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贾西津:公益伦理,就是始终望向一个对的方向

楼市   社会   2024-09-03 09:01   广东  

苏格拉底有句名言: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同理,我们可以问:未经审视的“公益”值得做吗?也许有人的答案是,不用想那么多,筹更多的钱,帮更多的人,就是好的。但清华大学教授的贾西津老师指出,如果没有对公益目的本身的追问,公益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她主张“定睛于远方,追寻目的、价值和方向,并始终沿着这种方向去做行为选择。

(本文根据第37期《共益论沙龙》谈话内容整理,经讲者本人审阅)



贾西津

共益资本论:公益伦理从哪里来?它的本质是什么?
贾西津:公益伦理核心的含义,来自于“你到底要做什么”的追问。这是个哲学问题,它不会给你一个完全客观的答案,但它是一个思考方向。比如说你要去做筹款,你为什么要去做筹款?筹款的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你可能说我要给别人钱,但你为什么要给别人钱?再往下追问,就指向你的发心。
公益伦理就来源于做公益人的一方面要去问什么是自己的最终目的,同时在做的过程中,也要不断地回到这个目的,反思自己有没有被很多中间的目标所异化了?有没有被一些程式化的或习惯性的行为带偏离了,以至于把手段当成了目的。
公益伦理,是对公益目的本身的追问。所以,整个公益链上面的每一个主体、所有的环节,都是公益伦理要讨论的问题,比如捐赠人的伦理、筹款的伦理、项目的伦理、资助的伦理、受益人中心伦理,还包括公益和商业之间的关系,公益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志愿者的伦理,等等。公益伦理是贯穿全公益链的,它是一个思考方向,要求你不断追寻那个最终的目标。
共益资本论:如果公益伦理是对最终目的的追问,有没有一种可能,由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公益目的,他奉行的伦理准则也会有很大的差异?如果是这样的话,公益伦理还有一个基本确定的方向吗?
贾西津:这就要回到“公益”这个概念本身。我们有时用“公共利益”这个词,其实英文的public good会更好,它的目标最后一定指向good,指向善的东西,然后它是个public good,直接说就是“公共善”。所以公益伦理一定要有公共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受益者不是特定的人,公益是面向一个一般性的愿景,某种公共善,而不是仅仅是看到这个人可怜,想要帮他一把。公益背后应该有一种公共价值的追求,这是个普遍性的原则。具体针对点不同人不同,但基本伦理原则是有方向的。
卡耐基说过,要“助人自助”,即帮助他人实现自我发展,成为一个更有尊严的人。基于这样目的,就可以自己追问,那些被给到钱的人,他们真的得到帮助了吗?如果给了他钱,而减损了他的尊严、自主性,是真的帮助吗?所以给钱、资助就不是一个最终的目的,想要真正帮到一个人,是关切他的自主性如何得到发展。
共益资本论:我们是不是可以从一个反向的角度来讨论,如果没有公益伦理,会出现什么问题?
贾西津:没有公益伦理的意思,就是人们不需要想为了实现什么,公益就变成了一个纯被动性的行为,也许是看到别人在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做;也许是迫于某种社会压力,不得不按社会要求做;或者就是自我感动,满足一种情绪。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伦理,你就不会关心行为的后果,而只关心某个行为的本身。比如说,就只关注某个人有没有捐,捐了多少,而不会想究竟实现了什么样的目的,达成了什么愿景。那做公益的意义是什么呢?对目的的思考,就是伦理的所在。就好像人生,没有经过审视地活着,是值得过的人生吗?
共益资本论:如你所说,伦理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哲学追问,这种追问首要关注的不是现实的状况,而是我们应当要如何。但我们也知道,目前很多机构都面临着现实的运营困难,不少人喊出了“先活下去”的口号,如果现实与伦理发生了冲突,应当如何平衡?
