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川端康成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近代,十九到二十世纪,日本文学很兴旺。东亚,只有日本人得诺贝尔奖。好处是明治维新以后,确实是一浪高过一浪。
按说他们的文化历史,不过是唐家废墟,从中国移植过去的,弄成平假名、片假名,就是拿中文的正楷字和草书的一部分,作为日本字的“字母”。日本展览中的所谓“売場”,即小卖部,将“卖”(賣)误成“売”。
他们的明治维新比我们早,全面,彻底,又输给中国许多新名称、新字词——是文化的反弹,反弹的文化。无论家庭装束、园林艺术、道具器物,你一看,这不是中国的么?已经是“日本”的了。
自从平安朝后,日本文学转入平淡。平安朝,以平安京(京都)为都城的历史时代。接下来是镰仓朝、室町朝。这两朝文学命运掌握在武士和僧侣手中,要对武士歌功颂德,或宣扬佛家的避世,停滞在一个没落的阶段。冬去春来,到江户时代(1603—1867),日本文艺又兴旺了。
江户文学是全面复兴的,有和歌、俳句、小说、戏剧,纷纷兴起。歌坛(和歌)有香川景树(1768—1843)作为代表人物。俳坛有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姓氏,指生于何处,或所居之处的特点,如田中、松尾、香川等,后二字自取。子,中文称男子,日本人称女子——小说,有井原西鹤、山东京传、曲亭马琴,戏曲有近松门左卫门。
支配江户时代文学的思想,是儒家的伦理学说。
松尾芭蕉,在日本到处可以看到他的俳句,也有诗。他的笔号桃青,是个旅行诗人。他的俳句是有闲寂的趣味。
俳句的规矩,是十七字组成一句短诗:第一句五字,第二句七字,第三句又是五字。公认是用来写景的。后来五字一句,也成俳,二句也成,三句也成,但不能有四句。
写景,要闲,要寂,要淡。我所写的短句早已超出规定,嬉笑怒骂都有,可谓俳句的异化,但我守住不出三句的规矩。
果然,再多,就失了俳风。下面是例子和我的翻译:
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
青蛙,跳进古池的声音
我译:古池,青蛙跳进,水之音
枯枝に烏のとまりたるや秋の暮
乌栖在枯枝上,秋色已暮了
我译:枯枝上栖着乌,秋已暮了
年暮ぬ笠きて草鞋はきながら
戴着斗笠,穿着草鞋,不知年之暮
我译:不知年之暮,斗笠,芒鞋
“青蛙,跳进古池的声音”这句,世界有名。
还有“十年后,那个咳嗽着回来的男人”,石川啄木(1886—1912)句。
芭蕉是俳句大师,学生很多,如榎本其角(1661—1707)、服部岚雪(1654—1709)、森川许六(1656—1715)。
江户文学的特点是平民文学的兴起,散文流行,民间喜爱的叙事性散文,写得像小说一样。
“浮世草纸”,即写实小说(“浮世”是佛家言,意为人生)。始创者井原西鹤(1642—1693),独具慧眼,知人心秘密、市井罪恶,作《好色一代男》,大受欢迎,乃作《二代男》、《三代男》、《好色一代女》、《男色大鉴》,后来遭官方禁止,改作武道和历史小说。他的思想特色是平民的、物质的、讥讽的、精细的、本能满足的。
井原西鹤之后,“草纸”的内容与形式渐变,封面表纸赤者称“赤本”,黑者称“黑本”,黄封面称“黄表纸”。“赤本”夹谈妖怪,“黑本”杂以实物录,“黄表纸”则讽刺、滑稽。
另有“读本”,以劝善惩恶为宗旨。“洒落本”,以花街柳巷为题材。“人情本”,比“洒落本”更专精于巷谈野语。
江户时代的最大特产,叫“净瑠璃”,创始者即近松门左卫门。“净瑠璃”,即诗剧。
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5),写了一百多种,被比为日本的莎士比亚。他的诗剧分“时代物”(即历史剧)、“世话物”(即社会剧)、“心中物”(情死剧)、“折衷物”(有史,有社会,混合写)。因为写得多,有人以近松比拟莎士比亚。日本哪里出得了莎士比亚?
