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激流】喜上眉梢/杨慧

文摘   2024-12-20 20:18   云南  

喜上眉梢

  杨慧(广西))



  照进窗来的光束里飞舞着许多小小尘埃,妈妈正对着窗子给我梳头。她的碎花绿裙子和我的米黄小布裙都映在书桌上的圆镜里。
  多年以后,我回忆儿时矿山生活的情景,这一幕还如露天电影幕布上的旧画面,在风中荡过来荡过去,只是隔了岁月的烟尘,颜色可都褪尽了。
  那时候我想,在山外很远很远的爸爸,会知道大山里这个矿工的小院子吗?会知道妈妈正在一张红油漆的书桌前给我梳头吗?会知道山上的树木都绿得冒烟了吗?
  那座矿山隐于湘西一个小小山谷之中,四围群山苍苍莽莽,延绵无际。而蓝天白云之下,远处山头上冶炼厂的大烟囱镇日无声地吐着白烟,还有每日的清晨与黄昏,从巫山谷口传来铁罐车咣当咣当的脆响,为这僻静的小山谷增添了不少生机,也增添了不少怅惘。
  小院里住的都是井下工人,他们大清早就趁着薄雾翻过巫山,到矿井下挖矿去了。长长的白日里,只有几个女人在院子里活动。太阳升到山顶上了,她们才挽着篮子,一路说说笑笑沿溪去镇上买菜,买菜回来后就围着桌子打麻将。麻将在木桌上和动的声音和她们偶尔哈哈的笑声很脆亮,常常在阳光里传得很远很远,显得日色和大山都更安静了。
  我妈妈是院子里唯一有工作的女人。她上班的选矿厂孤零零建在远处一座山顶上,厂里碎石的机器整天“哐窿窿”响得吓人,而且整个厂房里都弥漫着洗金子的白药水浓浓的味道。我不喜欢药水的味道,不喜欢跟着妈妈去她上班的地方,所以托儿所一放假,妈妈就会因没人管我而发愁,不得已只好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
  院子里没有同我一般大的小孩。吴严哥哥同他妈妈来的那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大树下一堆废弃的,长满黄锈的角铁中间堵小黄鸡玩。小黄鸡被我赶跑了,我却又发现几只白蝶,它们一会儿飞一会儿停地逗我玩,快乐又自在。我蹑手蹑脚想要扑一只来玩,可忙了半天,一只也没抓住,都飞到溪对岸去了。我觉得无趣起来,就站在大树下望远处的山。山上的松柏竹林翠得都像要流动起来了,而远处的山却青蓝得像一片烟,一层浅着一层,一直挨到天边去。
  我想,山的外面,到底有什么呢?我的爸爸,到底在山外的什么地方,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还记得爸爸下巴上有短胡茬,曾扎得我脸痒痒的。我还记得大冬天,他背着我在在人群里看烟花。他那背可真厚实,同山一样。啊,如果爸爸在这里,不用说了,他一定会帮我抓住这些白蝴蝶的。
  就在这时,我看到远处山脚下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正沿着溪沟走上来了。
  那会是我爸爸吗?我想应该不是吧,妈妈说过,要到大树上的叶子都落尽了,爸爸才会回来。
  可那两个人就要走到我们院子里来了!
  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女人同一个男孩。那女人背着一个白色蛇皮袋子,走得满头大汗。她一来到大树下,就说:“灵灵,你长高了!”
  真奇怪,我什么时候见过她呢?
  她身后那个男孩子是她儿子吧,他说他去年夏天来过,还送给了我一包跳跳梅呢!这,我可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说:“你是谁?”
