘画最重要的美学命题——气韵生动。
判断一幅中国画好不好,就看它是否“气韵生动”,而非“画得像不像”。
中国古人对“理念”的倾向是根深蒂固的,以至于他们甚至不太能接受写实主义的绘画风格,特别是光影的语言。比如这幅《乾隆皇帝大阅图》,这是传教士郎世宁的作品,画中马的姿态是比较写实的,但是,光学的知识没有用上,整幅画里看不到一丝阴影,甚至马蹄都似乎踏在虚空。这并非郎世宁学艺不精,据说是乾隆无法接受阴影的存在。同时,画的背景还是一幅中式的山水图,这让那匹写实的马,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郎世宁《乾隆皇帝大阅图》轴,清,故宫博物馆藏
相比起来,这幅《马背上的腓力二世》就不同了,尽管把天使画了进去,却是非常写实的绘画风格。画面的动感也很强,马仿佛要抬腿便走,以至于天使要追上去给他戴花环。
也许,这种差异基于中西对艺术功能的不同理解。尤勇说,中国艺术的功能是“养”,也就是颐养性情,与“修齐治平”的文人追求内核同构,文艺是一种与人相处的,养人涵物之事;而西方艺术,特别是在西方现代艺术史的语境下,艺术的目的是对时代精神的推演,对往昔的割裂和颠覆,也就是“创新”。
殊相中的个人
西方人很早就把他们掌握的知识应用到艺术创作中,并长时间把关注点放在独一无二的个人身上,也就是佛经上常说的“殊相”,英文里叫individuals。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就更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个人,因此,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这种观念反映到艺术作品中,就是千人千面。
这尊名为《拉奥孔》的雕塑创作于为公元前200年至公元70年,发现于罗马,现藏于梵蒂冈,堪称是古典时代的巅峰之作。从《拉奥孔》可以看出,古罗马人对人体解剖学的掌握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水准。雕塑的风格也高度写实,拉奥孔的恐惧与绝望的神情栩栩如生,简直就像是一个真人。
这一时期的肖像画也非常精彩。这幅创作于公元前1世纪到3世纪的木板蜡彩不仅展现了画家细腻的笔法,也展示了时人对光学的理解。细看画中的人物,鼻子是有高光的,而背光的一侧是有阴影的,这在中国传统肖像画中几乎从未出现过。
当然,古典时代艺术作品对光学的应用只是小试牛刀,至文艺复兴时期,伦勃朗、委拉斯凯兹等一大批天才油画家,才把光影的魅力演绎到极致。
Rembrandt van Rijn, De Nachtwacht, 1642, Rijksmuseum
伦勃朗的《夜巡》
委拉斯凯兹的《宫娥》
看看最近热播的《繁花》,黑乎乎的背景,高光的人物侧脸,是不是和上面两位文艺复兴大师的用光和构图有点像?没错,所谓的《繁花》美学,就是频繁使用“伦勃朗光”,以及借鉴委拉斯凯兹的构图。
那无疑是一个黄金时代,艺术家对光影的运用在某种程度上不可超越,但相机的出现改变了一切,这种以写实为主的绘画风格遭遇存在意义的拷问,既然有了相机,为什么还追求“画得像真的一样”?
在时代的洪流里找到自己
在相机出现之后,画家们就转移对再现和记录的兴趣,转而追求感官上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对客观的、外在的、理性的绝望也逐渐表现在风格的演进中。
因此“印象派”出现了。
莫奈这幅《印象,日出》,1874年4月在巴黎举办的“印象派画家展”上首次展出,这幅画被认为是印象派的得名来源。
梵高的自画像。创造于1887年。
这幅《呐喊》也许是印象派流传最广的一幅画,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1893年创作,其风格放弃了写实主义的传统,人重新变成了抽象的人,并呈现一种扭曲之状,这已经不是在描绘客观世界了,而是直接走向了意识流。
西方现代艺术在于革新。尤其是现代的西方的艺术家,几乎到了一种“我就是要与前人不一样”的偏执。
Pablo Picasso, Les Demoiselles d'Avignon, 1907, Museum of Modern Art
毕加索的创作于1906年到1907年之间《亚威农少女》带来了新的革命。注意看脸的角度和鼻子的角度,正面的脸上画着侧面的鼻子,侧面的脸却画着正面的眼睛。毕加索抛弃了传统绘画所有的元素,透视法、光影,统统不要了,由此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立体主义。
在所谓的立体主义绘画中,画面中的人与物不再是平面维度上的组合与排列,而成了立体维度上的另类想象与建构,从不同角度观察所得到的画面,被硬性组合到同一画面中。
陈丹青在课堂中说,20世纪初名声大噪的立体主义绘画,事实上在历史上早就出现过,甚至在中国的敦煌就留下极其卓越的作品,他借用日本电视台NHK一个纪录片的说法,认为“敦煌壁画里有数百个毕加索(hundreds of Picasso)”。
大卫·霍克尼1982年创作的摄影拼贴作品《我的母亲》,是立体主义的另一种演绎。他从不同角度拍了他目前脸部各个局部的照片,然后把他拼贴到一起,你说他是在写实,还是在虚构?
政治家某种程度上也是艺术家,他们也在创作作品,就大卫·霍克尼一样,政治家也用许多局部的细节建构、拼贴出一个他们希望别人认同的“真实”(提供了细节,材料,而其秩序自然会在人脑中将结构唤起),如何挑选局部细节,用什么方式去组织这些素材,这是政治艺术最重要的秘密。
我们所在的时代是一个很特别的时代:一方面,人们很自由,另一方面,人们缺少价值感,常常被虚无主义所俘获。这个时代会机械地告诉你,在某个阶段应该干什么事情,丝毫不注重内在世界的建立。
在这样的时代里,个人很容易变成某种想像出来的集体意志的牺牲者,所以我们要升级的自己的眼光,看到现象背后的意义,形成自己独特的判断力,这样,才有可能不被时代所裹挟。
撰文:黎宇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