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llen Angel》
Alexandre Cabanel
“旷达”,仅是有情世界中所可能保持的一种态度,越出这个局限就不成其为态度。多少大智者都旷达到局限之外,竟从来没有人指斥他们的失态、无度。
“天上的星辰”“心中的道德”之所以感动康德,谅想他认为星辰降临心中便是道德,道德升行天上便是星辰——苦韧的哲理终不免归于甜烂的童话。
“山”与“看”的三段论公案,事情坏在中间段上,大家假装看山不是山,于是理得心安地去看山又是山了。
看山不是山哪有这么容易,看山不是山是要死人的,毫无便宜可占,能通过这第二段的人寥寥可数,因而真的达到第三段的更寥寥得数也不用数。
李耳的理想是:看山是山,再看山是山,一直看山是山。李耳自己凄苦承受着“不是山”的折磨,寿又长,显得没完没了。“老子”,是个既尊敬又讪笑的称谓。
世俗的纯粹“道德”是无有的。智慧体现在伦理结构上,形成善的价值判断,才可能分名为道德。离智慧而存在的道德是虚妄的。如果定要承认它实有,且看它必在骨节眼上坏事败事,平时,以戕贼智慧为其功能。
智者有朋侪,甚或知己。特大的智者总孤独,万一生于同时同地有二三子,他们的脾气,他们的脾气实在合不来——唯一的不智就在于此。脾气即是命运。
在接触深不可测的智慧之际,乃知愚蠢亦深不可测。智慧深处愚蠢深处都有精彩的剧情,都意料未及,因而都形成景观。我的生涯,便是一辈子受智若惊与受蠢若惊的生涯。
如果司马迁不取孔丘的观点而持李耳的观点来治《史记》,这部作品就难想像有多伟大。
爱了一个美貌的人,日渐觉察此人痴,而其容颜仍有难违的魅力。居有顷,证见此人品性窳劣,自兹一天天看出其丽色的溏薄,丑陋的因子渗出来,渗遍全体,美貌沦亡了——很公道似的。
穆罕默德等山来电话,等了好久。
穆罕默德打电话给山,山不在。
这便是你们口口声声的现代、后现代。
精致而不止,不止而知适可而止,这是颓废。
精致而不止,不止而不知适可而止,就糜烂了。
颓废是悠曼的,希腊雕像启始就懒洋洋,取个站千万年不必更换的姿势,亲眼看到爱琴海,才知平静得要睡着了似的,一大片颓废的清水,何况当年的希腊是彩色的,我自幼认知的是单色的希腊,单色比彩色颓废,宗教比哲学颓废,男人比女人颓废,爱情比性欲颓废,户外比室内颓废,阳光比月色颓废,流亡比旅游颓废,未来比过去颓废……辣椒比蜜糖颓废。
当迟暮的哥德,重语长心地对爱克尔曼说:如果我所经历的过错,未能使后来者因而免于重犯,我岂非枉自痛苦了——哥德之前,圣哲们的过错,与哥德的过错全不相似么;德行也难新异得无前例,何况过错。
韩愈文章好。他的浅薄的功利主义无时不发乎膏肓间,《原道》篇中“道”与“德”的定义尽由他下,继之竟直指李耳坐井观天——李耳是坐天观井……韩愈呀。
孟德斯鸠的书,我至今常读。他自己说能终生保持怡悦朗净的心情,而“就像人在悲哀中才是人”这样的话,也只有由他道来显得格外中肯。而“成功之路,往往看一个人是否知晓要多久才能成功”,更因为出于《法意》著者的切身体会,使当时还十分年轻的我呆呆估量了好久,想做几件差强人意的事,半个世纪无论如何是不够用的。中途落荒者,前功尽弃者,皆因昧于“要多久才能成功”;青壮得志而一蹶不振,叱咤风云而晚节堕,岂非全是当初自以为已经成功了的缘故。五十年来在顺流逆流中总会记起孟德斯鸠那句话,顺亦不足喜,逆未觉得哀,我也并没有什么功欲成,只是十分不甘心失败而已。
天才与狂人相近——天才与狂人正相反,最醒惕,最和醇,最善自制自葆,最能瞻前顾后,庶几乎天才。
爱了一个人,没有机会表白,后来决计绝念。再后来,消息时有所闻,偶尔也见面——幸亏那时未曾说出口,幸亏究竟不能算真的爱上。
又爱了另一个人,表白的机会不少,想想,懒下来,懒成朋友,至今还朋友着——光阴荏苒,在电话里有说有笑,心中兀自庆幸,还好……否则苦了。
