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美术馆2015年开展馆现场
——答北京画院吴洪亮问
【吴洪亮】
最难策划的就是一座美术馆的开馆展览。因为要体现办馆理念。请您谈谈这三个展览(是否也可以同时谈谈本次没有呈现、而未来要做的那个与宗教有关的展览),以及它们的内在逻辑。
【陈丹青】
我没做过美术馆,不知“开馆展”难。美术馆交付布展后,最伤脑筋的是木心几个馆如何弄出来,“开馆展”去年就定了,才想几分钟,就明确了三项。
如果你读过几页木心,就知道他毕生惦记逾百位中外古今大人物,持续议论其中数十位。现在他死了,我忽然想:请他热爱的大人物来乌镇陪木心玩玩吧。
我不清楚这是否算本馆“理念”。我首先想到林风眠——《新约》的记述者,还有尼采。
林风眠是木心绘画生涯唯一的师承与交谊(他很少提及上海美专老校长刘海粟);四福音书,则是木心受其汉译影响的文本(同样,似乎没有哪位中国现代作家自称领受圣经汉译的语言遗泽)。尼采进入中国逾百年,影响几代人。八五新潮的年轻英雄都读尼采,木心在他们尚未出生时就熟读了,直到逝世前,他仍在写对尼采的种种感想。
我猜木心想不到尼采会来看他,想不到他1950年交往的林风眠先生的画,六十五年后会与他的画挂在一起。当我把这对师生的生卒年放到墙面,想到这两位毕生远避政治的画家,都有过牢狱之灾。
今后只要国外相关机构支持,只要我能弄到经费(并不很多,远低于北上广当代美术馆的单项策展经费),许多大师(木心称之为“精神亲属”)可能会来乌镇与木心坐坐。
其实策展人是木心自己。他的内心历程,精神背景,画画的趣味源,早已预备了我想策划的特展。我熟知他的谱系,他会乐意由我替他玩这些小把戏。
您是好馆长,谢谢留意本次“开馆展”。德国人也敏感,当瑙姆堡尼采文献档案中心打包装运时,电视台立即采访报道,告诉德国人民:尼采要去中国了,之后,又对该中心主任艾岑伯格做了第二次漫长的采访,为时一天一夜。他们知道这才是文化交流。
艾岑伯格来到乌镇后,惊呆了,仅仅两个月前,德国人根本不知道尼采进入中国早于马克思,不知道中国几代文人阅读尼采,不知道单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有二十三个汉语译本。
国内媒体不会留意这件事。尼采展与《新约》展出现在乌镇景区,确实有点超现实。现实是什么呢?早在抗战期间,七十多年前,十四岁的木心就和一位十五岁的湖州女孩通信五年,谈论并争辩《新约》《旧约》的文学性。
【吴洪亮】
您说木心还不是“名人”(虽然我在这两天的参观中,感到他应该在中国文化史中占有特殊的地位),那么,您将如何让大家了解木心先生以及他的艺术呢?
【陈丹青】
国内耳熟能详的几代名作家、名画家,木心不在其中。木心逝世后,“粉丝”(我讨厌这个词)渐渐多了,但仍是小众里的小众。去年木心纪念馆开放后,旅游人群经过,瞧见标识,百分之百会问:“谁是木心?”
是的,他很“特殊”,但不是“地位”,而是他这个人。现在美术馆建成了,老远看见“木心美术馆”几个字,或许便是“名”吧。人会认同某幢建筑及其命名,会想:“哦,这个人有座美术馆。”
我没想过如何让“大家”了解木心。想了解的人,没有美术馆也会找木心,无意了解的人,说也没用。我扛下这件事,一,为了木心,二,为了乌镇。家乡子弟诚心诚意为老头子造了美术馆,这是动人的事情。
当然,木心也给了乌镇机会——天晓得他为什么正好是乌镇人?
【吴洪亮】
这座美术馆无论是外部形象(水上的方盒子),还是内部空间建构(公共空间与展厅的关系,一个展厅与另一个展厅的衔接),建筑内外材质的选用(清水水泥压成的木纹墙体与木质、金属材料的对接),展陈的设计(作品与文献的比例关系,展柜的尺度与造型的拿捏,都很精准。还有木心照片的运用,很有浓度),流线的把握(在参观时,我一直仿佛踩着某种节拍在游走),都令人耳目一新,可否谈谈?
