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又见五月,槐花如海
我不说忧伤,只说起风了
而干净的甜香弥漫,大雾腾起
在中国的北方,夜色温柔
头戴你编织过的花环
我轻声吐出三个音节
于紫红的星星下呈给你伤口
火焰,白色的火焰
上下燃烧
再也无法将你拼接,缝合
——诺尔曼,诺尔曼
你的祖国没有疆界
你的一生就是伤口
“像干涸的池塘覆盖黑褐色的泥土
颓败中的兰花,压碎的康乃馨
在结实的肌肉群里钻进钻出”
它们最后都停在你左手的中指上
我抚摸你墓碑上的名字
把脸埋在你的掌中谛听
多年以前的槐花依旧慌张
河水初涨,目光迷离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
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姐妹
你万劫不复的情人
春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会来爱我
那时候千山万水长成巨大的惊叹号
我的爷爷刚被敌人砍去头颅
奶奶的泪水终日流淌
茅屋顶上的太阳
蒸腾着腐烂的味道
它照耀我的哥哥
跋山涉水扛起了战枪
我饱尝落日的暴行
捂着伤口四处躲藏
我和我的村庄一起
——病了
那是你吗?我始终不曾看清的你?
我一下子就能认出的你
身披霞光的剪影,奔跑像弹跳的羚羊
裹胁太平洋的咸腥,药箱沉重
富有磁性的卷舌音——哦,我的孩子
能做你的病人是有福的
能托载你脚步的土地是有福的
无边的青草追随你的脚步
荒芜的原野,吃人的山谷,
血泪冲洗的道路
不可思议,你来了
你来了,天空立刻就变了
槐花立刻就开了——诺尔曼
我目光悲悯江水一样的男子啊
一想到你的爱,我时常
眼眶酸胀,皮肤冰凉
“人体多么优美,器官精巧完善
他们的运动精确无误,非常驯服,非常自豪”
现在,我就是你的作品,你的战场
你纯金而无助的宝贝
多么安静,煤油灯在“嘶嘶”燃烧
多么震荡,炮火在窑洞外愤怒咆哮
锃亮的手术刀,简易床板
优雅的手指行云流水
拔走吸管,你用嘴唇直接吸出脓血
我残破而断裂的身体
第一次得到了安顿
小蛇一般地卷曲
花朵一样地打开
窗外,疯狂的槐花飘飘扬扬
浓烈的芳香如此迷乱
而被岩石削尖的大风
鼓荡,席卷
急速掠过旷野
假如肉体也有思想
给它拯救,让它开花
假如思想也有生命
给它健康,生根发芽
奔跑,我渴望奔跑,不需要其他
歌唱,裸露身体晒太阳,即使
子弹在耳边一颗颗飞过
上帝,我们没被丢失
仍是你 的孩子
每一根伸出手指都是触须
是藤蔓,五指张开
静静地等待,那一刻
我是说安全
有些人在一起是因为快乐
而我们,是因为苦难
现在,我手持一根火柴、一个竹篮
安静地坐在槐花面前
白色的火焰已提前将整个夜空
燃烧得淋漓尽致
这让人窒息的狂欢
将春天的悲苦
一一掩埋
我们像一群野蜂飞舞
吃它的香气,吃它的颜色
吃它摇摇欲坠的姿态
我们的竹篮装走了
前世的白雪
今世的火焰
漫天落花飘飘洒洒
你的舍弃、给予
铺天盖地的爱啊
多像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
下面,包得最紧的骨朵最甜
上面,开着开着
就散了
春天让人虚弱,马儿出汗
满山的芨芨草顾盼不停
身后的脚印,走着走着
就睡着了……
拾起你掉落胸前的医疗笔记
——连续工作69小时,手术115例
——开颅28例,截肢52例
——接骨35次,死亡3人
“我的确非常疲惫,但这里的人们
需要我,相信我也爱上了他们……”
夏
一滴,两滴
一寸,两寸
一刀,两刀
从没见过输血的人群纷纷后退
你微笑着卷起袖子做示范
天突然就黑了
大雨冲下来
天上的水完全溶入地下的
一条河完全溶入另一条
更为阔大的平静,流淌
一任两岸风景退去
拒绝时间的驱使
清亮、坦荡、一派天然
你置身其中又静坐其外
在水里你是一条新鲜的鱼
你游泳的姿态让人释怀
在古老的中国
你毕竟有过天使的笑容
其实你悄悄地活着
躲避血液之外的热闹
其实你悄悄地死去
无数人拥有你的血型
翻过这道山梁
就是藏得很好的麦田了
我们悄悄地说话,悄悄收割
光脚踩向暖和的泥土
熟透了的气息几乎将人醉倒
你扶住我这个孤苦伶仃的稻草人
摘去破草帽,躺下来
第一口水喂下去
是甘甜,第二口是复杂
第三口我的眼泪猝不及防
每粒米每滴水里都住着神灵吗?