  “我是吴严呀!”他朝我家隔壁的那间房一指,说:“我是他儿子。”
  我吓了一大跳,“你是怪人的儿子?”我一说完,就吓得赶紧把嘴捂住了。
  我想,我只所以把严姨同吴严哥哥来的那一天记得那么清楚,就因为他们居然会与怪人有关系让我感到震惊吧。
  我只知怪人姓吴,至今也不知道他完整的姓名。他的面目我甚至也记得不甚清楚了,脸上隐约似有一条刀痕,留给我的印象就如一团随时要压过头顶来的乌云,又黑、又狰狞,让人一见就提心吊胆。那时候,院子里的男人们从矿井下回来,都喜欢把晚饭端到院子里来吃,站着蹲着凑在一起,望着天边的晚霞扯白话。那是一天当中,院子里最热闹最有生气的时候,天边燃烧得红紫的晚霞,美丽得让他们忘了人间的忧愁。我同妈妈也常常端饭出来听他们吹牛。正听他们讲得起劲时,偶一回头,会猛然看见怪人像根黑树桩一样立在窗根下,不声不响。他见我望他,便黑着脸朝我傻笑,吓得我赶紧调过头来,紧挨着妈妈的腿站着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久我才敢悄悄回头看他还在不在,他却已经不见了。
  怪人下井去了,女人进不了门,她把背上的蛇皮袋子扔在房门口,回头在院子里水笼头下洗了一把脸,又在院子里慢慢转了一圈,然后四处捡些碎木片,开始在走廊上生煤炉子了。看样子是想早点把炉子生好,等怪人回来好做饭。走廊上有怪人一个生了锈的藕煤炉子,可我从没见他做过饭,真不知他以前都是在哪里吃的。
  吴严哥哥跟在他妈妈屁股后头转,我就跟在吴严哥哥屁股后头转,看他妈妈怎样生煤火。不一会儿,女人就把走廊上弄得黑烟滚滚了。炉门里冲出的浓烟呛得她一阵咳嗽,她白白的脸上,也被抹上了两道黑手印。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高兴,怪人有了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儿子,他就有了人的气味,不会那么怪了,不会那么可怕了吧?
  妈妈说,严姨以前在山外面的一个湘绣厂上班,如今下岗了,她要在这里长住了。难怪怪人那么高兴啊,一天到晚黑着脸傻笑,笑得怪模怪样。他从井下弄许多废弃的木材回来,又特意请了一天假,一个人在院子拿砍刀和铁锤,钉饭桌子、钉矮凳,还给吴严钉了一张小床。我同吴严围前围后看他忙活,他就挥舞着锤子鼓起眼睛吓我们,然而却很快活。只是没几天,吴严哥哥白汗衫胸部下的位置,就被那没有打磨的毛边饭桌刮出宽宽长长一条毛痕。
  严姨是个慢吞吞的人,她说话慢,走路慢,就连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来也慢吞吞。院子里的女人们嫌她笨,没有意思,都不同她玩。她在这里长住了,院子里也并不像多了她这个人。怪人下井去之后的长长一天里,她就像太阳光下一个扁平的灰影子,一会儿在屋里,一会儿移到了窗根底下,在哪里,都静悄悄没有声息。
  我常常想,她为什么不同我妈妈一样,也穿漂亮的连衣裙,也穿高跟鞋呢?她总穿怪人矿井下发的灰灰的工作服,不把她的人也弄灰了,没有形状了么?我记得我妈妈穿着高跟鞋,挺直脊背在院子里“的得的得”走过时,黄奶奶,还有秀英阿姨她们望我妈妈的眼神,同望严姨的眼神是多么不同啊。
  在这个院子里,同严姨最亲密的,就是我妈妈了。只要我妈妈不上班的日子,严姨就一定会到我家同我妈妈一起坐着看电视,一起说话了。我想,她肯定是每天都盼望着这样的日子。
  那天,严姨拿着她正在织的一件灰毛衣进来时,我妈妈正倦在沙发上轻声哼着,额头上的头发都汗湿了。因此,她一进来就问:“怎么啦?”
  “肚子疼。”
  “哦。又来了?”