【陈丹青】
感谢老友刘丹介绍了设计师冈本博与林兵。也感谢乌镇对他们的全程信任。他们与师父贝聿铭合伙干了多哈的伊斯兰博物馆与苏州博物馆后,自组公司,头一件大项目就是木心美术馆,材质、用料、尺度、流线……当然用了心思,果然,还没开馆就得了外面的什么奖。我只是在一切就绪后,协助布展,把老头子的作品填进去。
【吴洪亮】
我非常喜欢那个由木心先生文章中提到的中外艺术家形象与书籍构成的阶梯式图书馆,请您聊聊这个图书馆的构思?
【陈丹青】
这也是他们的思路。他们接了活儿,立即明白木心不仅是个画家,还是个诗人、文学家、音乐家。他们做了功课,知道乌镇的昭明太子读书碑,知道木心幼年在茅盾书屋读书,知道文学如何塑造了这位画家。这是有文化的设计师。
木心和我并未嘱咐他们要弄个图书阅览室,但他们一开始就纳入设计。乌镇陈向宏对美术馆最在意的单项,也是图书馆,他要美术馆是个教育场所,他坚持观众必须被允许翻阅图书,关照让中小学生免费参观。
不过我不太相信会起作用。被教材、被手机讯息占满的孩子们,或许有千分之一迷恋读书。眼下姑且将美术馆看作是千分之一的利用率吧。
【吴洪亮】
所有的观众都会被您选用的木心先生的文字所感动,那些只言片语如同烛光点点,不仅照亮了黑暗中的展厅,也点燃了观者的心绪。想听听您的想法。
【陈丹青】
美术馆的叙述文本和风格,木心早预备好了,我只是筛选,并听从室内设计师法比安的建议:以少胜多。木心晚年的小朋友:匡文兵、小代,用四个月清理摘录大量遗稿,择数百条语录,我不断删减,选出目前的数十句。
选择美术馆墙语,很有趣,也很难。要能精确,可读,有针对性,又有开放性,是醒辟的箴言,又是叙家常——木心的词语正好如此,但我无法告诉你为什么选了这些,也无法告诉你这些话为什么好。
譬如那句“空白的本子精美的钢笔我的写作欲望。”多少文学家声称写作是为了民族、革命、弱小者、记忆、爱……可木心的理由只是纸和笔。这是大实话,也是大有深意的话。
【吴洪亮】
木心是位哲人、作家、画家,因此这座美术馆恐怕和其他只展现视觉艺术的馆会不同。我也知道您在开馆活动中,安排尼采诗歌的朗诵环节,请谈谈今后咱们馆的活动,以及会有哪些持续性的公共艺术项目?
【陈丹青】
木心话语方式构成的叙述,区别于他人,区别于别的美术馆。馆主决定一个馆的风格与基调。执行人——目前是我——把握这种格调的清晰感,实现为美术馆效果。
欧美许多特展给我启示,策展人隐身于作者背后,处处拿捏分寸感。朋友们感谢我为木心做这些事,其实正相反:是木心给了我这些高尚的机会。目前的呈现,我得说,确实像我熟识的木心。
但朗诵会可不是我的主意。它来自魏玛尼采学院院长史密斯的建议。他曾导演过尼采与莎乐美的一场“情景朗诵”,配有尼采作曲的钢琴演奏,巡演比利时等国。我当然乐于接受,为此美术馆特意买了钢琴(临老的木心曾希望有架钢琴让他摸摸,我没做到,他就走了),开幕当晚,观众听到了尼采的曲子,介于肖邦和舒曼之间,典型十九世纪中后期的浪漫美学。
木心美术馆刚诞生,慢慢来,我的性格是“临时起意”,心里有不少策展计划,但未必都能做,眼下也不宜说。
但我不确知美术馆的“公共艺术项目”是指什么?我们真有一种合格的、良性的、有所期待、敏于回应的“公共空间”吗?我听说或目击的公共项目,大致是内部假想的、小圈子的,或者,主事者满抱善意,效果微乎其微。若干蛮有意思的特展,公众不是参与不参与的问题,而是根本不知道,不在乎。
单说木心美术馆馆员吧,本地没有一位青年曾经进过美术馆。我相信,眼下进馆的大部分观众(也就是游客)可能从未进过美术馆,赶巧碰上,进来看看——他们都是公众啊。
直说吧,我不考虑“公共”这个词。要发生的自会发生,不发生,那就活该不发生。我只求把美术馆做好,把特展做好。
【吴洪亮】
研究是美术馆展览的基础,贵馆如何建立以木心先生为中心的研究、展览体系?也想请您谈谈未来五年,木心美术馆的展览规划。
【陈丹青】
说来您或许不信: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研究”,尤其是,什么叫做美术馆展览的研究。
如果研究是指整理资料,建立档案,我们已在着手做;如果“研究”是指出版年刊、办学术活动,我可能会装装样子,弄几回,表示美术馆没闲着。但
