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一场与人性的无力较量的救赎

文摘   社会   2024-10-14 09:00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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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很多留言和提问“我想做临终关怀志愿者,有什么渠道?”

我都选择不回应,因为想要说清楚实在是太长了,我今天就写一篇文章来回答这个问题。


有什么渠道?

其实这是一个谬论,因为根本不存在渠道的问题。

临终时期,那是医生手里的牌已所剩无几,在所剩无几的医疗对策里你必须还要拿出一些措施来缓解疼痛和焦虑。对医疗、医学的了解和认知需要很完善的一种工作,如果一个人对医学的掌控已经到了可以扶持临终者,那你一定是有渠道的。如果一无所知,关于扶持病人没有任何经验,临终关怀里基本上没有能做得了的工作。


当然不是说放弃,是第一步一定不应该是临终关怀。


临终的关怀和日常的关怀有什么不同?

两个字:“病”与“死”。

临终关怀最早是起源于在英国,那时的临终关怀和现在的临终关怀必然不是一个意思,那时人们的死亡叫做“身体的衰竭”,是身体自然的老化所带来的衰竭,它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疼痛性不强——身体的器官运行缓慢无法支撑生命的运作,它所带来的创伤也基本只有一个,我称之为“对于自然规律的无力感”。


而今天的临终关怀更多的是因为肿瘤,肿瘤是什么?是你自己养育而成的恶性细胞。


所以临终关怀的关怀在关怀什么?

1、与“病”的和解

2、与“疼”的较量

3、与“死”的关系


简单地说,临终的关怀的关怀和日常的关怀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无计可施,无能为力,人力的渺小,你该怎么关怀?


日常生活出现的问题,多少都是有解决办法的,无计可施之时,我们还可以说“放下”,然而临终面临的问题,病,你解决不了,疼,你无法抗衡,死,很难坦然接受,你连说“放下”你都不好意思。


临终的关怀是人力不可为的部分,是人生的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不曾有过的无力感的时刻,大多数人都没有经验来经历这个无力感的时刻。


你面对“毫无办法”的时刻,你要如何让临终者、家属释怀,这是你需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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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关怀的主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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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病的预判——你需要提前告诉家属和家属这个病的走向,就像导游,要提前告知和提醒可能会发生的事,让家属和患者有一些准备。

症状的发生的可能性——这是预估生存期的唯一手段,通过病人出现的症状可以判断现在的器官能力到达什么程度,这样的程度还能维持多久。

对于肿瘤的认识——以目前人类对于肿瘤的认知,没有确定,没有结论,没有稳定的规律可循,因为肿瘤是你自己的基因所分裂出来的物质,不像新冠病毒,是外面的病毒进入人体内,每个人都创造了肿瘤,那必然无迹可循。你必须对肿瘤的认识具备大局观的特质。

临终关怀的关怀一定没有抛开“病”单独的心灵问题,没有这种时候,所有的遗憾、心灵、伤口都与“病”有关,你必须要充分理解他的病,才有可能“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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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预判疼的程度——每个病都有一些特定的症状,人的死亡有很多种原因导致,有的是因为肿瘤大面积远端转移(老百姓俗称癌细胞扩散)导致免疫系统奋力战斗而力量不足的瘫痪、有的是因为肿瘤压迫到器官重要核心功能导致某一个器官彻底罢工,而器官之间都是相互作用,一个罢工,另一个也无法持续运行、有的是因为先出现了并发症,导致了器官的衰竭、免疫系统的瘫痪,而此时还没有大面积转移、有的是因为某个器官系统感染而出现症状或休克,每一种的疼痛状态是不同的,你需要大概预估疼痛级别,然后给出相应的措施(如果在医院,需要建议医疗选择,如果在家,要做好疼痛时的应对措施),也需要给病人和家属打个预防针,提前知道症状会比不知道承受起来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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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一个过程,除了外伤,没有一个疾病可以瞬间死亡,器官的衰竭也是一个个、一点点衰竭的,而家属势必要目睹这个过程,病人自己势必要跟随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等待它凋零——“一天一个样,一天一种疼法”,是很多病人的共同描述,因为到了最后器官每一天都在慢慢凋零,自然呈现的症状也不同。