贾西津:余华有一本书《活着》,里面就特别精辟地概括了在我们文化中常见的一种状态,就是为活着而活着。活着就已经足够难了。我记得有人说:有的人,光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已经想不到别的了。
为什么会处于“活着就足够难了”的境地呢?还有一个现在大家常说的词叫“卷”。很多人都发现自己很忙,但忙的事情完全都没有意义。这就是一种艰难地活着的状态。你越努力,越“卷”进去,是让活得更容易了呢,还是更艰难了?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跳出来,问一问为什么我进入了一种这样的状态?为什么我被卷得没有喘息之力?进而问,我到底为什么而活?也许,过于关注眼前,只看实用性,然后就非常急功近利,恰恰是卷的原因,而不是卷的结果。会不会恰恰是没有仰头去问无用、去看远方,反而连“活下去”都变得遥不可及?
为了“活下去”而悖离伦理目的,好比饮鸩止渴。当渴的时候,看见液体就喝,不管它是不是毒药,结果是解了渴还是丧了命呢?公益伦理的思路则是:睛于远方,追寻目的、价值和方向,始终沿着这种方向去做行为选择。在当下的困境中,特别是越处于“卷”的状态里,这样思路肯定是难的,但你如果不把思路逆转过来,就像拧螺丝的扣,往紧扣的方向只能越用力越旋紧,除非先把拧扣的方向倒转过来,才有可能慢慢松开气,开始有空间。这个过程,依靠的就是信心了,如果只有利害得失的计算,很难等到倒转结果的发生。这就有点像你把自己生命的方向找到了,你就会有信心解决眼前的问题。
但很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望向了一个对的方向。如果那个方向本身出了偏差,可能会导致整个人生轨迹都会有各种的问题。所以真正值得反复思量的,就是公益的方向,真正要实现的公益目的是什么?价值观真的支持这个目的吗?这些才是公益人真正要去关心的问题。
共益资本论:提到伦理,我们往往会把“伦理规范”连用,似乎伦理跟法律都是对人的行为的约束机制,但我们知道伦理跟法律应当是不一样的,那伦理与法律的边界在哪里?伦理为什么更强调“自律”?
贾西津:就像我们刚才所说的,伦理就是你做事的最终目的,所以它肯定是你自发,一定是自愿性的;而法律是强制的,是那些不能突破的底线。其实伦理是一个光谱,它一方面是建立底线,底线就是“避错”,比如对公益而言,错的东西是不能滥用公益,不能损害公益目的;伦理的另一方面是“向善”,向善就是要做好的公益,而好公益是没有尽头的,你永远追求做得更好。
共益资本论:既然伦理与法律都有底线,那存不存在这样一个区间:突破了伦理的底线,但还没有触及到法律?
贾西津:我们说的底线,首先是对错原则上的判断,但具体规则要复杂很多。比如说有某个行为,社会对它的认知还没有形成共识,因而也没有体现在法律规制里,但是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件事不应允许,这就是伦理先意识到了,还没有触及法律,伦理总是走在法律前面的。比如对隐私的保护就是例子,此前我们可能没有隐私保护的意识,法律也没有什么限制,但随着社会进步,人们越来越重视隐私了,并把隐私保护作为一个不可突破的底线,进而形成了一个社会共识,最后隐私保护也进入了法律。
共益资本论:我们转过来聊聊伦理光谱的另一端,我想大多数人都希望公益会变得更好,但也有一些网友的做法是对富人、对公益人提出了特别高的道德要求,我们有时候也把这叫做“道德绑架”,那道德绑架跟我们所倡导的公益伦理中的“向善”,它们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贾西津:道德绑架恰恰是不符合公益伦理的,因为公益伦理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志愿性。志愿性看似容易理解,其实往往未充分体现其内涵。志愿性是很脆弱的,道德绑架太容易,就需要制度精微的呵护。比如说很常见的文件筹款,任务布置下去,看起来是筹得了很多钱,但其实对志愿性是伤害的,这就是道德绑架;在各种灾害或社会救助中,给企业捐款排名,对不捐钱的就舆论批评甚至产品抵制,这也违反了公益的志愿性,是道德绑架。
打个比方,一个企业特别喜欢捐钱,一个企业不怎么捐钱,是不是捐钱的企业就是一个更好的企业呢?答案是没法判断。因为你不知道不捐钱的企业的价值观是什么样的,它如何对待自己的员工,是不是它的公益理念体现在了一些别的维度上。我们没有太多看到马斯克捐款,但你能说马斯克没有公益精神吗?他所做的事情,没有强烈的公共善的愿景吗?所以很关键的是,我们不能用自己关心的维度、自己看到的特定的指标,甚至直接用捐钱多少,去评判别人,这些就属于道德绑架。