你说:嗯哼
牛儿啊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娃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谁人的歌唱忽远忽近
青蛙鼓噪,知了长鸣
每一块太行石都是父老和乡亲
你爱着我的贫困,我的创伤
我一草一木的陌生和荒凉
心想着槐花饼子、槐花饭
我们编织白色的花环
槐花蜜里的成分昆虫理解得
比人更深刻,吞下这些火
我们通体发光,戴上这符号
我们是生命祭坛上的祭品
时空隧道里的双刃刀
还能有多少时日坐在你 的对面
数你四十九岁的眉毛
摸你仿如七十岁的面孔
延安的太阳晒得它枯槁不堪
河北的山风吹得它粗糙不平
饥饿,病痛,过度劳累
支撑我,许多年来
一直沉在光阴的底部
热爱你残破的牙齿,干涩的唇
热爱你朝圣者般的灵魂
热爱所有不能击中我们的
轻漫和假像
一颗流星当空划过
天空绽裂的伤口
渗出黄金的泪滴
有众神的翅膀
含着飞鸟的影子
什么样的子弹将它击中
翎羽尽散,哀鸣不止
它垂望我灾难深重的祖国
正抖落一身的霜雪
站--起--来
秋
此时枫叶正红,你深卧草丛
银色的车痕抵达远方
远方的战场硝烟正浓
不断抬下的伤员用光最后的麻药
一座破庙,半间坯房、炮声阵阵
你却把它看作拥有电灯、自来水
和绿瓷砖墙的手术间
脆弱的时候,你也想家
数数红酒的浓度,嫩牛肉烧到几成
洁白的席梦思不会有血污和虱子
有的只是深爱的女人
假如你也忧伤,就把我当作
不会说话的树吧
挨着胳臂坐一坐
靠着树干歇一下
有一种思念,它是往里走的
时间越久沉的越深
深到整个人都被扎透
还得被人装着,装着
向东,它窜一窜
向西,它“啪”地一声
表面上生死两茫,一如平常
而背后,总有一根钢丝
朝相反的方向
拼命拉
多年后我踏着同样的枫叶
推开一扇奶油色的木门
格雷文赫斯特小镇
你在那里出生
壁炉的火苗仍在跳跃
管风琴和土豆还在等着它的主人
织了一半的毛衣
线的那头通向哪里?
你睡过的摇篮、泛黄的照片
时光和梦呓一样清晰
只是那里不见槐花
可我分明看见一团甜香的大雾
将这座小屋紧紧抱在怀中
而神秘的微风卷起一片叶子
它轻轻擦过我的肩膀
——是你回来了?
多年来我一直保持一个习惯
常将左手的中指含在嘴边
它结实,温暖,富有弹性
多好啊,它没有伤口
多好啊,我还活着
而你的中指已肿得厉害
它意味着什么你缄口不言
一个连自己能活几个小时都计算过的人
在这个世上该有多么智慧,何等寂寞
“人生很好,值得为它活上一次
也的确值得为它去死……”
你小心地包裹,那个黄昏
切口很小,根系很深
你拄着拐杖又上了前线
冬
1939年初冬,一个飘雪的早晨
做完今生最后一例手术,你死去
“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十分快乐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多做贡献……
__两张行军床,你和聂夫人留用吧
__马靴,请转交吕司令
__手表和蚊帐给潘同志
__书籍和闹钟给卫生学校……"
村民们结队十里为你送行
战士们高喊你的名字冲向敌群
我常把你的遗嘱读给很多人听
你的平静让我学会不动声色
雪花下飘,下飘
我再度闻见槐花的味道
那些老纺车、石碾子、如豆的油灯
它们的家人哪儿去了?
