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传
唐福林,男,1941年12月出生,江苏省江阴市人,北京协和医院风湿免疫科教授。1968年毕业于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医疗系(8年制);1981年获临床免疫和风湿病学硕士学位。1984—1986年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Scripps临床自身免疫中心进修,主要从事自身抗体的研究。1991—1992年作为访问学者在美国南加州大学医学院从事细胞免疫研究。曾任第五届中华医学会风湿病学分会主任委员,《中华风湿病学杂志》副主编,北京协和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博士生导师。
从事内科学和风湿免疫病学的临床和科研工作五十余年,对风湿免疫疾病的诊治,尤其在系统性红斑狼疮、类风湿关节炎、干燥综合征、脊柱关节炎、炎性肌病、系统性硬化症和系统性血管炎等方面积累了丰富的诊治经验。率先在国内开展可溶性核抗原(ENA)的研制并应用于临床。抗ENA抗体的免疫双扩散法成为国内自身免疫病诊断的经典方法。在国内首先开展抗组蛋白抗体的ELISA(免疫酶联吸附法)检法,为推动我国药物性狼疮研究打下基础。1989年在国内首先倡导成立了系统性红斑狼疮病友会,指导病人的康复治疗,鼓励病人与疾病抗争。
参与《临床风湿病学》《现代内科学》《中华内科学》《内科临床与发展》《现代胃肠学》《风湿病学》《内科疑难病例》《内科实习医师手册》和《全科医师实用手册》等书籍的编写。主编的《风湿免疫病300个怎么办》《风湿免疫科医师效率手册》深受病人和医师欢迎。
承担“抗核抗体谱的研究与推广”和“干燥综合征的研究”,分别获得1988年卫生部科技成果二等奖和1995年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1997年获卫生部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1999年获北京市医药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称号。2001年获北京市师德先进个人称号。2005年获中华医学奖三等奖。2007年获北京协和医院杰出贡献奖。2016年被授予“中央国家机关优秀共产党员”荣誉称号。
精彩瞬间
访谈节选
我是家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史真真(以下简称“史”):唐教授,请您介绍一下自己。
唐福林(以下简称“唐”):我是1941年12月5日出生在现在的江苏省江阴市,家里有父母、一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家里人希望我多学一点,就重点培养我。父母从小对我比较严格,小时候还没有电灯呢,煤油灯的年代,他们每天陪着我在煤油灯底下看书、做作业。家里哥哥、嫂子对我很好,他们在江阴老家的一个纺织厂工作。那时家里条件也不好,最好吃的都留给我,全家人供着我上学,从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
史:您能讲讲读书时的经历吗?
唐:我初中考上了一所私立学校,原名是春申中学[1]。高中又考到江苏省重点学校——南菁中学[2],那是比较老的一个学校,原来是个书院,清朝的时候招生要求挺高的。那个学校没有初中部,全是高中,男同学一个班、女同学一个班。学校抽了一些比较优秀的学生重点培养,我就在那个班。当时就专心念书,高中学习比较好。空军来招飞行员,我被选上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后来考上了协和医科大学,当时叫中国医科大学[3]。学医科要上八年,当时家里生活很困难,但是家人认为念书还是最好的,就全力以赴供我完成学业,很不容易。
▲大学时代的唐福林
史:那时候的学习状态是什么样的呢?
唐:1959年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恢复招生,我是第二届,1960年入学。我们60个人一个班,招生的时候挑得很厉害,一个省就招几个人。我是属于比较懂事的,也不要吃好的穿好的,总希望学习能够更好一些,所以学习上很拼命,有的时候晚上12点还在念书,很晚很晚睡觉。
大学前三年我们上的是北京大学生物系医预班,一开始上的课也不是医学,而是跟生物专业一样,学生物、化学等课程,要求知识面要广。三年以后回到协和就开始学医学课程,像解剖、生理、生化这些课。
▲中国医科大学(即协和医科大学)1960级学生合影,第四排右四为唐福林
史:1963年到协和,给您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
唐:协和要求太严格了,我们真是白天黑夜地学。协和的教学条件很好,比如解剖课,六个人解剖一具完整的大体老师(尸体),三人一组,一个念讲义的、一个主刀的,还有一个做记录的,一组左边、一组右边。解剖必须要自己动手,用刀、剪子打开胸腔、腹腔,一点一点去看血管、神经等,整个大体老师全部解剖完课程才能通过。开始的时候是怕的,后来顾不了那么多,为了找结构、找神经,都趴在大体老师上了,因为都得记下来,确实压力挺大。那个年代协和给医学生创造了很好的学习条件。
十年赤脚医生经受锻炼
史:1968年毕业以后,您为什么去了贵州?