  “嗯。”
  我不知她们说什么又来了,可妈妈一说“嗯”,严姨好像忽然放了心,笑笑地在沙发上坐了。妈妈也笑笑没说话。我们都看着严姨织毛衣。
  严姨织得很慢,一针一针同绣花一样。织一会儿,又把手心里的汗在裤子上擦一下,牵在毛衣针上的那根旧毛线同秀英阿姨的卷头发一样弯弯曲曲,随着毛衣针子的动作一上一下跳动,很好玩。
  我伸手去扯那根毛线。严姨织不动了,叫起来,“呀!”发现是我在扯她的毛线,就咧着嘴慢慢地笑了。
  妈妈又笑了,说:“严姐,拆下来的旧毛线要用开水烫一下再晾干,毛线就直了,不会这样弯弯曲曲。天气这么热你就开始织毛衣不早了点呀?手会出汗吧。”
  “吴严的一件旧毛衣,小了,拆了给他织件背心,天凉了好穿。我织得慢,晚了来不及。我从小光绣花,别的都误了,毛衣也织不好。以前吴严的毛衣都是我妈织的。”
  妈停了一会,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终于说:“你也得给自己置两件衣服吧?总穿他爸的工作服呀?”
  严姨说:“都是新的呢,他穿不坏那么多。我不要置那些不中用的衣服,想攒点钱,等他爸退休了,我们好在老家买房子。”
  妈说:“老吴退休还要多少年啊,至少得二十年吧?你们既然来长住了,我觉得你多少也该添置些家具,先把退休前的日子过好嘛。”
  “现在蛮好的呀,吃的穿的住的都有了,要是再乱花钱,退休后就买不起房子了。”
  妈听了,半晌不说话,眉头皱着,大约肚子又疼了吧。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严姐,你不是会绣花吗?厂里不要你了,你自己在家里绣呀。山外那些有钱的人装修新房子,都喜欢在家里挂湘绣呢。你绣好了,说不定还能卖钱。”
  “可是要画版。要版才能绣呢。”
  唉,她们净说些没意思的话,一点不好玩,我因此滚到吴严身边去缠他。他拿着摇控器几个台调来调去的,觉得都不好看,也腻了。因此拉了我的手说:“走,我今天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吴严带我去过很多好玩的地方,到溪里洗冷水澡、摸螃蟹、到树林里摘野花、打野酸枣,种种都很快乐。那天,他拉着我了上了巫山,却不摘野花,也不打酸枣,只顺着那条麻子石小路往山上爬。那天很闷热,就连山上也不凉,一股热气,路边茅草都晒焉了头。翻过巫山,我累得走不动了,直喘气。我说:“你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吴严指着眼前一条隧道,问我:“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走过去?过去之后就可以看到我爸爸他们下井的地方了。我前天偷偷跟在我爸爸后面来过。”
  从我们站的洞口可以看到隧道另一头洞口的阳光,很明亮,两头亮光之间的这一段隧道却显得更黑了。里头有几盏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黄黄的,淡淡的。我有点怕,但想到是要去干一件冒险的事,又觉得很兴奋,牵了吴严的手,鼓着胆子往里走。隧道里越走越黑,地面不平,有许多的小水坑,我的凉鞋里进了水,踩得噗哧噗嗤地响。我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闭住气,不敢出声。有灯光的地方,可以看到石壁上一片片水渍,亮汪汪的,岩石的颜色一道道黑,一道道黄。忽然岩壁上飞起一道黑影,直朝我我们扑了过来。我吓得尖叫一声,闭了眼死死抱住吴严。吴严也被我吓到了,我听到他的心砰砰跳。过了好一会,他才轻轻地说:“好像是一只蝙蝠呢!”听到他这么说,我才敢睁开眼睛。
  终于出了洞口,又见到阳光了。我摸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高兴得跳起来。
  吴严拉着我,朝隧道下的山谷一指,说:“你看!那就是我爸爸下井的地方!”
  啊!我看到了。
  一个高瘦的,乌黑发亮的铁屋子静静立在山谷里。黑铁屋里一辆黑铁罐车正被巨大的缆索慢慢放下去,不见了。不见了,却还听得到它发出的“咣当咣当”的脆响。我每天清晨与黄昏,站在小院里所听到的咣当咣当的脆响,原来就是从这个山谷里传出来的呀。
  可是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就连那脆响都显得多么安静啊。
  吴严拉着我一路跑下山去。我要看看那铁罐车下到哪里去了。
  铁罐车下去的洞口黑乎乎的,深不见底。我正想着,怪人同院子里的男人们,都是在这望不见底的黑洞里上班吗?那多么可怕呀!
