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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坚妮
编辑｜渡十娘
2018年，我跟几个朋友到新西兰自驾游，行程结束离开首都奥克兰的前一天，我们坐船到海对面的一个岛去吃海鲜。这是个旅游景点，岛上风景宜人，可以拍照打卡的地方很多。中午饱食海鲜后，我跟朋友说，这应该就是激流岛，你们谁愿意跟我去寻找顾城和谢烨的小屋？听完关于顾城和谢烨的悲惨结局，只有一个勇士愿意跟我前行，于是我就按照手机上的谷歌地图带着一个保镖上路了。
我们先坐了一段公共巴士，然后开始爬坡，谷歌地图上的目标点看似不远，转起山路来就永远走不到。此时是南半球的夏天，一路又缺乏遮阳的树木，我们带的水很快就喝完，还不断怀疑是否走错路。大约走了两个小时，终于来到地图上的坐标终点。
我不认识谢烨，顾城只见过一面。八十年代他第一次到纽约，到我兼职做记者的美洲华侨日报来拜访我们的副刊编辑王渝。王渝是台湾出来的诗人，却跟大陆那帮诗人混在一起，也跟我混。我问她那个用牛仔裤腿做帽子戴的男生是谁，她说是你们大陆的诗人顾城。
这以后我开始读顾城的诗，读到很多都可以背诵。我不写诗，但是他们那帮诗人的诗我都读，也买，他们之中也有我的朋友，他们也送我他们写的诗。我以为诗人要保持那种波西米亚人的生活方式，饮风餐露，才可以想出那些非逻辑又充满想象力和哲理的诗句。我自惭俗物，也没有那种才华，所以对他们敬而观之。
后来，后来就发生顾城砍谢烨的事情。他们两人的那帮亲密朋友为此事深受震撼，写了很多文章，我也非常受震撼，把他们的朋友的文章都找来仔细阅读。最后，我也忍不住写了一篇关文章，但是我用的是谢烨的口吻。下面是我N年前写的，还投给诗人们办的杂志，不过没有获得发表。
（关于这桩命案的延伸阅读：逝去的马格，和活在中文世界外的木耳）
谢烨祭
读罢《今天》纪念顾城的专集，觉得作家诗人们偏爱之下，忘记了些什么。找出顾城和谢烨的文字，燃灯夜读，重新理解，转叙反译，以谢烨之口为她还魂，得短文如下，算是我对死者的纪念，也是与生者探讨另一种阅读的可能。
你把你的誓言
把爱
刻在蜡烛上
看我怎样
被这爱扼杀
被你的嫉火融化
看那最后一念
怎么被你用斧
灭绝
而当你的天才
被人们
流唱千古
我仍然是
那个
为爱情而死的
蠢女人
我的故事，从诗歌和童话开始，已经被你们沉痛地、感动地，复述、转述、描述、吟唱、谱曲、书写、总结…。在你们的笔下，我是美， 是善，是用母性的爱保护诗人的神，是千古流唱中理想女性的现代再生。亲爱的朋友们，我应该怎么感谢你们的厚爱？也写点什么？
可你们也说，我不过是他的附属：20出头就跟了他，以后全部的生活就是他，要写就只能写他；是这样吗？为他生，为他死，还只能写他？或许，我的墓碑也只应该刻上“顾氏”，我的生日比起他的生日算得了什么？谁也不提，不提也好，不求和他同日生，死日已经有全世界的中文印刷字记录，不刻也罢。
我本来静静地长在丛林里，一只小鸟无意地落到枝头，我说，你唱得真好，于是，我离开了大树的荫篱，追随云鸟颤动的翅膀，飘过了山，飘过了河，甚至出洋过海，那时候，我的心爱着世界，女孩子爱的时候就是那么幸福和简单，尤其当天是灰色，路是灰色，你怎能不对那鲜红和淡绿的孩子惊喜？怎能不希望他会带着你走向晴朗的天空？
我灵魂的底片，在没有曝光之前，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在被生活频频曝光之后，又何曾会有多少不同？结婚，生子，持家，与那个我用整个生命来爱的人，那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开始了出人意料的、持久的、令人心碎的纠缠、搏斗。
妈妈，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说过，在为人妻，为人母的水道里航行，最容易迷失的，是我们自己，让我们上当的，还是我们自己那颗太软的心；姐姐，你不是曾经这样地写过：路开始是错，以后还是错。一个男孩子坐在那里画画，线条飞逸；女孩子看得忘情，没有想过她站了一路，这里可有对错？我从来就以为错才是对，对就是错，难道你们今天，不仍然在赞美着我的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远古的骑士，变成了浮雕，今天像恶魔，明天又是天使？
