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乙未，公元1739年，七月）八日过沙石坡，至巅［1］二十里。然土肥可耕，山田青黄错杂，野花红紫相间，殊可观。每于山缺处，又时见渭水。下坡二十里，至关子镇［2］，屋瓦望若鳞次。自此居民皆瓦屋矣，然止用仰瓦，不施合瓦，尚从俭耳。大都五方风俗、语音，始犹以渐而更，终则判然各别，亦如天之四时，潜移默运，寒暑遂至迥异，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午后，遇大雨。忽晴忽阴，山色苍茫可画。
乾隆乙未年七月八日，我从甘谷县出发，行二十里，到达沙石坡顶。看到山间田地黄绿错综，野花红紫相间，景色煞是好看。从山坳里，不时看见渭水。下坡二十里，到达关子镇，看到瓦屋鳞次栉比。从这里开始，人们开始住瓦屋，但只用仰瓦，很少用合瓦，崇尚简朴。各地风俗、口语颇不相同。午后，遇到大雨，天色忽明忽暗，山色苍茫如画。
六十里，入伏羲城［3］，谒伏羲庙。殿宇雄深，惜岁久倾圮，古木往往数百年物。李州牧鋐捐俸葺理。碑碣屡经兵火，秦人亦不知珍重，惜无元代以上者。是日，借寓胡副宪麟徵居第，丛竹片石，颇雅洁。
再行六十里，进入秦州城，拜谒伏羲庙。殿宇宏大，可惜已经年久失修，建筑倾圮，古树很多，估计是几百年的树木。伏羲庙曾经州牧李鋐倡导捐款修葺，可惜屡遭兵火，秦州人也不知珍惜，现在已没有元代以前的碑碣。这一天，借宿胡麟徵家，家里布置有丛竹奇石，干净雅致。
秦州，古成纪地，陇、蜀会区也，长接五城，土人谓之木筏城。东、西关城乃宋守臣韩魏公琦［5］于庆历二年筑以捍民，故又称为魏公城。
秦州，古成纪地，陇、蜀相会之地，连同五座城池，本地人称为木筏城。东、西关为宋代守将韩琦于庆历二年（1042年）所筑，因此又叫魏公城。
出城将谒汉将军李广墓［6］，奈日已沉山，遥望隐然弅起者，即墓也。后负三台山，前临藉水［7］，徙倚久之。土人言：墓侧有石马，土埋及背，故呼为石马坪。尚有子孙，每岁来此拜扫云。
出城拜谒汉将军李广墓，无奈日已沉山，天色已晚，远远看见隐隐约约隆起的土堆，即是李广墓。后面背负着三台上，前面是藉水。我在此地徘徊了很久。碰见一位本地人，说墓侧还有石马，土已埋到马背，所以此地又叫石马坪。现在还有飞将军李广的子孙后代，每年来此祭拜扫墓。
归来已昏黑，欲询国朝秦陇遗事，访有老革［8］孟芝兰，年九十余，坐问良久。据云：康熙十三年，吴逆伪总兵陆道清入城据守。王师攻围，至五月，贼力不能支，乘夜鼠窜，我兵追斩殆尽。又贼盘踞宁远落门镇及西和、礼、徽、成诸县。扬威将军阿公、振武将军冯公［9］，老革遗忘其名，张靖逆侯勇、王总兵官进宝，统满汉兵数万，云屯秦郊，以次剿灭。且能言诸将军之形貌性情，历历如绘。至士女所罹锋镝之苦，将卒餐冰饮血之艰，不禁泪下。
始见蚊。夜雨。
回来时天已黑。想询问秦陇之地的事情，去拜访年已九十余岁的老兵孟芝兰，坐下来问了他好久。据他说：康熙十三年（1674年），叛逆吴三桂总兵陆道清据守秦州，朝廷派兵围攻。到了五月，叛贼已无法支撑下去，趁夜逃窜，朝廷军队追杀，直至全部歼灭。还有叛贼盘踞在宁远（今武山）洛门镇及西和、礼县、徽县、成县等县，扬威将军阿密达、振武将军佛尼埒，靖逆侯张勇、总兵王进宝，统满汉兵数万，驻扎秦州郊外，逐次剿灭了叛军。说到诸将军的相貌性情，历历如绘。说到老百姓经历的刀兵之苦，将军士兵们餐冰饮血的艰苦，老人不禁潸然泪下。
在天水，由于天气热，开始见到蚊子。晚上下起了大雨。
九日 往游天靖山玉泉观［10］，元时建，距城三里许。李牧候于观门。门东向，径长数十武［11］，北界沟水，南崖如削，上有盘根古柏甚多，皆南生北向，枝叶横垂，人行其下，不见日色。观三层，阶高数十级，均南向。沟覆有桥，因折而北，覆以瓦舫。前制军孟公乔芳有“陆海虚舟”题牓（同“榜”）四字。孟公莅任于国初，抚定三秦［12］，规取全蜀，流寇余孽与夫叛回、晋贼，次第翦［13］除，厥功茂矣。且张侯勇、赵将军良栋等，皆出其麾下。荐才为国，既得其力于定鼎之时；迫吴逆鼓乱，复收其功于二三十载之后。呜呼，为大臣者，之所以贵进贤也。