唐:到我们毕业的时候,因为“文化大革命”就已经有点乱了。那个年代就是大学生毕业分配,我那年的毕业生没有像原来那样分配在北京,而是都到农村去了,像四川、贵州这样一些地方。我算家庭出身比较好的,就被分配到贵州的一个造飞机的兵工厂了,在兵工厂的卫生站里工作。
这个厂子叫云马机械厂[4],对外说是个机械厂,实际上是一个兵工厂,造飞机和战斗机的。厂子很大,好几十里地,数不清的山,山里头还挖了山洞当车间。我们就是赤脚医生,经常背着个药箱子,到各个车间去看病人,从这里到那里恨不得走一天。
▲云马机械厂
史:您在卫生所做了哪些工作?
唐:兵工厂分为三个区,每个区有一个卫生站,我们轮流在各个区值班。一个卫生站就一个人,又当医生、又当护士。其实就一间屋子,外面看病,中间一个帘子挡着,里边有一张床,我就住在里面。有一次我印象很深,一个小男孩,肚子疼得不得了,肚子里蛔虫太多了,死在了卫生站,他家里人也不来抬走,我也没地方去,我就跟他在那间屋子里睡了一晚上。
史:您刚开始到贵州的时候,有没有不甘心的感觉?
唐:没有啊,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年代就是党的需要,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去了以后,尽管大学学了这么多年,但没有系统实践,在贵州虽然我一个人在一个卫生站,但是病人挺多的,看病都是在实践中自己去练,看病、做化验、打针都要靠自己。
一开始我们那儿没有手术室,做不了手术,遇到需要手术的病人要送到外面市里去做。后来我们厂子也办医院了,70年代建起了云马机械厂职工医院,把原来的几个卫生站合并在一起,病床也有了、化验也有了,我也调到医院里去了。后来医院又盖了房子,床位有100多张,医生加起来大概也有六七十人,逐渐有了放射科、耳鼻喉科、妇产科、儿科,科室也比较齐全了,也能做手术了,慢慢就发展扩大起来了。
史:在贵州,您还有什么难忘的经历?
唐:我们抢救了很多病人,曾经有一个喝敌敌畏自杀的人,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用一脸盆阿托品[5]打进去给她洗胃。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她眼睛睁开了,活过来了,我们原以为救不过来的,最后给救回来了,真是实践出真知!所以我们去支援三线建设[6]也有好处,要不然有的老百姓得不到救治就死掉了。
史:在贵州待了10年之后,您是怎样又回到协和的?
唐:1978年,协和医大的章央芬[7]教务长给我写信让我考研究生回来。章老师真是好人,她对学生就像对她自己的孩子似的,因为我们这代学生也不多,她都记得,就一个一个给我们写信,叫我们考研究生回来。后来我真是像中学生考试似的上了考场,一下就考上了。开始工厂不肯放我走,后来协和的老师跟他们说,你们那缺人的话再给分配一个人去,这样就让我回北京回到了协和。跟我一样有一部分学生也这样回到了协和。到北京进户口多难啊,我们个人根本弄不了,章老师说你不用管,她给我去办户口,把家里的爱人小孩户口都迁到北京。
▲张孝骞教授(前排左二)与第一批研究生合影,二排左二为唐福林
有了这个科,风湿免疫病人就不会误诊了
史:风湿免疫科1980年建科,正是在您读研期间,能谈谈建科时的情形吗?
唐:我的导师是张乃峥[8]教授,他是国内最早开始研究风湿免疫病的。一开始国内的医生不认识风湿免疫病。像系统性红斑狼疮这个病是在皮肤科的,但是也会涉及心、肺、肾、肝、脾、脑、血管等;像干燥综合征,原来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病,国外文献有,我们自己不会诊断这个病。后来才慢慢发现这些病跟风湿免疫是相关的,这组疾病的患者需要正规的合理的诊断治疗。1980年,在张乃峥教授的带领下风湿免疫科成立了,董怡[9]教授、蒋明[10]教授也都加入进来,这在全国是比较领先的。后来上海仁济医院的陈顺乐[11]教授、广东的余步云[12]教授,还有其他地方的医院都开始发展风湿免疫科,全国的风湿免疫学科就慢慢发展起来。
▲风湿免疫科实验室,左起:董怡、张乃峥、蒋明、唐福林
其实国际上很早就有风湿免疫科了,比国内早二三十年。国内协和是领先的,这个学科的建立得益于张乃峥教授,他站得高、看得远,没有他领头建立这个学科,好多病人还误诊、漏诊呢!学科建了以后,就开始做一些研究,做一些抗体的检测,把搞不清楚的问题给搞清楚,这样病人就受益了。张乃峥教授真是完全彻底为病人在工作,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索取什么东西。老协和教授个个都是这样,能够把病人诊断清楚、把病人治好,这是他们永远的向往。
史:您跟随张乃峥教授做了哪些研究?