  突然,一个炸雷从头顶上空劈了下来,轰隆隆的巨响炸得大山都啰嗦了。我又吓得尖叫了一声,紧紧抱住吴严。
  “谁?谁在那里?”
  山脚下值班室里放铁缆索的人发现了我们,从屋里追了出来。
  我同吴严吓得赶紧逃上山往隧道跑去。
  “回来!回来!”
  “你们是谁家的小孩,别跑呀!”
  “要下雨啦!”
  又一个炸雷响来,把他的喊声都掩盖了。
  我们可不听他的,生怕被他撵上,一气跑进了隧道。一进隧道,眼前突然黑了,我慌忙中看不见路,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吴严赶紧拉我起来,哄我说:“莫哭啊,你千万莫哭啊。”
  在隧道里,我不敢哭。好不容易摸索着走出隧道。啊!好大的雨啊,山上一片烟,树木都看不清了,麻石子路也看不清了。晒热的路面被暴雨一激,腾起一股热浪,直冲人。我忽然一个哆嗦,浑身都发抖了。好冷啊!我看到我右膝盖摔破的地方流了好多血,被雨水一淋,都顺着腿流到地上,被水冲走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地哭起来。
  吴严也哭了,他喊道:“你莫哭呀,你莫哭呀,我们得赶紧下山去才行呀。”
  我也顾不得腿疼了,一路号哭着,被吴严拉扯着跌跌撞撞跑下山去。
  一下山,就看见妈妈同严姨两个人正在山下公路上喊我们的名字,四处寻找我们。我哭叫着扑向妈妈。妈妈扔了伞,一把将我搂起抱在怀里。她也跟我一样全身湿透了,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一回到家,妈妈就烧了热水给我洗澡,又给我的伤口涂了药,然后才把我塞到被子里让我睡觉。
  盖着被子,我还是觉得好冷啊。
  妈妈的脸怎么那白?我想起来了。她肚子疼,可她还穿着湿衣服呢!
  我想要妈妈去换衣服。可是头好疼,眼皮越来越重,迷迷糊糊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被吴严的哭声惊醒的。我问妈妈是怎么了?妈妈说我发烧了,要我别动。然后她就急急忙忙过吴严那边去了。
  头好疼啊!可是吴严怎么会哭呢?
  “啊——!”“啊——!”他叫得越来越凶了。
  是怪人在打他吗?我好像听见了怪人的吼声:“叫你乱跑!叫你乱跑!”
  天啦!怪人的样子多凶啊,他打起人来,一定非常可怕。
  可怜的吴严哥哥!
  我听见妈妈在捶他的门。“严姐!严姐!你开门啊!”
  可是严姨没有开门。妈妈垂着头回来了,坐在床边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说:“妈妈,我闯祸了是不是?是怪人在打哥哥吗?”
  妈妈摸着我的额头,说:“不怪你,灵灵。可是你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玩,应该告诉妈妈,让妈妈陪你们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心里很难过,拉上被子蒙住头,可是觉得热起来,又把被子拉下来。
  严姨终于开了门,过来我们屋里,堆着满脸抱歉的笑,问妈妈我好些没有。
  妈妈生了气,说:“你们那样关起门来打吴严做什么?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都是他呀,那么危险的地方敢带灵灵去。那么大了不懂事。”
  “他才几岁呀。再说,这事怎么能怪他呢?他爸那么打他,你当娘的,就不心疼?也不拦!”