——这个过程你必须要知道,且要给出相应的解读(此刻这样的症状可能是器官发生了什么),以及给出一些对策(能够如何更好的应对),关于“死”的扶持,更多的是肾脏停止了、肝胆已经不代谢了、造血系统已经停止造血了……这个解读过程很重要,你让家属清清楚楚知道身体并不残忍,它并没有说停就停,让你没有准备,它清楚地让你知道它是努力不动了,一点点凋零的,当家属经历完这个过程,痛还是痛的,但是释怀了,他们亲眼目睹器官逐步凋零,这一次,可能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理解自己的身体。

临终关怀主要是以扶持上述三个重大问题为主线,主要解决上述问题的基础上,再顺便解决其他问题,比如接受、遗憾、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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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慈恩的临终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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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


在我接收到一个病人的时候,第一件事是“统筹”。

需要将病人和家属的全部信息收集,所谓“祖宗八代都了解一遍”,世界上所有的结论和建议只能在一种情况下是有效的,就是“全面了解”。


统筹工作的第一步是让家属描述是因为什么原因确诊的,这样就会带出来病人确诊前的症状——病人对疼痛和不舒服的感觉的忍受程度可以提供两方面的证据:(1)他对于疼痛的忍受能力,这对日后医疗选择有决定性的作用;(2)讳疾忌医的程度,如果已经非常非常不舒服还不去问诊,可以变相明白他对于疾病的抗拒程度。


确诊的过程是怎样的——这会让我得到具体的信息:病人知晓自己的情况到了什么程度、他曾目睹过医院什么样的环境,知道自己的情况的客观条件是什么、知道自己生病的内容有多少、情绪是什么——这将对告知她真实病情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做了哪些治疗——主要指手术和化疗,次数、反应、药物,这一信息的问询可以(部分)判断出器官的损伤,手术和化疗对于正常机体和健康细胞的破坏的评估,以此来判断继续治疗的后果、疼痛级别以及最为重要的:器官破坏到这种程度如何能够保全临终减少痛苦。


——在这些问题的询问上都会问到病人当时的反应、情绪状况、吃饭情况(没有胃口、不怎么吃饭可能是对于疾病的焦虑)、询问病情的口吻和具体问了什么,这些信息可以判断出病人的内心世界在想什么,对于后续的支持提供了证据。


临终关怀一定是循证医学的一部分,绝对不可以“你觉得”,“临终病人可能是什么样”,“以你的经验”——这是万万不可以使用的“技巧”,给出的建议、关怀,一定是基于“证据”。所以在问询中,我常常要打断家属,因为她说的一句话可能暗含着更多的信息,就会将这一句话背后的内容全部挖出来,以此来填充证据链。


问到这里,我脑子里已经大致清楚生存期、未来会面临的问题,比如如果此时出现了肝转移和淋巴转移,这是不同的,肝在人体的作用非常之大,大部分器官的运行都要肝的参与,如果是淋巴转移,那可能对于生存期的判断是不同的。


到这里,信息的收集已经“及格”,主要的内容已经获得:病人的生存期、可能会死亡的原因、家属的情况、病人的情绪。


继而就是一些填充信息,比如病人的性格、情绪模式、面对重大事件的态度和决策的逻辑、直系亲属的状况、医院的环境、是否继续化疗的预估、在家去世还是在医院去世的倾向性、如果给出现实真相家属和病人的承受能力。


——这是临终关怀最重要的工作,你需要对于疾病和死亡有关的所有事情都要全面的了解,包括要询问病人的直系亲属是否有过癌症去世的经历以及看病人的基因检测报告以此来判断家属和后人的基因情况,是否有遗传因素,大部分的疾病的基因的遗传不可能是100%,(只有小部分被认为是遗传性疾病的病),但是基因的分裂型号决定着同血缘关系的家人在这类基因分裂里是否是高危人群,可以通过改变生活习惯来预防。


所以临终关怀的第一步就是“全面的统筹”,作为临终关怀工作者的要求也很高,你对其中的知识性要了解充分,所谓临终关怀,关怀的方式也是在你全面了解情况之后的对策,绝不是说一些“会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这类毫无意义的空话、大话,在临终关怀里,切忌不能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心灵鸡汤话语,这对家属和病人都是一种消耗,临终关怀里的安慰是要有事实的,不是虚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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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信息的提醒