唐:我作为张乃峥教授的第一个研究生,在他的指导下开始做自身抗体的检测。刚开始国内没人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算是白手起家,做了可溶性核抗原(ENA)[13]的提取。自身抗原和自身抗体会互相结合,我们有自身抗原的话就可以测出自身抗体来,这样病人就能确诊了,比如我们现在就知道干燥综合征、系统性红斑狼疮、类风湿关节炎,这些都可以从血液中检测出相应的自身抗体。
可溶性核蛋白的抗体检测,一开始我也不会做,就看书看文献,一点一点自己摸索着做。做出来的结果反应出来有一条线,这条线是什么不知道,后来张乃峥教授去美国访问时还把我们这个结果带出去,请他们鉴定确认了正确性,这样实际我们已经做出来了。抗SSA抗体、抗SSB抗体还有系统性红斑狼疮这些自身抗体,我们是首先做出来的,这样一来诊断病人就很方便了,通过检测自身抗体就能帮助鉴别病人是否有系统性红斑狼疮、干燥综合征或者类风湿关节炎的可能。
▲2001年,唐福林(左一)、于孟学(右二)指导学生做实验
史:当时做实验遇到过什么样的困难?
唐:一开始做不成功啊,比如抗Sm抗体、抗RNP抗体要抽血化验,开始用小鼠做,后来用兔子做,最后用人的血做。那时候真是白手起家,从我自己的血抽起,就这样白天黑夜地钻在15楼2的实验室里,有时候天都亮了还不知道。但是也不觉得累,因为觉得还挺有意义的,当你做出来一个阳性的结果就会特别高兴。当时国外的试剂已经商品化了,但是我们拿不到样品,必须自力更生,好在我们很刻苦自己做出来了。
史:研究生毕业之后您留在协和做住院医师,当时经历了怎样的训练?
唐:实际我当时年龄已经不小了,因为在贵州的山沟里头待了10年,到协和工作又根据协和医院的规定,重新到病房去当住院医生慢慢练。开始的时候风湿免疫科病房有10张床位,跟感染科合在一起,后来发展到20张床位,就独立出来了。从做住院医师开始,我们就被要求,不只是看病,还要有大量的时间去做科研。如果不看文献,不知道国际上先进的东西,就会落后。每个礼拜的大查房也是协和的优良传统,在10楼223教室,每次找疑难病例来讨论,就是为了把不清楚的病搞清楚。
▲ 张乃峥教授(左二)带领风湿免疫科查房,前排右一为唐福林
史:协和的老教授给您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唐:张乃峥教授是典型的协和老教授,在学术方面很严肃,要求很严格,为了学科的发展他可以不遗余力,没有任何计较,甚至可以自己掏腰包,就是一心为了事业,这就是协和的风气。生活中他就像父亲一样,周末、过年过节就把我们几个学生叫去他家吃饭,大家相处得很融洽很和谐。还有董怡教授,她非常和蔼,没有私心,我曾经将自制抗原和阳性血清,冻干成粉末,从信封中寄给当时正在伦敦研修的董怡教授,请她帮助鉴定。董怡教授迅速回复,并将鉴定结果拍照寄回来,她就希望我们把这个试验结果做出来。
史:1984—1986年,1991—1992年,您两次出国进修,开展了哪些工作,有哪些收获?
