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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改名波折的开心麻花出品电影《抓娃娃》,成为今年暑期档电影中、毫无疑问的票房冠军作品,绝非偶然。这部大众商业喜剧电影,表面上看,只是一部关于民营企业接班人培养计划的长篇小品,实际上却以精密而用心的影像叙事、以及极具历史感的剧本结构,对当代中国历史中教育与阶层跨越、工农立国与致富路径、民营企业发展与代际传承等重要命题,均有写意而隽永的观照与呈现。正基于此,这实在是一部兼具思想深度与商业成功效应的优质电影,单单从其当代历史的观照维度而言,就有四个方面的内容,可供进一步讨论与分析。
“接班”背后的成功学逻辑
影片的核心故事,围绕以教育培训机构为业的穷苦人出身的企业家马成钢的接班人培养计划展开。从“马成钢”的名字,到他在培养儿子马继业时、反复推荐的红色经典《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这样一个极具毛泽东时代语境的词汇,构成了理解影片故事表达的一个核心线索。“钢铁”指向的是新中国经济初步腾飞的重化工业基础,指向的是工人阶级的立国核心群体,同样指向艰苦奋斗、不忘初心的新中国工作伦理与文化本色。值得注意的是,以铁人王进喜等为代表的毛泽东时代钢铁文化,指向的是融个人之小我于国家发展之大业中的社会主义文化,其精神本原,是一心为公的奉献精神。而在电影《抓娃娃》建构的故事中,“成钢”指向的是千锤百炼、终于取得财富成功的个人成功学叙事,甚至就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记录共产党人养成历程的经典红色小说,在电影中,也被界定为一位穷苦的人历经磨练、终于成为精英的个体化成长叙事。影片围绕“钢铁”与钢铁文化展开的重构式叙事,是理解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阎云翔语)历程的重要线索,也为考察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政治文化的显著变革带来的社会文化的巨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理解维度。
马成钢的两个儿子中,大儿子马大俊依靠父亲送出的数百万建校费,在美国“镀金”归来,一事无成;小儿子马继业则采取“穷养”的方式,以一整套严密建构起来的位于平民社区的类“楚门式世界”,来培养他的财商与抗击打能力。在这一影像叙事的内核里,“穷养”的核心主旨,只是为了孩子的自立与自强,进而获得财富经营与企业运营的能力,而并不涉及“安得广厦千万间”等普渡穷苦众生的公共服务与社会主义理念。仅仅以马成钢企业员工之于马继业隐藏的“少爷”称呼,就可以看出“穷养”叙事指向的迈向社会顶端的“人上人”逻辑。这种逻辑与影片的成功学叙事一脉相承,也足以呈现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多元化的结构性语境下,社会主义原生的平等观念所遭遇到的强烈侵蚀与动摇。
工农背景的路径依赖与文化背反
与“钢铁”类似,电影中马继业的成长环境,被有意为之地设置在马成钢发迹之前生活的城市中心的工人社区当中。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幼时的马成钢,是社区中“最穷的那一家”,凭借在贫穷当中的磨练与被贫穷激发出的奋斗精神,成功走出工人社区,成为以“土豪”命名的企业家。而当他重归旧社区之后,为儿子马继业改造出的成长环境中,社区里的其他成员,已经不再是跟少年马成钢平等相处的父母同事和邻居,而全部被替换为被马成钢个人企业所雇佣的员工。他们表面上,还是跟马继业一家以邻居相称,但实际上却以听命于马成钢的个人意志为代价,从马成钢的企业中获取收入。从平等化的邻居关系到以邻居为名、以雇佣为实的“打工者”与“企业家”之间的被支配关系,这种基于旧有社区的“掏空式”社会关系重构,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影片之于马成钢一家“工农出身”的家庭背景叙事,呈现出明显的断裂和背反色彩——一方面,他们一家以伪装出来的贫苦工人家庭姿态,对那些暂时发达起来、而又严重缺乏自知之明的“土豪”家庭的自以为是、虚荣浮华状态,予以大胆的戏谑与嘲讽,让本片以平民为主体的观众在银幕前大呼过瘾;另一方面,马成钢一家对于工农本色的刻意维护与坚守,恰恰是为了保证家族财富在下一代的有效传承与顺利接班,也就是之于工农的初心维护,恰恰是为了不再回到这一群体当中,以确保自身超越工农的社会阶层链条的高端地位。