九日，游天靖山玉泉观。玉泉观为元代所建，距城三里左右。李牧在观门等候。门朝东，进深十来步。北边是水沟，南边是石崖，崖面上有许多盘根古柏，都是根部在南，枝叶向北横垂，人在古柏下行走，不见日色。到达观的第三层，要经过几十级台阶，都是向南面走。水沟上有桥，折向北，覆盖着瓦舫。上面有孟乔芳榜书“陆海虚舟”四字。
过桥拾级而上，有元碑，四面书字，石坚白如玉，扣之有声。左旋至三清殿，侧有射圃，颇厂豁。右旋为诸葛忠武公祠［14］。再折为大雅堂，奉李、杜两先生［15］像，有赵松雪［16］字刻四碑，笔力雅健，石坚细，旁无花草栏界，除书字处，余不琢磨，长短宽狭亦不一，可知古人用意在彼不在此。下为选胜亭。俯视秦城，人物草木可数；远瞩［17］清渭，明灭林端。望南山寺，烟树茂郁，下临藉水，即少陵［18］诗所谓：“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者。
过桥拾级而上，有元碑，四面刻着字。石碑坚白如玉，扣之有声。从左面转过去，到三清殿，侧面有射箭的场地，很广阔。从右面转过去是诸葛忠武公祠。再转是大雅堂，里面供奉着李白、杜甫两先生塑像，有赵松雪字刻的四个碑，笔力雅健。石碑坚硬细腻，旁边并无花草栏界，碑长短宽窄不一，可见古人用意在彼不在此。下面是选胜亭。可以俯瞰秦州城，城中人物、草木清晰可数；远远地可以看见清澈的渭水，在林梢隐隐约约。远望南山寺，树木郁郁葱葱，下面是藉河，即杜少陵诗所谓：“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的景象。
天靖山，秦之北山。观东有王基城，即隗嚣宫也。土人常掘得磁器极古，多豆绿色。观前后柏桧，皆数百年物，又有玉泉水可饮。杜诗所谓：“秦州城北寺，传是隗嚣宫”者，或即此地。观屋宇朽败，李牧亲为经营而修葺之，工颇费。
天靖山，是秦州的北山。玉泉观东面有王基城，即隗嚣宫。本地人经常常挖掘出极古的瓷器，多为豆绿色。玉泉观前后种植着柏树和桧树，都有几百年了，又有玉泉水可以饮用。杜甫诗所谓：“秦州城北寺，传是隗嚣宫”，也许指的就是这个地方。玉泉观过去屋宇朽败，李牧亲自经营、修葺，费了很多功夫。
下山东行三十里，径马跑泉，少憩。短篱竹屋，鹅鸭浮沉溪水中，高柳外青青稻田，殊似江南风景。
下山东行三十里，经过马跑泉，稍事休息。只见眼前短篱竹屋，鹅鸭浮沉于溪水中，高柳外，是青青稻田，颇似江南风景。
又行十余里，过东柯谷口，州吏目郑重莅秦州二十年，为余言之甚详。大都崖谷幽邃，泉石喷薄，竹木粟稻瓜果之盛。与少陵《秦州杂诗》所咏无异。唯是草堂遗址泯灭，可憾！举鞭引领惄［19］焉久之。
临渭河，波澜汹涌，用方舟始可济，非复前日之涓涓矣。所谓有本而不息，受下流多故也。
又过牛头河，水亦入渭。
次社树坪［20］口，距州五十里。
借宿道院。月上，坐院门，古柳侵云，虫声如雨，不知身之在何境也。
又行十余里，经过东柯谷口，州吏目郑重在秦州二十年，为我解说甚是详细。大都崖谷幽静深邃，泉水喷涌，竹木、粟稻、瓜果长得非常茂盛，与杜少陵《秦州杂诗》所歌咏没有差别。只是找不到杜甫草堂遗址，非常遗憾！不禁举起马鞭忧伤了好久。
再行到渭河边时，波涛汹涌，用两条船并排，才可以渡过，已不是前日的涓涓细流。由此可见，渭水从源头开始就奔流不息，下游支流多，水越来越大。
又经过牛头河，也流入渭河。
到达社树坪口，已距州五十里。
当晚，借宿在道院。月亮出来后，坐在院门口，古柳如云，虫声如雨，竟不知身之在何处。
十日 逾丁华岭［21］。至巅遥望，石门山［22］碧峰巉绝，直插云表，数十里外望之，岚光逼人。连山闻有仙人崖［23］，三峰并列，万山环绕如缭垣，中有古柏、甘泉，唐建僧寺。又有麦积崖［24］，壁立千仞，穴石插木盘旋百上。其洞宇［25］佛像物类，皆凿石为之，蹈虚架空，下临无地，神功鬼斧，极其奇巧。人登其上，丹碧玲珑，飘飘乎有凌云之意。秦文公墓在其下，崖之北曰“雕窠谷”，瀑布水甚壮，上有隗嚣避暑宫云。
饭于草团铺［26］，计程四十里。
七月十日，越过丁华岭。到山顶遥望，只见石门山碧峰巉绝，直插云霄，几十里外望去，山岚起伏。听说有仙人崖连着石门山，三峰并列，万山环绕，山中有古柏、甘泉，唐朝时就建有僧寺。又有麦积崖，壁立千仞，在穴石上插了木桩，踏着栈道盘旋而上。其上洞宇、佛像，都是凿石壁做成，蹈虚架空，下临无地，神功鬼斧，极其奇巧。人登其上，只见金碧辉煌，玲珑奇巧，飘飘乎如在云雾中。秦文公墓在麦积崖下，崖的北面叫“雕窠谷”，瀑布很壮观，上面据说有隗嚣的避暑行宫。