唐:张乃峥教授对我们这一代要求很严格,他希望培养更多更好的医生,就送我出国进修了两次,希望把国外先进的方法、检验手段学过来。第一次出国去了美国加州的Scripps Clinic(斯克利普斯诊所)[14],在那主要就是做自身抗体的检测。在美国的这个实验室,主要学习他们的研究方法。当时我们做实验要给小鼠从尾巴打药进去,小鼠尾巴上的静脉血管那么细,要打进去很麻烦,你说抓个小鼠怎么弄,捏也不行,开始还有被咬过的时候。实在是没办法,后来我就自己弄了个装置,用一个粗的试管,让小鼠的头先钻进去,尾巴这儿用个盖子盖上,盖子中间有一个孔把尾巴穿出来,只有尾巴露在外头,这样不管它怎么滚都可以拿住尾巴了。
▲1984年,唐福林出国前与张乃峥教授在首都机场合影
第二次去的是美国南加州大学医学院,也是主要做自身抗体的研究。这次就熟练多了,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好多试剂,还有一些动物的血清。两次出国,我都没出去玩过,整天就在弄小鼠,或者抽血化验,我们去是为了学习,为了能有一些科学成果出来,能够做出一个抗体的结果就觉得很高兴。科学道路上就是一步一步走,不可能一次就成功了。
史:出国进修的经历,让您有什么感触?
唐:在美国的实验室我是最刻苦的,绝对不会去糊弄什么,至少结果比较真。我自己认为,科研就是踏踏实实,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绝不弄虚作假,希望能够把这个事业做得更好一些。
▲1985年,唐福林在Scripps自身免疫病研究中心进修
我这代人,有的出国就不回来了。我在国外的时候,我的美国老师都觉得奇怪,你怎么还要走啊,我说我的家在中国不在这儿。我觉得要对得起老师们对我的培养,像我们苦日子也过惯了,我也不要贪图安逸。尤其是当医生,总有一个情感问题,我发自内心地为了我们的病人,治好一个病人比什么都高兴,自己心里有一种幸福感。
“胃小膀胱大”,出了名的拖班大夫
史:您1989年倡导成立了系统性红斑狼疮病友会,为什么要成立这个组织?
唐:好的医生不光是开药、打针,还要解除病人的心理负担,需要跟他沟通,我觉得对病人的思想开导应该是第一位的,这是医生应该做的工作。当时风湿免疫的病人特别多,医生又没有那么多,有的时候挂不上号,病人需要帮助、需要了解这个病,于是我就成立了这个病友会。我们每个月给病友讲课,鼓励病人跟病人之间交流病情,还有给新病人讲讲这个病的一些知识。
▲1992年,风湿免疫科召开系统性红斑狼疮病友会
后来我把这个病友会交给一位热心病人协助管理,她自身也是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刚开始因为系统性红斑狼疮老来住院,病得非常重。但是她自己心态好,也会管理自己,现在比正常人还要健康,还能经常去跑马拉松比赛。她很愿意组织病友们互相联系,也会做一些群众的工作,后来病友会里全国各地的病友发展到几千人。
史:您还有印象深刻的病人吗?
唐:有个十几岁的男孩叫马露,来到急诊时全身皮肤都烂了,脚趾手指都是黑的,疼得直叫。开始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病,后来病理结果做出来发现他是结节性多动脉炎,以前像这样的病人去世以后解剖才知道。我们就为他制定了一套独特的治疗方案。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手术和后续治疗挽救了这个病人,最终顺利出院了。我们同时也向社会呼吁募捐,为这个孩子募集到了治疗费用。这个病人一下子爆发得很厉害,是灾难性的,如果是现在,医疗技术进步了,手段会更多一些。
协和的医生就希望多看重病人,要不然就很难进步。遇到搞不清楚的病例,协和很多老教授就非得搞清楚不可,而且能从疑难病例里面分析出一些东西,这样临床经验就提升了。
▲2002年,医院组织多次院内外专家会诊共同治疗患者马露,左五为唐福林
史:您是出了名的“拖班大夫”,您怎么看待医生跟病人之间的关系呢?
唐:我们科病人那么多,反正我就拖班呗。我招进修生的要求就是“胃小膀胱大”,因为我看门诊,从上午8点钟经常到下午2、3点钟还看不完,吃不上饭、喝不上水、去不了厕所,我们经常这样,憋一上午到想起上厕所的时候,都已经没有感觉了。病人真不容易,我觉得要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一下,他相信你,如果你能体贴他,他也能照顾你,我们有很多病人处得就像朋友似的。
曾经有个病人,一个小男孩,家里穷得要命,他一个人来看病,身上脏兮兮的。我给他开了药,他哪有钱拿药去?我觉得很可怜,就给他钱去拿药吃饭。这样的事我真做过,要不然我心里不舒服。
医生这个职业是很高尚的,真是解除病人的痛苦,“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15]。我们的老师就是这样做的,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
▲唐福林出门诊
司马台能爬,工作也就能干
史:您曾经担任风湿免疫科的副主任、主任,在科室管理方面您有哪些经验?