你对于这一例病人的情况应该是了如指掌了,大部分情况家属不会天天给我打电话报告情况(如果并没有明显的病情变化),但是你自己要清楚肿瘤的发展,病人没有症状,但是肿瘤也在发展,你大概要估摸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在远端转移之前,器官是正常运行的,所以没有明显的症状是正常的,但是不代表肿瘤停滞不前,你对于器官的认知决定你的判断。

所以我会时不时约家属进行深谈,通过症状的判断(癌症晚期病人的片子基本是无效的,除非天天拍,因为一天一个样,你一周前拍的CT,基本上无法参考肿瘤的情况)到达哪一步,这一步要注意什么,做什么准备,下一步可能会发生什么。

以及新冠病毒对于肿瘤的影响,根据免疫系统防御原理,如果病人感染了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你都要作出分析和判断,在它到来之前给家属打预防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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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和遗憾


“告知病人她的真实病情”——你绝对不能不告诉她,因为她要死了,她要独自一人面对一个天天在衰竭和破碎的身体,她痛的时候药物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必须一个人承受这个过程,如果你不告诉她,她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对她是何等的残忍。

而告诉,要如何告诉?这是一项专业技能。

在病人体力还可以的情况下告诉,她更有力量去接受和面对,但这势必对家属是很难的事情,她状态良好,家属更希望陪伴她享受最后的天伦之乐,不想打破这份和谐和美好。
如果病人体力已经不行,症状已经出现,她很不舒服,这时告诉她,她将花费更多的痛苦和体力来理解“时日不多”的残酷。
哪一种都不容易,所以临终关怀工作者要拿出一份方案,一定没有最优方案,但一定会有伤害最小的方案,没有参考性,每个人不一样,你必须因人而异。

此时所说的“遗憾”已经早就不是“去珠穆朗玛峰”“坐热气球”这种遗憾了,此时的遗憾更多的是对于自己人生的挫败感,是和亲属的关系,是对自己的无力,此时,就是考验临终关怀工作者生命悟性水平的时候了,对于一种感觉,一种对于自己生命的总结的感觉,你如何让她释怀,这是需要生命底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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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的准备


这里指的准备是如果在医院离世,要做什么?
如果事实情况病人离开不了医院,但她又想回家,你该如何做?
如果要在家里死亡,该如何应对最后的不舒服和疼痛的应对措施?
这是至少提前2个月要做准备的,临时肯定是来不及,临终关怀者需要判断哪种可能性更大,要作出每一种情况都会发生之后怎么做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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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征兆的提醒和准备


临终的征兆非常明确,器官一点点的关闭的症状是非常明了的,在这个过程里,会发生三件事,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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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化系统关闭的信息提示

消化系统是第一个关闭的系统,从消化系统的关闭就可以预示生存期是较为明确的,但消化系统的关闭又不是完全不能进食,对于消化系统关闭的判断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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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光返照

并不是所有的回光返照都非常明确,有的只是微小的好转,但是作为临终关怀者必须敏锐的判断微小的好转是不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是最后病人清醒的时刻,是家属与病人最后连接的机会。随后语言功能就会逐渐丧失、他们的意识虽然有,但已不属于这个人间的正常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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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前

家属需要做好一个准备,昏迷与死亡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在昏迷前家属的重心还是在照料病人身上,而昏迷之后基本上就不需要了,这个时间段是家属做好死亡前准备的最好的时候,作为临终关怀者需要做的必须要在昏迷前提醒家属,让他们做最后想做的事,而不是已经昏迷了,家属还懵着不敢相信。只有家属提前做过准备,在昏迷之后才能进入到接受死亡来临的准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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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告别


病人刚刚去世的时候,家属此时的情绪是爆棚的一个时候,这时会有自责、会有对自己的照料和选择的不安,这个时候,临终关怀工作者必须要中立的引导家属的情绪,因为此时的情绪家属会把它定格于“真相”,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一旦她相信了“我做错了选择”这个定论,将会跟随她一生。但此刻的这种自我谴责只是悲痛的情绪反射,不一定是真相,此时临终关怀工作者的引导决定着家属未来的走向。

而遗体告别是家属最黄金的自我救赎的时候,错过了这个时期,后期基本很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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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的疗愈


病人的去世并不是这个病例的终结,所以我的个案截止于病人去世后半年,因为家属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介入的份量太重了,绝不亚于病人在死亡事件中的程度,如果没有很好的治愈死亡的创伤,家属可能会成为下一例癌症患者或抑郁症患者,你的关怀不过是解决了一个问题的同时制造了另外的问题。