摇摇洁白的树枝
树下的黄土哪儿去了?
巍巍太行我的家
高高松树下睡着我的亲人
我的老伤口,老泪,我的钢针啊
现在让我拥你入怀
你的皮肤仍旧温暖
散发槐花的清香
正如五月的早上
看着我,你灰蓝色的眼睛,看着我
困笼里的狮子,吃饱喝足的马驹子
而我已不能和你对视
转过头去,扭扣子
我害怕上涨的潮水将堤坝的秘密
一语洞穿
小白菜呀,心里黄呀
两三岁上,没了娘呀……
给你哼的歌子总是忘了歌词
射出去的子弹根本不需要枪支
捧给你的米,永远都是生的
从骨头上刮下的思念,我发誓
它们都是会动的
谁听到大风雪直接的叩问
谁看到一个人对一群人灵魂的凿击
杀死我吧,用你的镊子和手术刀
杀死我体内的恐惧、自私和浮躁
杀死蒙在脸上的耻辱
暗藏鞋底的背叛
你必须不远万里
援助我的荒凉
援助我放下自己
继续爱这个冷漠的世界
如今我已成为你的秘密通道
在生死之间来回穿梭
这两个被反复虚构、复制的世界
时间的话题仍然坚硬
巨大的石头滚动不停
它把日升月落变成了刀子
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你
外表平静
内心庄严
当我在2007年的清明
领着女儿,摊开一纸世界地图
指给她看加拿大的遥远
面前是你的雕像,身后是我的祖国
那一刻,每一片树叶都低下了头
我想念瑟瑟秋风中的一粒酸枣
大片荒芜中一滴血红
我想念一地槐花平静的铺陈
它们颗颗都是你——
高尚、纯粹、脱离低级趣味的心
戴孝的蚂蚁匍匐你古墓般的眼睛
光洁的额头高出松柏的肩膀
雕像端正,目视远方
有野鸽子寂寥,偶尔的小白花
于寒风中震颤,一墙之隔
以你名字命名的医院
进出那里的人们目无表情
假如生命不短不长
有几人能慢慢地想,慢慢走路
慢慢地靠近敬畏和忧伤
有没有一种感动
像我踩在脚下的花瓣
肯让我说出一声:谢谢
有没有一种拥抱
生来就没有过错
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不问理由、不求回报
不划界限、不计安危
你抛出的是火,是弧线,是散射
是蓝色地球对映宇宙的黑暗
尾 声
六十多年过去了
当一位加拿大游客
仅仅因为背包上一句:
——我来自白求恩的故乡
而享受了全程免费接待
当“青年志愿者”、“奥运志愿者”、
“西部志愿者”、“助残志愿者”
一个个发光的微笑照亮城市乡村
那一刻,你在微笑吗?
或温柔或犀利的目光
正通过每片树叶的晃动
一下子送达每个人的面前
你一定是骑着白马飞走的
你一定是被双手捧着交还天堂的
那里不需要药箱
没有病历可找
再没人和你提及苦难
眼泪都变成了清泉
希波克拉底的身旁,你端坐
默默注视曾经硝烟弥漫、 马革裹尸的人间
注视你爱过的国度,正像一棵新鲜的植物
一天比一天靠近太阳,你说
——请来跟随我
一名医生,画家,散文家
医改倡导者、医学发明家、艺术品商人
志愿者,忠贞的爱人,国际主义战士
——诺尔曼,白求恩
记住的,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名字
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国家的代称
人群尚在厚土之外流连
江水日夜奔涌不休
槐花铺床,十指相扣
我们安睡
安睡着与人群顺流而下
没有尽头
风声,风声在头顶不停地回旋
它吹干所有的潮湿
附耳上来——嘘!