唐:协和就应该医、教、研齐头并进,我觉得“科研是龙头,教学是基础,医疗是根本”。在医疗上根本是要把病人治好,面对一个处于危险的病人,他就像站在河边上,推一推他可能就下去了、拉一拉就上来了,所以要急病人所急、痛病人所痛。临床熟练了就可以花更多的精力在科研方面,如果只看病,而不看文献不学习先进的东西,是不行的。临床要做好的话科研必须做好。实验室里的研究对我们的诊断、对疾病的治疗有很多帮助,要跟上时代的步伐,还要有创新。
史:您经常说“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您是怎么带领大家进步的呢?
唐:我觉得一碗水要端平,每个人都要培养,都应该有他自己的工作,科里对他好,他也会表现更好。我们科会注重安排大家培训进修,几乎每个人都有机会出国,有的长期有的短期。
我们科也像一个大家庭,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休息了就休息,劳逸结合嘛。我觉得人的生活要多方面,光工作读书也不行,所以我经常组织大家爬司马台长城。那是野长城,爬起来很危险的,最窄的地方只有差不多二十厘米宽,一不小可能会掉下去。一开始大家都害怕得不得了,不敢动,但是在爬的过程当中也能培养磨炼自己的意志,你一定要有这个决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最后的乐趣就是你自己受到锻炼了。那时我已经50多岁了,每次我带着一帮年轻人,就是去闯一闯,我希望年轻人能勇敢坚强一点。如果能爬上去,有吃苦耐劳的精神,那么在工作中也就能胜任。
▲唐福林带领科室同事、学生爬司马台长城
史:风湿免疫科成立四十多年,能够发展这么快,您认为有什么秘诀?
唐:我们把事业放在第一位,招优秀的人,同时真正去培养磨炼他。作为科室主任,自己不要把“私”字放在头一位,谁都会有私心,但是最好把自己摆在公正的位置,要把科里每个人都培养出来。我们科挺团结,我做的就是发动群众,自己一个人力量有限。2008年,我们整科搬到西院,我还去出诊,每天坐公交车来回跑。我觉得对我们科里的人,要起个模范带头的作用。
▲唐福林(前排中)和他的学生们
史:2000年的时候,您担任了中华医学会风湿病学会的主委,带领全国的同道开展了哪些工作?
唐:学会每年开两次年会,以前我们风湿免疫这个学科很小也被人瞧不起,有些医院甚至没有这个科。后来在张乃峥教授、董怡教授的带领下,大家互相交流学术,集中讨论一些疑难病例,促进基层的医院把风湿免疫科发展建设起来,把各地的同道也团结得挺好,我们的学会就开始有生机,慢慢兴旺起来了。
▲2019年,唐福林参加中华医学会第二十四次全国风湿病学术会议
史:您还参与创办了《中华风湿病学杂志》?
唐:中华医学会风湿病学会需要办一本杂志,《中华风湿病学杂志》是1996年开始筹划创办的,董怡教授担任第一任主编,我是副主编。我们杂志创办比较晚,但质量挺好的。全国各地风湿免疫病患者还是挺多的,像系统性红斑狼疮、类风湿关节炎、血管炎这些病也难治,应该有这么一本好的杂志。
▲1997年《中华风湿病学杂志》创刊号
史:您参与了很多专著的编写,还主编了《风湿免疫病三百个怎么办》,是怎么想到写这本书的?
唐:这是科普类的书,有问有答的,病人可以翻翻。因为连好多医生都不知道风湿病的基本知识,一想到风湿就觉得我们就是扎针灸,其实这类病很复杂,我就想编一本通俗易懂的书,让一般的老百姓自己能看得懂,把这些知识普及到需要的每家每户去。
为病人生命绽放而奋斗
史:回顾几十年从医生涯,您觉得最有成就感的事是什么?
唐:治了好多病人,让好多病人完全恢复健康了,甚至什么药都不用吃了。医生除了看病以外,还需要用掌握的知识帮助更多病人。通过系统性红斑狼疮病友会,也让更多病人得到教育。有些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年轻患者,二三十岁,一说得了这个病就吓得要命,实际上这个病不是不治之症,我们的病人很多都治得很好的,就像正常人一样,你好好用药就行。用药也是一门技术,要讲究分寸,适可而止。
我们医生不管哪个科的,你都要对病人负责任才行,能够给他帮助多少是多少,有的真是完全可以从语言交流上缓解焦虑,可能都不需要吃药。
▲唐福林教授在门诊诊治患者
史:您已经光荣在党50年了,您怎么看待共产党员这个身份呢?