在草团铺吃了饭，计行程已过四十里。
这段文字写作者用三天时间游览了天水周边景点。对伏羲庙、李广墓、玉泉观、南山寺、马跑泉、东柯谷口、石门山、麦积崖等景点描写相当细致，且具人文色彩，让人浮想联翩。二百八十多年前，天水就是旅游胜地，此段文字就是明证。
注释：
［1］巅：乾隆精刻本作“缺”。
［2］关子镇：今属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
［3］伏羲城：指清之秦州，今天水市秦州区。伏羲即太皞，又写作庖牺，中国古代传说时代三皇之首。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云：伏羲“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伏羲于成纪。”《旧唐书•地理志三》：“成纪，汉县，属天水郡。旧治小坑川。开元二十二年移治敬亲川，成纪亦徙新城，天宝元年，州复移治上邽县。”汉成纪故城在今静宁县李店镇，唐开元间移至秦安，宋时移于上邽（今天水市），故前人以上邦（清秦州）为伏羲城。
［4］伏羲庙：在今天水市西关。据现存建庙碑记载，建于明弘治三年（1490年），嘉靖三年（1524年）重修。
［5］韩琦：字稚圭，宋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为秦州知州。当时秦州城外居民军营，都附于城旁，故请筑外城，共十一里，与内城连为一片。居民感其恩德，因名魏公城。魏公为其行号。
［6］李广：西汉名将，陇西成纪人。多次出击匈奴，被称为飞将军。其基在今天水市南二里南山麓石马圩。
［7］藉水：又名洋水，峰水，渭河支流。
［8］老革：犹老兵。
［9］阿公、冯公：阿公，指阿密达，他塔喇氏，满洲正白旗人。授扬威将军，参与平定吴三桂反叛。后又随康熙帝出征噶尔丹，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卒。冯公，指佛尼埒，科奇理氏，满洲镶红旗人。康熙十四年（1675年），以西安将军加振武将军衔进攻秦州。以征吴三桂功，授建威将军，谥恭靖。
［10］天靖山王泉观：天靖山，又名寿山，在今天水市北一里。玉泉观，俗称城北寺，又名崇宁，在天靖山麓。始建于元大德三年（1299年）。现存为明、清时重建。观紧依域垣，顺山恕升高，随山沟、崖壁、台地而建。
［11］武：古人以六尺为少，半步为武。
［12］三秦：项羽进关中，分封其地为三：章邯为章王，据成阳以西地；司马欣为塞王，据咸阳以东地：堇翳为翟王，据上郡地；史称三奉。此处指今陕西、甘肃等地。
［13］翦：乾隆精刻本作“剪”，据《蕅香》本改。
［14］诸葛忠武公：蜀汉名相诸葛亮，谥号忠武，故称。
［15］李杜两先生：指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
［16］赵松雪：元代书画家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
［17］瞩：《蕅香》本为“属”。
［18］少陵：杜甫曾居于长安近郊少陵地方，自称少陵野老。人们因称其为杜少段。
［19］惄：nì，忧思，忧伤。
［20］社树坪：今天水市麦积区社棠镇。
［21］丁华岭：今名顶华岭，在清水县南。
［22］石门山：在今天水市东南。两峰望立对峙如门，四围峭剂，中通一路，凡十八盘而上
［23］仙人崖：在今天水市东南约四十公里，以传说有神仙出没而得名。
［24］麦积崖：即今麦积山，在天水市东南约四十五公里，因该山形如麦垛，故名。支石窟开凿于公元384-417年间，历代续有修凿，现存洞窟一百九十四个，泥型石影七千二百余身，壁画一千三百多平方米，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5］宇：《蕅香》本为“字”。
［26］草团铺：今清水县草川铺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