死亡只是开始
注:所引部分均选自白求恩医生手记
上帝是不掷骰子的
■胡茗茗
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是在二十年前朋友的书中,如今他已去世多年。再次想到它是在2008所谓的情人节的夜晚,我头顶风声,倚床而卧,大概春天不远了。回身后望,这中间是条隧道,遍布时间、生死和诗歌,而骰子几乎是个动词。
上帝始终袖手旁观我写字以来的夜晚,永远是床头灯下,独自与内心对抗与世界对抗,终至和解,这过程既充盈又悲伤。我压榨生活里的水,提取结晶,它们犹豫而零散地落在纸上,初衷不为其它,只想给多年后长大的孩子留点什么——迷狂的青春、扭曲的爱情、花朵攀爬枝头的过程、虫鸟来过的千万姿态……我的视角发生了变化,习惯探询事物的背面,甚至五官也生发出冷竣的线条,游离物我,日渐沉默。
我从没爱上过诗歌,而它已是我间断的自然分泌;我从没爱上过这世界,而它竟给予我那么多,那么多……山涧落花、僧庐听雨、石上清泉、笔下风沙……我时常感到自己能够幻变,腾挪于无形。小到成为蚂蚁背上的一粒草籽,深到地心里沸腾的溶浆,高到俯瞰众生的悲悯,而身后,无论走多远的路,甚至十年之久与分行文体隔绝,总有一堵可以倚靠的墙一路跟随,那还是诗。于是我置身于这高贵的手工活儿里,形容优雅,举止散淡。
文字是能给人下蛊的。我曾在一首诗里表达了此种自信和期待:“你们将被我带走/不可名状地恍惚/神情信赖,起身环顾/会发觉身上不知何时已悄悄落满/我的文字,我的雪花/不要以为我在,其实不在/不要以为你们不在,其实正在……”。就像我的皮肤比我更了解爱情的距离一样,我的身体比我更直接和透彻地接近真实。我用舌尖、嘴唇、心脏、血液来靠近温度和色彩,承接宇宙时空和生死悲欢,像一只鼓胀的水囊,只需轻轻扎个小空,那水便会缓缓而出。
我庆幸自己多年来生活在河北优秀的诗歌圈子里,他们给与我无尽的滋养和善待:睿智冷静的陈超、温暖纯净的郁葱、高傲智性的简明、通达风趣的大解;启蒙引领我的边国政、刘章;兄长般的刘小放、姚振函、杨松霖、刘向东。这是一群边缘地带的精英,更是充满生命力的有尊严的诗人。简明曾在他的读诗笔记中写到:“认识论将人大体分为两类:对于真理,第一类人或多或少与之保持一段距离,表现出一种思想高度上的谦卑或行为逻辑上的迟疑,这种人居多;第二类人则千方百计寻求与事物同步的可能,表现出一种深刻的洞察,这种人极少。他们终因出众、超群、责无旁贷,而成为领袖或诗人”。我认为他是以犀利的口吻道出了当下对诗人这个称谓鲜有却必要的尊重。
法国诗人让.贝罗也曾如是说:“诗歌中贯穿着一根火线:终止绝望,维系生命”。我想我同样找到了与内心与世界息息相通的火线,当我握至手心,夜幕四合,与每一个鲜活的文字互相燃烧,这一刻,上帝依旧会在注视,但眼神一定微含笑意……
“以冲刺速度朝心中的方向奔跑”
■张德明
胡茗茗的诗歌创作起步很早,至少可以追溯到1989年。在1989到1994年这五年内,她连续创作出了《双手合十》《撒旦诗篇》《风从哪里来》《天界》《隐衷》等在当时诗界引起关注和反响的作品。不过,由于某些原因,胡茗茗从1995年起就歇下笔来,一停就是10年。直到2005年接触网络,她的诗歌创作热情才被重新唤醒。“归来”后的胡茗茗显得异常执着和勤奋,在05——07年不足3年的时间内,她一连写出了近2百首诗,而且几乎篇篇都达到了不俗的艺术水准。这种惊人的创作高产从某种程度上正反映出诗人“以冲刺速度朝心中的方向奔跑”(胡茗茗《床上的早餐》)的高度诗性自觉与强烈表达冲动。我将这种创作现象视为一种“井喷”式书写。这种创作“井喷”体现着诗人对个体与世界的近距离逼视,实现了生命的集束式爆破和情感的瞬间性释放,那由字句间散发的异乎寻常的快感、尖叫、强光和阵痛,以加速度的方式记录了诗人思想兴奋期的心灵律动和情绪起伏,震慑并刺激着我们的感觉神经。不倦的写作换来了2007年的全面丰收,这一年里她先是出版了个人诗集《诗瑜伽》,接着参加了诗刊社举办的第23届青春诗会,既而在《人民文学》上一次性发表诗歌15首,还在年底荣获河北省政府颁发的“河北文艺振兴奖”。