  妈妈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调子。严姨受了我妈妈的数落,讪讪的,脸上的笑也堆不住了。
  我觉得都是我闯了祸,就把被子又拉起来蒙上头,不敢看她们了。
  吴严淋了雨,又挨了打,受了惊吓,听说当天夜里,也开始发烧了。我妈妈请了几天假,天天同严姨两个人在家里照顾我们。而怪人却天天夜里,穿着矿靴打着手电筒到山溪里去抓牛蛙。抓了牛蛙回来,剖好洗净,要严姨给我妈妈也送几只过来。他同严姨说我身子太弱了,要给我增加营养。可我妈妈一看到牛蛙就呕吐了,她害怕牛蛙。后来,严姨就把牛蛙煎好了再送过来。妈妈不再说什么,每天都接过来给我吃。也许,她觉得我真的需要增加营养了吧。
  那个假期很快就过去了。等我同吴严好起来,可以到院子里玩的时候,已经要开学了。我上学前班,吴严正式成为了小学一年级的新生。开学那一天,骤雨新晴,天气很凉快,妈妈和严姨将我同吴严都收拾得干干净,背着新书包,说说笑笑沿着溪边的公路送我们去镇上上学。一路溪水淙淙响,鸟儿在山上叽叽叫唤,我觉得好快活。妈妈那天也打扮得很漂亮,穿着她最喜欢的碎花绿裙子,头上还戴了一个翠绿的,闪着光的,蝴蝶一样的发卡。连严姨都忍不住赞叹说:
  “你这发卡哪里买的,好漂亮呀!”
  妈妈说:“结婚时,灵灵爸爸买的呢。”
  这个发卡妈妈很少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我说:“妈妈,我也要留长头发,我也要爸爸给我买这么漂亮的发卡。”
  妈妈笑着拉起我的手说:“好呀。那你得快点长成大姑娘才行。”
  吴严也很快活,他一路上捡路边的小石子往溪沟里扔,这时候忽然说:“灵灵,长大了我给你买。”
  两个妈妈都笑起来。严姨说:“那你可得攒劲读书才行。”
  可没想到的是,自从那一天开始,吴严的噩梦就开始了。他只要字写得不好,或者算术题做错了,怪人就会关起门给他一顿暴打,打得吴严在家里“啊——啊——”地惨叫着,却没人敢去劝。我常常想,也许就是那次我害他挨了打,才让怪人尝到了打人的滋味,引出了他身体里残暴的恶魔吧?
  那天,妈妈下班后买了葡萄回来,叫过吴严来我家里看电视洗葡萄吃。吴严才把手伸进果盘里,妈妈一下子看到了他手臂上红紫的肿痕,撩起他的衣袖一看,手臂上全是,再撩起他的裤子一看,腿上也满是。妈妈气得眼泪直滚,胸膛一鼓一鼓,突然一拍沙发站起来,说:“我找你妈去!”
  我小心摸着那伤痕,问吴严:“今天又打了你?疼吗?”
  吴严说:“疼。”
  我说:“哥哥,你以后莫把字写错了呀。”
  吴严哭起来。
  妈妈真把严姨拉来了,她气呼呼地挽起吴严的袖子,指着手臂上的伤痕对严姨说:“你看!你看!有他这么下死手打儿的吗?”
  “不打,他哪里得长进?书不读好,长大了又跟他爸一样当矿工?”
  “可是教儿也不是这么教的呀。你们这是虐待儿童,你知不知道?他愚昧,他是个横人,可是你当娘的,也不拦啊?”
  “什么虐待?我们打自己的儿,关你什么事?”
  严姨拉起吴严就走了。吴严走的时候,回头直望我妈妈,手里还捏着一粒葡萄。
  我可真没想到,慢吞吞的严姨,也会发脾气啊!
  妈妈气得眼泪直滚,拳头捶着沙发,低声咕哝道:“什么人啊!什么人啊!”
  妈妈同严姨生分了,她们在走廊上见面,也只是点头笑一笑,不像从前那样亲热。严姨不在走廊上做饭的时候,她家里就整天关着门,妈妈有好几次朝他们家门口呆望着,大概想去叩他们的门吧,却始终没有。吴严晚上也要写作业,他们这一家人很少再到我家里来看电视了。他们不来,我妈妈也不看电视了,她让我早早上床睡觉,她自己就坐在书桌前看书,看到很晚很晚。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我穿上了厚棉衣,还冷得直缩脖子。妈妈在走廊上炒菜,北风呼呼灌进走廊里来,那菜老也炒不热。
  妈妈才把菜端上桌。严姨忽然过来了,朝我妈妈招手,抑制不住满脸喜色,说:“你过来,你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满怀好奇跟着妈妈来到严姨屋里。她屋里门背后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木板钉起来的台面。严姨掀开台面上蒙着的一块布,说:“你看!我的湘绣!”