所以家属平安度过创伤期是临终关怀里很重要的部分,而这个创伤期最黄金的时段就是病人去世6个月的以内,一定要抓好黄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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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关怀需要具备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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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知识


这是重中之重,没有医学知识,临终关怀里的任何一个环节,你都参与不了。这也是我们开设的器官教育的意义之重大意义,坦率地说,我在为临终关怀的服务者累积资源,之后招募临终关怀志愿者只能在对器官教育完整学习完的人里面寻找。患病之后的每一天都离不开“病”,而“病”是依附于器官的,你对器官当然必须要了解,不然临终关怀只是一种心灵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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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看待事物的能力


临终是一个对生命的总结,所有的生命经历在临终这个时候已无法隐藏,全部会呈现出来,这是一场对于生命的遇见,所以你当然要站在生命的全部的角度去理解,而不是站在单一的、当下的一个情绪里去解决问题。一个事件或者行为的出现,你能联系到一连串背后的反应,病人或家属的一句话,你马上能连锁问题出现3-5个,这是一项必不可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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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没有“无计可施”


死亡是一个与之前的人生经历几乎没有重叠的事件,你必须站在更高的纬度去帮助病人和家属释怀和理解。在我看来,即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都是有办法的,没有“毫无办法”的时候,这需要你对生命有着敏锐的觉察和理解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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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

在临终生命里出现了——对于非专业者的病人和家属可能叫做“突然”出现了他们的人生经验范畴里完全空白的人生体验,包括我以为我接受,但其实我并没有能力承接我的丧失感,包括我们以前所认为的临终是一个概念,是一个词,难受和疼痛,在我们现在看来,它只是一个词汇,一种感觉而已,然而它发生在临终生命里是有具体的表现形式的,你能对每一种表现形式都泰然若之吗?所以这超出了人力所头脑理解的现象。


所以平日我们所说的什么“生命的流动”“接纳”这些可以抚慰人心的词汇,在生理的重大冲击和人完全的认知和经验范畴以外的重击之下,它毫无意义。


所以临终关怀就是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这个词看似非常生硬,没有人情味,不是温柔的生命应该具备的属性,但是在临终这种冲击下,你就是要“解决问题”才能释怀,你让她不疼,就是最大的意义,临终生命,卸掉了所有的世俗、日常生活、理解和包容,赤裸裸地被疼所占领,被生命即将要停止的压迫感所取代,所提供的关怀和服务必须是现实的,没有遗憾的离开,做好准备的应对就是可以少一些痛苦,而不是虚无的接纳与安慰。


一个人疼到骨髓里,你却让他接纳,他要有力气真想摔你一鞋拔子。临终关怀就是唯物主义,解决病人和家属现实存在的问题,解决了现实问题,就是关怀。


在我前文临终关怀具体做什么里,大家能够看到每一个问题,每一个对策都是有原因的,都是要为后面做铺垫的,它都是在死亡事件发生的全部内容里的环节,没有一句废话,所有的废话在此刻对病人和家属都是一种消耗,你的所有问询和建议都为后续做好了铺垫,它都是一种“谋策”,是要用于某个环节的筹码,同时要评估好这个时候说这样的真相家属的承受能力,如果觉得此刻不适宜讲,但是它是家属需要知道的,将来也要告知。


全文没有一句煽情,没有不牵扯现实的关怀和柔情,在死亡面前,在赤裸裸的丧失的面前,所有的给予和帮助都要落地,都要为现实服务,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去做我们可以做到的事(医疗),也要尽最大的心力去接受我们做不到的事情(自然规律的发生),二者的努力都叫“为生命做努力”,它们的比例是各占50%,而死亡教育的匮乏是因为我们的努力只为前者努力,我们几乎没有做什么而为后者努力,而后者才是活着的人能不能将死亡当作一次“对于自然规律的无力”,而非“生命创伤”最重要的筹码,而“尽最大的心力去接受做不到的事情”,这里的“心力”便是在上述的描述的具体的事情中的健康的处理和合理的接受中所产生的。



End

感谢阅读

此生未完成
纪慈恩,临终关怀循证医学者、死亡教育工作者、儿童福利院康复师。著有《遗愿清单》《真真:带着女儿的遗愿去往世界》。死亡是小事,活在当下才是大事,生与死只占人生的两天,而当下却是人生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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