不能不与伪善者周旋时,便伪恶,淋淋漓漓地伪恶,使伪善者却步敛笑掉头而去。
别的东西如果不是这,可以是那,艺术品如果不是艺术,就什么也不是。
“爱”的内涵最丰满——爱,是简明的,简明得但凭其自身的热量引力是维持不了两个月的。
“爱”遇到波折险难,要在困境绝境中得到爱继续爱加倍爱,唯有仗使慧心和德操来与噩运争胜,奉献自身以佑福爱者,当此际,构成一个“人”的思维和感觉的全部功能都激扬起来,肝肠如火,泣笑似花,虽千万人吾爱
矣,小说歌剧这样写这样唱,才可以长篇,唱几个小时。
“爱”是慧与德的天才学说。当今物欲横流魔火直走,接连几个愚而诈的朝代之后,爱已失传,天才不再降生,学说弃捐勿复道,其他的天才安于单独,爱的天才务必求偶,在爱的废墟余烬间,或人缅怀畴昔尊荣,残剩的慧心和德操要用也用不上,只落得图书馆内过生日,博物馆中结婚。
“爱”是生机,生之萃华升华,唯其萃华升华,“爱”与“死”最近。说“爱是死一般地强”“爱战胜死”,说法伧俗,且不知说到哪里去了。“爱”之与死近,是因为没有静止的爱,爱的宿命的动态使它随时要涌向极致,而生命无极致,在爱者心目中生命太像是有极致的,生命有什么极致呢,所以这个极致只能是死,一定是死。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朋友走上歧途,行将跌入深渊——谏之责之,以哭以怒……彼无动于中。
噩运会来,那么噩运会去,但在噩运中丧失了品格,事事无行,卒为亲师俦友所不齿,待到噩运过后,又能如何呢,不甘寂寞,找些浮浪之徒来厮混,与在噩运中时有什么两样。如果天性纯良,噩运损伤不了内心,如果天性十分纯良,会反弹出一种自卫力,所谓“显出骨子来”。可是噩运之噩,噩在它最能催醒邪孽的沉睡因素,在平顺的生活中,某人并非奸慝,宁是颇为明智仁善的,卑劣舛戾的因素沉睡在心底,噩运使这些因素上腾泛滥,从此再不下隐深眠了,噩运即使为期不长,却是这样断送一生。
哲学的最低层次:独特疑问。
哲学的最高层次:疑问的独特解答。
练习哲学,在阅读中,困难是,同一词汇,哲学家们应用时含义各异——如此微末猥琐的困难,却使许多俊才终于仳离哲学。而眼看不少庸夫倚仗各色词汇的调弄,俨然箕踞在哲学家的高背大椅上。
艺术的伟大在于直观,伟大的艺术都是直观的。熟习于艺术的伟大的直观的人,不妨将“直观”用到“哲学”上去,便可看到一种景象:先前的哲学家,凭心灵思想,后来的哲学家,靠工具思想(“直观”只取此一瞬间,因为“哲学”毕竟是非直观的、反直观的),哲学,是十八岁以后的事,为了破除十八岁以前的成见(爱因斯坦的说法,他是指物理科学,也可借之顺势点到人文哲学上来),艺术却永远直观,艺术家通悟哲学,乃至精娴哲学,还是保持十八岁(如果保持不住,就窝囊)。
事情历历得可喜,大哲学家总是非常之艺术的,大艺术家总是非常之哲学的,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可喜得历历呢。
同时又可以幸灾乐祸一番,学哲学不成的人,是轻鄙了艺术的缘故,艺术上的失败者,肇因在于侮慢了哲学。
好吧,这些话题,在上个世纪也只算“新古典主义”的迂阔夜谭,廿世纪末可做的时髦事,是微妙地证明“哲学之死”“艺术之亡”,已不是“预见”,是“定见”,就只未识有谁更微妙地考辨哲学和艺术的死亡,系属夭折抑属正寝,如果尚存“复活”“再生”之希望,那么重新开头也许将是另一种现在无从假设的戆憨粗糙,因为最近两千年的哲学之死艺术之亡,是伤在黠巧细腻上的。据说“理性”不能辞其咎,等到尼采他们一路叫起来,已经无济于事。
【注】本文选自木心作品《素履之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