想到这些就很茫然:我所参加过的“研究性”活动,我所读过的美术馆文本,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了。我从未因此更聪明,更知道怎样弄一座美术馆。
目前我做的事,并非“研究”——木心从没用过“研究”这个词——而是,说句乖张的话:是在玩。只是尽可能玩得恭谨。尼采展除了商借文献,我请助手搜索了王国维、蔡元培、胡适、鲁迅、徐梵澄、林语堂等人谈论尼采的文本,又选择了木心谈尼采的段落,二者都由一位旅居英国的上海女学者胡明媛严格英译。但您相信吗?我从未读完十页尼采,从未通读《圣经》,我熟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但读不进莎士比亚和卡夫卡。我谈不上是木心的学生,我从没打算阅读他所瞩目的书,读了也未必懂。
我做事跟随直觉。直觉告诉我,老子、庄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曹雪芹的特展,值得一办,这是木心说了又说的人物,还有他敬仰的北宋画家……但哪里去找文献与真迹?向国家博物馆借张纸片,比向魏玛当局借文献,艰难百倍。
真的,我从未研究过、弄懂过任何艺术家,包括木心。我的绘画趣味和木心南辕北辙。我策划林风眠展,背后的意图是确认文脉,确认上海美专、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的长期对立。我迷恋的是以美术馆的方式,亦即:观看的方式,呈现历史。当我眼瞧林风眠和木心的画挂在一起,那是雄辩的,是影响与反影响的证据,十篇博士论文也难理清。
目前几座民国老美院的史料,极其有限,大部缺失。就算找到了,谁感兴趣?这次弄来杭州艺专的校歌,歌词是五四文化激进主义的绝妙阐释,激昂而幼稚,可笑可怜,完全被遗忘了……可是八零、九零后的考试孩子们有兴趣读吗?读了,会有感知吗?他们对上海美专、杭州艺专,一无所知。
美术这摊还是小菜。整个百年文脉一笔糊涂账,如何研究?
【吴洪亮】
我今天在木心美术馆的礼品店逗留了许久,无论是图书还是衍生品,对于一个新馆都可谓丰富,咖啡厅的环境也很出人意料,请您谈谈礼品店、咖啡厅与美术馆的关系。
【陈丹青】
谢谢您鼓励。礼品店及礼品,不太糟,以我的要求,还是差强人意。为了开馆,我顾不上。咖啡馆由乌镇宾馆团队包了,这是本馆的优势:背后有个高品质服务与管理的乌镇。
你看了咖啡馆菜单吗?尾页印着木心的诗《咖啡弥撒》,历数世界各国咖啡的性格,最后忽然说,他还是喜欢喝茶。这是小小的妙趣,他写时,怎么也想不到会用在他未来的美术馆咖啡厅菜单上。
但目前礼品部和咖啡馆的品质,远远配不上木心,还得改善提升。菜单印制很差,纸也很差。
【吴洪亮】
开馆之后,如何建立两层关系?一是美术馆与乌镇当地普通观众的关系,再就是与各地的游客、木心的粉丝的关系?我还发现木心美术馆在乌镇的旅游区内,它在其中会起到什么作用?木心故居纪念馆与美术馆分属两区,如何互动?
【陈丹青】
说实话,我没想过这“两层”关系,我也不很关心纪念馆和美术馆的互动。一个馆开放了,每个走进去的人会以自己的方式和这个馆发生关系,或者,毫无关系,我能导引、控制、改变这种状况么?我做不到。
做一个馆,画一幅画,其实一样。你得弄好它。即便没人进去,没人看,也得弄好它。
【吴洪亮】
一个策展人想实现他最初的想法,常要做许多行政性的工作,公共关系的建构,尤其是借展品、协调与当地政府、文化部门的关系,您是如何做的?
【陈丹青】
木心美术馆的劣势,是不在北上广,而乌镇给了美术馆优势:陈向宏的乌镇团队几乎不过问我和设计师的工作,但承揽了无数行政工作:保安、馆员、清洁、开幕式、嘉宾接待,还有维持美术馆日常运营的费用。
没有乌镇,没有乌镇这十多年的巨变,我不可能为木心做任何事。木心回乡定居,直到去世,向宏说:我们全体认了一位爷爷。这是动人的事。我目击了这件事的全过程,有幸成为这一过程的参与者和受惠者。
【注】本文节选自陈丹青作品《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