于是,马成钢为儿子苦心经营十多年的工人社区成长环境的“幻象”,其最终指向,就是为了儿子顺利考入清北大学工商管理系,让自身家族的财富与地位永固。在这样的成长叙事闭环中,没有对跟自己同属工人阶级、但仍然穷苦的同人的帮助与救赎,更不涉及对自身财富积累过程中、帮助过自己的有缘人的回报与助力,我们可以想见的是,马继业如果考入清北、成功接班父亲的企业,那么那些在社区里假扮邻居的叔叔阿姨,其被雇佣的地位与境遇,并不会有明显改变,唯一的改变,不过是雇主从马成钢替换为马继业而已。
全民教育的过度“内卷”与反噬
《抓娃娃》影像呈现的第三个重要维度,在于以适当的艺术化的夸张与想象,来呈现全民教育高度“内卷”的背景下、教育培训机构的“过密化”(与“内卷”一词类似,同样出自学者黄宗智的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培养方式之于新一代年轻人的严重伤害。这种“内卷”与“过密化”培养顽疾,是理解中央“双减”政策的重要线索。
影片当中,马成钢创办的教育培训机构的“过密化”培养之弊,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
首先,他以孩子成长环境的全方位虚幻化构建,将原本鼓励孩子天性发展的自然化社会环境,异化成一个处处充满设计、支配与控制的“全景敞视监狱”(福柯语)。孩子在这样的监狱式环境里,获取的不是自然、随性、顺势而为的成长,而是时时感觉身不由己、时时感觉被窥视和建构的去主体化生存境遇。这样的肆意支配与控制,即便出于让孩子卓越成长的初衷,最终带来的也是对孩子身心状态的严重异化与伤害。
再者,影片借助于马成钢创办的教育培训机构拥有的丰富人力与智力资源,把马继业从小学到高考之前的十多年成长历程,转化为每一天、每个小时、每一分钟,都经过精确的计算、设计与理论分析的可操作、可控制、可支配式工作体系。这样基于各学科理论、知识与学术研究成果的精密化计算、控制与工作设计,看似极度科学和有效,实际上体现出泰勒式科学主义的盲目自信与自大状态。这种处处皆设计、分分俱控制的教育培养理念,恰恰忽视了作为教育培养对象的人本身,是一个具有极大主观能动性、随机性与主体性的,有着活生生的情感、意志与生命能量的生命个体,而绝非仅仅只是一个被操控和设计的机器式客体。影片正是以这种艺术化的夸张、放大与想象,将教育培训机构的“过密化”培养对青少年造成的严重伤害,予以淋漓尽致地呈现,也足以让每一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深刻反思自身之于子女培养方式的悖谬与否。
阶层下行恐慌与成长主体性
《抓娃娃》在当下的票房成功与其引发的广泛讨论,不可否认,也跟疫情带来的经济低位背景下、社会中上阶层对于自身家庭阶层下行的恐慌密切相关。影片中的“穷养”叙事,一方面是为了培养接班人马继业的环境适应能力与成长韧性,另一方面也是当下充满不确定性的经济形势下,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影片观众群体之于家庭境遇恐慌的真实写照。
而影片结尾处、马继业并未遵照父母意愿考入清北大学、而是选择了自己“穷养”路径中培养出的对体育的爱好初心、考入体育大学的剧情设定,就不只是一种对于子女自身成长主体性尊重的讽喻式表达,也同样是一种社会“减压阀”式的机能式表达,减缓影片目标观众之于阶层下行的恐慌压力。毕竟在当下这样一个社会里,不得温饱、不得食的城市家庭子女只是极少数,即便子女无法取得跟父母相匹配的职业、财富与成就,但保持身心健康、跟随自己的人生理想而活,不也是一种得偿所愿的生命状态吗?
《抓娃娃》这部电影,起于当代历史的背反叙事,基于教育培养路径的讽喻式表达,而终于“人生之路,各取所爱”的浪漫式呈现——这样的大众喜剧电影,不只值得拥有更多观众,也同样值得引发更多有价值的讨论、分享与传播。
2024年7月30日下午作于海安老家。
(本文于2024年8月4日刊发于《文学报》,见报时有删改,此为原文,配图来源于豆瓣网电影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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