江户时代,小说、诗、戏剧都有很大进步。所谓江户,就是东京旧称,古代是武藏国的一部分。
看日本,真是眼花缭乱,一目了然——或时而眼花缭乱,时而一目了然。
接下来是明治、大正时代。所谓明治维新,是个持久的运动,始自明治朝。明治和大正时代是日本文学最进步的时期。日本从那时起可算真正有了自己的文学。
此时能继承江户文学,又能努力向外发展。芭蕉、西鹤、近松,都后继有人。
文学有两类:一是独自完成,但不影响别人。一是独自完成,却给予别人、后人影响,滋养后人的艺术。两类各有好处。莎士比亚,不断影响别人;屈原之后,成所谓骚体;塞尚自我完成,不知影响多少人;曹雪芹,也是一个源头,张爱玲学了一点点,就有滋味。
能创造影响的,是一个天才,能接受影响的,也是一个天才。“影响”是天才之间的事。你没有天才,就没有你的事。
(笑:孩子几岁了?喜欢吃什么?爱吃就多吃点……歇着,别累了……慢慢会好的……)
尽管受影响,几乎不用脱掉影响。
明治维新十年以前的文学小说,都是吃了前朝的残羹冷菜,好在命脉不断。看中国,断层不断,不止一次,是三次断层。
一是“五四”的文言与白话之争。文言转白话,是时代使然,但转得太急,两派都太意气用事,用吵架方式、革命方式,弄到“五四”以后,不懂古文了。
二是启蒙与抗日救亡的矛盾。西方影响正要继续进来,抗日救亡,就完全不顾文化教育。蔡元培终于也疲倦了。
三是革命和愚民。文学艺术在极权下成了丫头,一边歌功颂德,一边长期愚民。
这是中国近代的文化悲剧。现在中国有转机,出现不少小奇迹,希望有中奇迹、大奇迹。
明治时代以来文学进步的原因,大致如下:
一,日本朝野各界锐意改革。
二,欧美文化思潮入境。
三,民众生活积极进步。
四,日中战争,日俄战争,他们胜了。
五,人才频出。
上一阶段的江户末期文学,已颓废,山穷水尽,明治、大正时期是个不能不振作起来的新局,也可说是死里求生(我们中国现在也面临这样一个情况,“文革”末期,山穷水尽,不能不振作)。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明治时期整体性地求改革,而且几乎全部西化、欧化。
日本当时接触西欧文化,也很肤浅。德川幕府时期,是从荷兰得知一点欧洲文化。明治以来,欧风美雨源源而来,衣、食、住、行,日本人都喜欢,都用。我们从日本电影上看到,他们学得蛮入流,有模有样(其实中国二三十年代,租界洋场上的人也是有模有样的)。
最初流进日本的,以英美文化为主,然后是法德的。明治文学的黎明期,有寝馈于英国文学的坪内逍遥(1859—1935),有对德国文学造诣很深的森鸥外(1862—1922),又有崇拜法兰西的中江兆民(1847—1901),倾倒于俄罗斯的长谷川辰之助(1864—1909,笔名二叶亭四迷),这样各有所宗,各唱各调。日本文学左右逢世界之源,就蓬勃发达了。
中国“五四”也是这样的好景观,人才更多于日本,翻译也很热闹,但经不起后来政治的一刀切,一篇讲话,什么都完。
文学家中有写小说的,写长诗的,写俳句的,写戏剧的,而各品类中之佼佼者,多达二三十人,可见阵容之大。尤其可贵的是出了十多位评论家!
“五四”以来,中国够分量的评论家一个也没有啊!出了一个战士,鲁迅先生,出了一个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没有评论家,苦在哪里呢?是直到现在,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问题,都没有弄懂。
鲁迅没有担当这些,热心于枝枝节节,说得再好,还是枝枝节节。让鲁迅评论,他也担当不起来。丹麦的勃兰兑斯把近代欧洲文学统统读过,统统来写,写成《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套书。鲁迅在文学上缺乏自己的理论,也缺乏世界性的艺术观。谈绘画,谈到木刻为止。对音乐,鲁迅从来不谈。
中国要文艺复兴,批评家一定要先出来,一个两个批评家不够的。中国文学有一天要复兴,两种天才一定要出现——创作的天才,批评的天才。
能不能兼?可以,但必须是天才。
其实全世界都在等待。各国都缺少这样两种天才。
明治文学进程分五个时期:
一,第一期前半是黑暗期。初,内乱频起,新与旧、保守与进步的斗争很激烈,大家顾不到创作。第一期后半是准备期,民众势力抬头,国乱稍平,翻译工作竞起,新思想成长。
二,日本近代文学的黎明期。坪内逍遥主张现实主义。理论研究成三派:砚友社,民友社,早稻田派。
三,文风转变期。由写实转为观念,日本的观念小说有点近乎象征和神秘主义,宜于知识分子读,不久又过时了,转为社会小说和家庭小说。
四,转为自然主义。这个“自然”与法国的“自然主义”不同,是指不造作,听其自然,但也有像法国自然主义的注重细节描写的特点。此时,许多评论家出现。
五,新理想主义代替了自然主义,更丰富,更复杂。
从这历程来看,一步一个脚印。到第五期,艺术与社会的关系加强了,至此可分三派:
人道派,以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为中心,出杂志《白桦》,又称白桦派。
享乐派,以永井荷风(1879—1959)为代表。
唯美派,以谷崎润一郎(1886—1965)为代表。
依习惯,都称这几位文学家名字的前两字。
还有许多作家跨越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如芥川龙之介(1892—1927),我以为是最杰出的,这要到讲日本现代文学时再说——还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芥川是个真正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的人,中国没有这样的人。他到过中国,和清末文人接触过。
他的散文和短篇小说,写得极好,电影《罗生门》就根据他的两篇小说合并改编。他真正称得上世界公民。日本文学以芥川为最高,后他因严重的神经衰弱自杀。上述三者,都是自杀的。“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诗。”即是他的句子。
以人最可爱,是芥川,以日本性格论,是三岛、川端,最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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