应该是我想看见儿子，也几乎变成了一种渴望的时候。儿子，我的好儿子，你能原谅我吗？在恒星与行星之间，我服从了引力，可我多么爱你，连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怎么敢求你原谅？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愚蠢的女人，糊涂的母亲，请你用一千年来，饶恕我们。
他说，杀人是一朵荷花/杀了/就拿在手上/手是不能换的。
我当时在想什么？还是我没有学会过思想？那些教我们要美，要善，要爱的人，怎么不知道要教我们思想？哪怕教我使用本能，用脚，用手，用爬，用跑，去想。
或许，要怪那些由点、横、竖、撇、捺组成的汉字？那些让我们以为神奇美妙，可以吟诗，可以作对的汉字，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打造文明的砖瓦？做女子必定要好，为人妇执扫召、他盖屋你递瓦，他高歌你传花；在家，从父，在外，相信聪明的男子们为我们铺设的世界一片光明，相信他们的精神世界无上崇高，相信他们有我们不及的才华，他们每一句话都是金枝玉叶，每一举手投足，都能让我们欲生欲死。
于是，当他说，“告别绝望/告别风中的山谷/哭，是一种幸福”，我一一去做了，可是他，仍然不相信我。他们都说他没有长大，永远保持着童真，那么我呢？我是什么？童真被母性解体，连爱都不是真的，他们说我对他的是母爱；他爱另外的女子，便是我的阴谋。性，也被重新分配，与爱无关，每个抽屉里安排一份诗稿，解释的权力，属于诗人。难怪诗人都选择另一端：生命的行为，随心所欲。
我用自己的手，抄下他写的句子：“斧子是砍木柴用的，当然，也可以砍姑娘家”。我用我自己的手，给信封贴上邮票，发出，让你们阅读。我是什么？是谁，造就了我 ——如此不可救药的爱情傻瓜？
你们都绕着圈子说话，哄着他，骗了他，也骗了我。难道你们回头来看诗，不觉得朦胧的后面隐藏着虚妄？现在，你们读到“生命醒来时发现自己是一树鲜花”，还会有欣喜的感觉吗？
或许，我应该把“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改为“带我堕入黑暗的深渊”。黑呀，这让我至今走不出来的黑暗，如果诗人的特权是随意解释生命，诗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把自己从这样的夜里唤醒。诗是我的鸦片， 鸦片的迷香渗透了我的肉身，在我颅的迷宫里游走。我是人间地母，就像太平洋岛屿上一种又大又艳的巨花，用她奇特的气味招来无数的蝇虫，它们和她在一夜之间共同殉葬，吸允着她宽大的乳房，享受着她温柔的目光，人间地母无私地给予，一夜之间，来不及产卵结子，需要云雀和风来帮忙，好待来年能重新开放。
一个太老的女人，她在岛上住的年轮，比那棵老樟树要长。谁也不认识她，她拦住我说，“也许，我不该这麽责备你，他还是个贝贝，他需要你。他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你应该多为他想”。她连着说了五遍，“也许，我们的文化和你们的文化不同，可我还是要和你谈谈”。
她，这又老又外的丑人，她怎么懂得我们五千年文化的精深？她马上就要被黑土埋葬，她有什么权利，语气咄咄逼人和坚定？我把她扔在岛上，跨上渡船，奔向我的小城。
小城是梦过的雨景，曾经有秀美的绿树，现在只剩暗黄的尸布；小城花上的露水，已化作浓重的血腥；小城里妈妈和儿子的脚印，被两座分开的坟覆盖。要将如此胶结的血腥，稀释为淡淡的脂痕，只有懂得操纵语言的天才，可以把过去和现在分开。
歌声远远近近，招唤迷失的孤魂：一个人好呀，一个人不太好，一个两个三个人好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不太好。三根香烧尽，残灰的余温里还留着对人间的不舍和思念。淋点水，希望来年开出另一种花。
我到新西兰自驾游的攻略里没有到激流岛拜祭一项，否则我会把上面这篇文章带上，烧在他们的小屋面前。
这天摸到他们已经被野草和藤蔓包围掩盖的小屋前，不知是太干渴烧心，还是替谢烨不值的情绪烧脑，我很烦躁，说怎么就没有想到带把香，带把花来这里。左转右腾，最后拔了些野花和在随身带的贴纸上写了祭词放在挡人进入的挡板上，算是设了一个简陋的祭坛。
祭词只有四句：为爱而生，为情而死，何其悲悯，何其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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