唐:我觉得挺光荣的,1973年在贵州兵工厂入的党,是我们那个工厂第一批发展的党员。作为共产党员,当然应该遵守党的组织纪律,为党的事业去奋斗、去工作,首先要把自己做好,还要团结广大的群众,在党的教育培养下好好工作,不要犯错误。我们勤勤恳恳地朴实地去做一些工作,也不要张扬什么,也不要贪图什么,我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所以这么多年没有什么私心杂念,心情也很舒畅。
▲2024年,医院领导为“光荣在党50年”老党员代表佩戴纪念章,右五为唐福林
史:您觉得怎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协和人呢?
唐:作为医生来讲,就应该要救死扶伤。哪怕有人从你旁边走过摔了一下,你得去问问他摔得要紧不要紧,如果需要帮助就应该帮助他,人就是互相要有同情心。作为医生,我希望病人都健康长寿。
史:您做了一辈子医生,有没有后悔过?
唐:医生是一个很好的职业,治好了病人挺高兴的。我一直记得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说“医生是人类生命的花匠”,那时候我还没有真正学医呢,感觉到医生这么崇高,每个人都需要医生的帮助,所以我就学医了
史:您对协和的年轻人有什么希望?
唐:我希望他们能够努力向上,好好工作,好好对待病人,不要为了钱而奋斗,要为病人去奋斗才对,要不然对不起病人的信任。医生是生命的花匠,病人的生命之花需要我们管好,如果花开得不好了,我们要去护理好,不要让他凋谢。
注释
[1]春申中学,即现江阴实验中学的前身,1946年始建于君山脚下,名为春申学堂。
[2]南菁中学,即现江苏省南菁高级中学,前身是1882年江苏学政黄体芳在左宗棠的协助下创建的南菁书院。
[3]1959年,中共中央宣传部陆定一部长与卫生部、北京市、中国医学科学院共同商讨,决定以原协和医学院为基础,恢复八年制的医学院,当时命名为“中国医科大学”,招收预科学生进入设在北京大学的医预科学习。
[4]云马机械厂,位于贵州省安顺市镇宁县的大山深处,是三线建设时期的产物,厂区绵延八公里,职工万人,建筑面积43万多平方米,隶属于贵州航空工业011基地,主要负责生产军用飞机和教练机。
[5]阿托品,主要适用于缓解内脏绞痛,也可用于有机磷中毒的治疗。
[6]三线建设是指1964年到1980年,主要涉及中国中西部13个省区进行了一场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
[7]章央芬(1914—2011年),女,江苏无锡人,著名的医学教育专家,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原副校长。
[8]张乃峥(1921—2014年),河南安阳人,中国风湿病学奠基人,曾任北京协和医院内科学系副主任、风湿免疫科首任主任。
[9]董怡(1932—2024年),上海人,著名风湿免疫学专家,曾任北京协和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
[10]蒋明(1930—2022年),江苏苏州人,著名风湿病学专家,北京协和医院风湿免疫科教授。
[11]陈顺乐(1932—2021年),著名风湿病学家。曾任上海风湿病学临床医学中心主任、上海市风湿病学研究所荣誉所长、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终身教授。
[12]余步云,著名风湿病学及心血管病学专家,广东省风湿病学创始人和奠基人,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医师。
[13]抗可溶性抗原(ENA)抗体是针对核内可提取性核抗原的一种自身抗体,有10余种,主要为抗核糖核蛋白抗体(RNP)和抗Sm抗体等。
[14] 1924年12月,女慈善家艾伦·布朗宁·斯克利普斯(Ellen Browning Scripps)创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诊所——斯克利普斯代谢诊所(the Scripps Metabolic Clinic)。经过百年的发展,Scripps研究所已成为美国最大的私营非营利性生物医学研究组织,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医学研究组织之一。
[15]1941年,毛泽东在延安为中国医科大学第十四期毕业生题词“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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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吴沛新
主编:段文利
整理:史真真
视频:杜禹甫
摄影:杜禹甫
摄像:刘红瑞 靳春
审核:唐福林 李梦涛 王迁 周佳鑫
编辑:王敬霞 史真真
本文节选自唐福林教授访谈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