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必备通常所认为的“气”,方见其生命光辉,而从学理上讲,它必循“呼吸”而来,这就会延伸出书法内在的很多有关“呼吸”的机制。蒋和《学书杂论》云:“一字八面流通为内气,一篇章法照应为外气。”内外之气随着点画轻重、疏密以及结构的虚实、萦带等全面展开,因此体悟书法之气当为重点关注所在。犹如历代书论所言,“写字要有气”“书之大局,以气为主”等,不妨单就与之密切相关的“呼吸”展开来谈。
首先看空间。一般而言,可以将作品中的空间分为字内空间、字外空间。对于字内空间,任何一种书体都应追求通透,且不应当涣散,这是“呼吸”的自然所在。王羲之尺牍中的左右结构,常见以实笔画相连,由此就避免了涣散,有呼吸吐纳,同时也有内在筋骨相连。对于经典作品中的字外空间,以松紧视角来分析,又可以分为上下、左右的松紧对比处理。一般而言,上下紧者,必有左右较大的空间来对应处置,以求呼吸畅通,比如黄道周的行书手卷,字距殊紧,行距殊松,可以作为明显的处理“呼吸”的方式。而上下松者,可看楷书、隶书等静态书体,左右较紧,也就是字距大、行距小。若论行书,追求上下气息贯通,往往以更大的行距作为一种处理方式,比如杨凝式的《韭花帖》,字里行间有着更大的“呼吸”余地,但总起来看,行距大于字距,充盈着一种自然且闲静的气息。
在此特别提出封闭空间的处理,这也是字内“呼吸”的重要关注点。可以说,在这个封闭空间里,一定要留有“喘气”之机。比如“目”字,历代书家对其结构各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归纳而言,外围主要有两种,即或闭或开。从类似“口”字相关字形来看,成熟时期的篆书与隶书,书写求简便,以封闭为多,运笔时因为两个笔画交接而变得容易,但也存在略显沉闷之不足。在楷书一脉,自钟、王伊始已经有“呼吸”之法,即左上稍稍留空,既凸显横画的起笔,又有提按转换。在唐楷之中,通过欧体和颜体的对比来看,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审美效果,开始两笔欧体相交,颜体相离,这是风格的不同,当然也可以视之为处理“呼吸”的不同手法。总而言之,以“呼吸”之论相较而言,颜体更显大气。
颜真卿《自书告身帖》(局部)
颇有意味的是“曰”字,规范的小篆写法中,左上特意留出空隙,正是会意开口说话,妙哉!由此可认为,所有处理手法都有左上方气通之玄机。当然,对封闭空间进行适当透气、出气,都合乎情理,但不可过于“漏气”。这也说明,呼吸之根本要旨,不可过于松脱。如“曲”“四”“田”等字,最下端之横,往往紧接左右两竖,有“滴水不漏”之效。退一步而言,对于类似字的处理,即便上下左右全部封闭,也要利用内部笔画造虚,以求得呼吸畅达。再如“真”“具”“音”“曾”等字,对于内部的横画,大多数书家的处理手法都是“潜虚半腹”,横画往往不紧接右竖,这是封闭空间“呼吸”的灵活处理手法。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局部)
单字结构风格的不同也与“呼吸”有很大关联,尤其是涉及进一步章法安排时,“呼吸”之用,显得特别重要。比如颜体结构外紧内松,内部笔画相对较细。既然内部有呼吸之处,那么字外空间不妨紧密些,以求总体空间的停匀与谐调。而欧体内部紧凑,通过不同方向发散性伸展,那么字外空间就较为宽绰,以与之相互谐调,从而营造全篇更多的“呼吸”之处。这也映衬出颜体茂密、欧体空灵两家明显的风格对比。
