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帮父亲浇完花，一转身，忽然发现一只瓦缸正寂寞地待在院子的角落里。破损的缸口结了一张很大的蜘蛛网，灰褐的缸身嵌着零星的泥巴，缸身的下端与地面粘连，长满了斑驳的青苔。过去，家里大大小小的瓦缸可不少，如今只剩下这一只，其余的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远去了。
20世纪90年代前，瓦缸是粤西农村家庭中最常用的容器。一年两造收割的稻谷，碾好的大米，一家人吃喝洗涮用的水……都离不开瓦缸。
谷缸，是所有瓦缸中最有分量的。小时候，每年夏收或秋收完毕，爸妈会从晒谷场上挑回一担担稻谷。尽管脊背被压成了一张弓，腿脚微微颤抖，衣衫被汗水完全浸透，可他们的嘴角却扬着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全家人个个喜气洋洋，仿佛比过节还要开心。
有一年秋收，家里的稻谷装满了谷缸。阿公乐得嘴巴差点就咧到了耳根，阿婆眼角眉梢都是笑，捧起一捧稻谷向我感叹：“现在不用担心没米下锅啦，想当年你妈来‘睇屋’，家里只有半缸谷，我的心可是悬在半空呢。”原来，过去农村姑娘谈婚论嫁，会到男方家里去“睇屋”，除了看有几间房子，还会留意有几缸谷。如果谷缸里没多少稻谷，那就意味着嫁过来要过苦日子。可阿妈不怕穷，也不怕苦，结婚后，和阿爸一起努力打拼。慢慢地，家里的谷缸越装越满，越添越多。日子慢慢变好了，阿婆常常念叨：缸中有粮，心中不慌。这谷缸，表面看来装的是稻谷，实际上装的是让人心安的幸福啊。
米缸是小孩子最乐于亲近的，因为它能治肚饿又能解馋。
夏日的午后，阳光热烈而透明，地面被晒得白花花一片。“卖——粉皮——”，阿贵那拖得很长的叫卖声忽然从巷口响起。趴在地上玩玻珠的小弟立即跳了起来：“姐，大人不在家，我们拿米去换点粉皮吧？”小弟的话，勾起了我对粉皮的渴望。走进厨房，揭开米缸盖，一看只剩小半缸米，想起父母正顶着烈日在田里挥汗如雨，我又犹豫了。小弟一见，忙掀起小褂，摸着饿得扁扁的肚子，眼神带着哀求。我坚持不住，用大碗装上半碗米，瞄瞄四周，然后撒腿就向阿贵跑去。
每年中秋节前几天，阿爸会买回两筒油纸包装的月饼，放在米缸里。这对小孩子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有一年，我和小弟再也忍不住，每天都偷偷掰一小块来吃。到了中秋节晚上，阿爸拿出月饼，发现其中一封被掰得像狗啃似的，知道是我和小弟干的好事，气得举起手来就要揍我们。阿婆忙拦住阿爸，又双手合十，连连向月亮姑请罪。我和小弟自知闯了祸，便跟在阿婆身后，毕恭毕敬地向月亮姑行礼。
人到中年，回忆起童年时偷米换粉皮和偷吃月饼的糗事，我总觉得，粉皮还是童年时偷偷拿米换来的最好吃，月饼也是藏在米缸里的最香甜。不大的米缸，却满满装着我童年的欢乐。
水缸在我眼里是个庞然大物。小时候，家里没有水井。每天清晨，天色方白，阿妈就会悄悄起床，挑起水桶，直奔村头的老井。不知道走了多少趟，阿妈早已汗流浃背，可她一心想挑完好去地里干活，始终不肯停下来歇一歇。等到我能挑起水桶了，我也试着去老井挑水，这才发现水桶是那么沉重，而水缸要装的水是那么多。我才切身体会到，原来阿妈是这么辛苦。
水缸缺水让我心生苦涩，可装满水的水缸，又让我觉得诗意盎然。天晴时，我会拿开水缸盖。干净的蓝天落入水里，显得更加水蓝；而绵软的云朵，有了清水的滋润，显得更为雪白。有时我嫌画面单调，就去村边荷塘扯几茎荷叶和一两朵荷花，再从河里捞回几条菩萨鱼，一起放到水缸里。水缸随之拥有了神奇的美景：天和水融为一体，鱼儿在天上遨游，红荷与白云相拥。秋夜，一轮圆月缓缓穿过苦楝树的疏枝，爬到深蓝的高空。我打开水缸盖，月亮便浸在水里，水汪汪，晶晶亮。阿爸吹起了笛子，歌声飘起：“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缕淡淡的乡愁便像轻烟一样从我的心底升起来。
水缸无言，它却让我懂得：苦涩的生活，也能孕育出诗意的花朵。
随着社会的发展，瓦缸渐渐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可是，那些随着瓦缸远去的艰难岁月，那些装在瓦缸里的酸甜苦辣，却融入我的血肉，成为滋养我心灵的深厚土壤。
作者简介
刊发于2024年8月23日《茂名日报》07版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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