我们似乎应该把胡茗茗的这次“井喷”式爆发看作一种有预谋的文学行动,是诗人通过诗歌实现的对生活的一次暴动,而封笔10年俨然是为最后的爆发所做的一次长期的能量积蓄。当沉睡已久的诗心猛然苏醒过来时,她便不再愿意在习惯性的命运车辙中继续向前,于是又毅然决然地举起了手中的“诗”笔:
我试图以疼对抗衰落
以诗对抗平庸
以水的冥想对抗火的浮躁
既享受盾又享受矛
——《瑜伽·瑜伽》
在这里,诗歌显然实现了对现存的平庸生活方式和生命轨迹的横加干涉,对沉眠许久的非物质性因素的激活,对积极生命意义的执意寻求,对存在本身的有意识进入。这个时候,诗歌似乎成了一种比日常生活更为重要的精神强心剂。这有点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复活节的圣曲猛然唤醒了他,使他终于在靡菲斯特的帮助之下,由老境颓唐萎靡不振的学究变成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青年。平庸的生活其实就是颓唐老境似的,诗意栖居才显得青春焕发。诗歌在胡茗茗这里,或许正是那支醍醐灌顶的圣曲。这样,当她再度决定拿起诗笔,以诗歌来演绎生存和命运时,“诗歌不再单单是创造诗句,而且是达到存在的某个更逼真更实在的领域的奇妙手段”(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
胡茗茗“井喷”式书写中诞生的诗歌,大都显露出对事物的敏锐洞察和对生命的直观感悟,而这种事物洞察和生命感悟,又都与她所接触了解、习学得到的现代经验息息相关,打上了现代人的生存境遇、知识状况与精神结构等诸多的客观现实烙印。基缘于扎实而丰富的现代经验,胡茗茗诗歌频繁调用了物质分类学、数字计算术和经验地理学等来编织诗意空间,描画情感天地,完成自我与世界、自然与人生之间的交往和对接。
今天我们已处在一个物质相对过剩的商业化时代,繁复混乱的商品符码密密围聚在周身,令我们时刻感到目眩心跳,常常会产生沉溺于商品的汪洋大海而找不到自我精神出路的喟叹与感伤。藉于此,熟练掌握一种分类学知识,成为了现代人能够从物质世界中逃逸而出,获得自由的精神空间的最重要技能。胡茗茗的不少组诗是在对物质世界的挑选、重组中应运而生的,反映出诗人精熟的物质甄别与分类能力。分类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现代心理素质,是对客观事物的主观辨认,用自我情感的刻度将眼前的各种事物划分出亲疏近远、或喜或厌的层次来,尽管事物自身并不一定存有这样的层次。《我所钟爱的水果们》写到了六类水果:杏子、葡萄、草莓、香蕉、梨子、菠萝。其实诗人可以写到更多的水果,八个甚至十个,也可以写更少,三个到两个。不过,诗人自有她的分类学尺度,诗题中的“钟爱”明确表示所选的水果是真真切切与抒情主体发生了沟通和对话的物质,它们曾拨动了诗人的心弦,引发了诗人对生命世界的对应性思考。“钟爱”其实还包含了平常性,因为平常所以可以熟视、方便采摘和购买;也包含了身边性,因为常在身边才能与自我交往甚密,生发感情。也许经过了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精心辩识、拣择、思忖,符合上述各种条件的几种水果才最后成为诗歌表达的具体目标。