有一点必须明确:志愿性的伦理是自我的要求,而不是对他人的要求。一般性地倡导公益性、志愿性的原则,对滥用公益、损害志愿的行为进行批评纠正,都是没有问题的。但具体公益行动的前提一定是个人的自我意愿。如果你感受到了某种公益愿景,你就参与;其他人和你有同样愿景的,就可以共同去做。但是,不要去用自己的特定事项要求别人,要求别人在你想到的时点、你关注的问题上也必须去做。这种特定要求就是道德绑架而不是公益倡导了。
共益资本论:我想追问一下,不少热衷做道德绑架的人也许会认为,如果我可以通过网络施加压力,使一个原本不打算捐那么多钱的人捐出了更多的钱,那我不是为弱势群体创造出增量的福利了吗?这种逻辑错在哪?
贾西津:这就是为什么卡耐基说,与其滥加施舍,不如一毛不拔。这就是强调公益的目的。有更多的钱,或者更多的公益机构,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公共利益就一定会有提升。当有强制性出现的时候,因为它破坏了公益伦理中非常重要的志愿原则,一定会在某些或许是隐匿不知的地方,使得我们的公益性降低。
公益的目的是看到public good,是追求“公共善”本身的提升,而公共善之所以是公共性,一定是惠及每个生命自身的改变,志愿性一定比单纯钱的多少要更具有公共价值。
共益资本论:贾老师讲的是一个比较理想的情况,但现实往往没有那么理想。怎样看待一些明显违反公益伦理,却又在某些领域长期存在的现象?
贾西津:当有我们看到一些违反公益伦理,但长期存在的现象时,很可能是之前并没有形成一个广泛的社会共识。比如大病筹款中把个案打包成项目来筹款的问题,其实大家并没有一个普遍的共识,它到底是不是公益?所以才长期存在这种模式。
这里有一个认知的过程。但当越来越多人看到某个做法对公益有伤害的时候,可能我们就会慢慢地形成一种共识,这里涉及到一个认知递进和伦理提升的过程,
共益资本论:关于伦理的倡导,我印象中最近十年几乎每年都有提,每年也有各种形式的自律公约,但有违伦理的现象还是屡见不鲜,站在当下,倡导公益伦理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贾西津:其实从我的观察看,我觉得公益伦理在这些年是在不断地播散、在扩延的,人们的伦理意识是在提升的。伦理很重要的一点,是你得先意识到。如果你意识到这里面还有伦理问题,即使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这种行动前的犹豫已经是伦理建设的开始了。近些年公益行业有很多人开始意识到伦理问题了,这个行业的伦理是在进步的,只是可能还没有太多反映到联合行动层面。
你问当务之急是什么,我觉得首先要普遍意识到公益伦理的问题;再者守住底线,对侵害公益目的的事情要敏锐和警惕;继而追求“好公益”。
共益资本论:伦理规范一般是一种长期形成的社会共识,但公益慈善在中国是一个新兴的行业,如何从无到有,形成共识?
贾西津:基本的伦理原则其实没有什么中国特异性,并不需要非得自己摸索出来,有更加成熟的公益生态,他们的伦理原则我们是完全是可以去学习和借鉴的。这就好比市场,市场其实也没有什么中国的市场规则,成熟市场的那些规则,我们去学习借鉴就好了。
至于说在实践中能不能形成共识,这又得回到伦理的志愿性,回到每一个行动主体,个体自身有没有伦理意识。如果有人意识到了,可能就会在他的组织之内推动伦理建设;有更多主体意识到,社会舆论上就可能有更多讨论和倡导,逐渐实践一些伦理观念,比如现在筹款伦理领域就已经有伦理手册,以及行业联合伦理自律行动的尝试。共识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



作者简介:

贾西津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清华大学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长。


你可能感兴趣的文章





谢琼:发展公益慈善,要找回“善意”的初心

“抢配捐”成为历史:腾讯99新规“行业激励”向中小机构倾斜

腾讯99公益日新规解读:反摊派,反套捐,联结各方整治筹款乱象


共益资本论
用传播支持公益,助公益连接社会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