关于草书中的点、线与“呼吸”的关系,可以视之为独特处理之法。一般而言,处理“呼吸”的最佳手法是,多用点,则“呼吸”无碍,字内字外留白特别多,因而可彰显通透。但是,如果用点过多,就过于透气。对此补救手法之一,就可以通过多用线来弥补。反之,如果用线多,且多有交接与穿插,往往封闭的空间就多,则会导致“呼吸”不畅,故而可用点来打破沉闷。这些都是在较为灵活的行草书章法空间中处理“呼吸”的基本原则,在历代经典中不乏例证,如黄庭坚的《诸上座帖》等。当然,即便是字字相连,也需有一个度。虽然我们常见“一笔书”的精彩,一行笔墨自上而下,一气贯之,但这也仅可用于一行之中,若多行处理都是如此,就会显得左右“呼吸”不畅。所以说,对于“一笔书”以及王羲之尺牍中字组的借鉴与吸收,在创作时也不可多用。灵气往来,氤氲其间,断续之间恰当处理为妙。
黄庭坚《诸上座帖》(局部)
一件作品当中的留白可以认为是营造“呼吸”的重要手法之一,留白越多越显静气,反之躁气或增。由此,当一件作品留白过少之际,总是会有逼仄之感,适当留白,也就有了通透之妙。当然,一件大草作品,如果处理成满章法,或疾风骤雨,或满纸云烟,字里行间呼吸不可谓不重要,有时可以采取逼边的处理方式——四周多余空白裁掉,这样可以营造气通天地之外的审美效果。但如果留白太多则会弱化呼吸,所以无论纸张的天地左右留白,还是正文完成之后的落款,都要把握一个度,过犹不及。
块面与呼吸也有很大关联。一个块面,如果从纸面上看,可以认为是死墨团一块,了无生机,但任何块面都是与其他笔画、空间相互依存的。一处块面,若其暂时屏息,便可对比出相邻之处的生机,即便所谓的块面群,其内部也有些微小的“呼吸”所在。王铎行草典型特点之一便是使用涨墨处理成较大块面,且大多数块面中留有少部分的“呼吸”点。审视其内,也有实墨与洇化的区别,并非一个层次,而是丰富且有生机。
对于书法特殊形制的“呼吸”妙处,也很值得一提。在对联创作中,“呼吸”尤为重要。有些作品往往左右太透气,而影响了上下贯通,而如果左右习惯性跋长文落款,又似乎对左右往来之气形成一种限制或阻隔。手卷创作,往往前有题、后有跋,从某个角度上讲,这些都是“呼吸”点所在。常见的折扇,下半段扇骨之处与笔墨相对而言,就是预留的“呼吸”点。册页作品,前后相衔,如环相扣,如山水连绵,左右无限展开,每页必应营造“呼吸”点,以免拖沓无神。
有界格的作品作为一个特例,也可以认为是影响“呼吸”的,故而有界格的作品总会感觉“呼吸”有所受限,必求内部用笔的灵动往复与结构的腾挪跌宕,以期有所改善。如果界格之内字径过大,就会显得呆板乏神。有些界线犹如围墙,用之不当,亦影响“呼吸”。这也是有些魏碑拓本界格若隐若现(墓志尤甚),反而更凸显艺术特色的缘故。时人创作魏碑作品,有意画上一些时断时连的界线,也可以认为是求得“呼吸”顺畅的一种特殊手法。
总而言之,“呼吸”是书法之气的重要所在,一件有神气的作品,首先需要气脉畅达、“呼吸”自然。这与我们传统书论当中的气息有所关联,但又有不同特质,本文所论,意在后者。一切合理的“呼吸”处理都是为营造合理的上佳气息创造条件。可以说,如果字里行间缺少合理自然的“呼吸”,没有恰当而巧妙的处理手法,所谓的书法之气以及由书法之气延伸出的神采,便荡然无存。回想到生活中,我们常说“登山则情满于山”,都是因为此间的“呼吸”比其他境地更为畅达所致。氤氲书法之道,我们也更喜欢追求那种“呼吸”无碍、视之无碍、书写无碍的自在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