数字计算术是胡茗茗书写生命感悟的第二条重要路径。今天的世界是一个“数字化生存”(尼葛洛庞帝)的世界,今天人们的生活都与数字密切联系在一起,离开数字人们有可能寸步难行,基于此,数字化思维从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当代人极为普遍和重要的思维方式。胡茗茗诗歌中体现出的数字计算术可以说正是数字化思维与诗歌情绪的一次完美结合,既是各种奇妙的数字对诗意空间的渗透和挤占,也是诗歌文体对枯燥数字的艺术改造与审美升华。在胡茗茗诗歌中,精彩的数字计算术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对数字的异常敏感,不少数字直接成为诗人入思的起点与契机,成为诗人诗情燃烧的点火棒。其次,有意味的数字时常闪现在诗行之间,它们成为了诗情延展的活力剂。第三,无理而妙的数量结构与中心语搭配,组构出意想不到的诗意效果。胡茗茗诗歌对某些名词进行数量修饰时,往往不遵循物理世界的量化规范,而是给中心词安排另外的数量关系,从而显出无理而妙的诗意色彩。如“一城山色,半城湖水,载不动的十里荷花/黄滕两盏,一弯冷月当空”(《济南,半城湖》),“三盏菊花淡酒,两袖白衣清风/一心山水,半生热爱,剩下的/十足沉默,用以欣赏/百年之后的洪水滔天”(《空城记》),等等。给中心语安插奇异的数量关系,从某种程度上呈显的是诗人对所写事物的全新观察和体验,是那种数字计算术对丈量对象的诗性烛照,自然具有了不涉理路的“陌生化”审美效果。
胡茗茗书写生命感悟采用的另一策略是经验地理学。所谓“经验地理学”,我们也可称之为“感性地理学”,它不是严格按照地图上的科学标记来辨认山水,划分方位,而是凭借一种地理兴趣和位置直觉来理解地域之情,领悟山川之美。比如组诗《四处山东》,以泰山、崂山、济南、青岛四处来呈现山东的地理之秀与风物之美,信手拈来的地名显示了充满随意和偶然的感性与经验,或许并没有依凭理性来择选,而感性之处更见诗的真率与性情。正因为以感性或者经验切入地理,所以诗人不在乎呈现对象的客观准确,只在意写出主观的真实体验。经验地理学往往可以抛开对书写对象真实地理构架的准确理解,只考虑将对象给抒情主体带来的情感启迪毫无顾碍地写出,客观地理感虽然有所弱化,但诗人的真性情却可以暴露无遗。其重要特征在于,随着抒情的深入,诗歌言述的地理对象有时会变成一个引子,物理学意义上的地理最终转化为心理学意义上的地理,这变化了的地理正适合装载诗人浓郁的情意。
胡茗茗诗歌借用物质分类学、数字计算术和经验地理学所谋划出的诗意世界,将现代人生经验和细腻生命感悟紧紧联在一起,较为真实地呈现了诗人的生存景况和生活理解,这为诗人思想的继续深化,进一步把捉存在的本质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比较起来,长诗《火焰槐花》无疑是诗人创作“冲刺”之中的最成功之作。这首长达400多行的诗歌聚焦白求恩来到中国的这段动人历史,以“火焰”、 “槐花”、“伤口”为核心意象,在诗人主体与描述对象的生命对话和心灵交流中,将白求恩这位加拿大医生的中国之行所具有的历史意义、现实价值、生命启示、道德力量等作了精彩的诗化演绎和情感传达。“火焰”“槐花”“伤口”等意象的选取是很讲究的。跳跃的燃烧的火焰,是医疗中重要的工具,清香四溢的槐花是白求恩大夫呆过的河北大地上最普通、最亲切的植物。白色火焰和白色槐花,象征和暗示着白衣天使、洁白、纯洁、干净、卫生、安静等诸多深意。而“伤口”为白求恩的工作带来了合法性,赋予了人道主义,同时也隐喻着加拿大大夫最后的英勇牺牲以及中国大地上那一段难以愈合的沉痛记忆。几组意象构成了诗歌的情绪背景和思想基调,它们在诗章之中交替出现,渲染了悲切而感人的诗意氛围,显示出诗人不俗的艺术匠心。在结构安排上,诗歌由“引子”、“春”、“夏”、“秋”、“冬”、“尾声”等六个部分,构成一个完整的时间链条,以清晰的情感线路带动人物命运的进展,不仅检索和品评了白求恩的中国经历,更是巧妙传输了诗人某些独特的价值观与生命观。这是对历史的深度进入和重新讲述,其所具有的精神启迪作用和文体探索意义都是异常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