  哇!多漂亮呀!红的花,绿的鸟!那两只绿的鸟儿头挨在一起,像是叽叽喳喳在说悄悄话一样。严姨灰暗的房子,木板钉的桌椅,还有穿灰衣服的严姨自己,好像一下子全都亮了。这鲜艳美丽的湘绣,把屋里的一切都照亮了!
  严姨摸着那花鸟对我妈妈说:“你看,下面这红的是梅花,立在枝头的是两只喜鹊,合起来就叫’喜上眉梢’。我托以前的同事帮我弄了画版,我绣了整整两个月呢!”
  妈妈细细抚摸着花鸟,啧啧赞叹着:“多美呀!多美呀!原来这些天你都在绣这个呀?我还以为你跟我怄气了呢!”
  “跟你怄什么气呢?你看,到时候我把它装裱起来,挂在我新房的客厅里,那会多漂亮呀!”
  “新房?”
  “是呀,等将来老吴退休之后,我要在老家买一套新房子,挂上我的湘绣!”
  严姨满脸笑容,眼睛被漂亮的湘绣照得亮亮的,发着光。我还从来没见严姨这么漂亮过呢。
  可是怪人退休还要二十年哪!
  我妈妈直起身子,像不认识严姨似的,眼睛盯着严姨的脸愣了几秒,却忽然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严姨,她脑袋抵在严姨的肩上,笑着,眼睛里滚着泪,嘴里喃喃说着:“是啊,是啊,严姐,那多好呀!多好呀!这世上有谁能想得到你竟藏着这样的宝贝呢?”
  啊!巫山上怎么突然响起了警铃声?那凄厉的尖叫刺得大家的心都跳起来了。
  严姨慌忙盖了湘绣,同妈妈一齐奔到院子里。女人们都出来聚到院子里了。不知谁说了一声:“井下出事了!”
  秀英阿姨、黄奶奶,院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慌忙扔下手中的饭碗或其他什么东西,一齐朝巫山上跑去。
  大家的男人都在井下哪。
  妈妈牵着我,严姨牵着吴严,我们跟在大家后头往山上跑。
  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跑来。
  远远地,看见一支抬着担架的矿工队伍从隧道里出来了。
  那些抬着担架的矿工们,满身泥浆歪歪垮垮的矿工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他们的矿靴踏在麻石路面上发出整齐的“垮塌垮塌”的声音。那么响亮,那么沉重!
  有一个矿工看见了我们,挤过来了,哽着嗓子说:“嫂子,是老吴!”
  严姨忽然就愣住了,呆了,然后忽然又像发了疯一样,甩脱了吴严,一下子冲到担架前面去了。她攀住担架,望着,愣愣地,忽然喷出一口血来,昏倒在扶住他的矿工怀里了。
  没有人哭泣。没有人说话。矿工们抬着怪人走在最前头,两个矿工架着几乎瘫软的严姨紧跟着,黄奶奶过来搂住了吴严,秀英阿姨也过来挽着我妈妈的手臂,大家沉默着走下山去。
  可我为什么觉得大家都在哭啊!阴沉沉的天在哭,干冷冷的山在哭。北风卷着落叶同干枯的芭茅,发出沙沙的烈响,一下一下都打在人的心里。
  院子里的男人们没及换下矿工的衣服,就开始默默地打水为怪人洗脸,动手搭棚子,还有人从外面抬回了一具黑色的棺木。
  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管吴严。我不知道大人们在忙些什么。吴严也有点木木的,呆呆的。不知是谁,忽然开始轻轻抽泣,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忽然,院子里暴发起一片嚎啕大哭的声音。
  怪人伯伯终于被抬走了。
  棚子拆了。
  院子里只剩下红色鞭炮屑和满地落叶。
  黄奶奶也不来扫院子了啊?
  妈妈默默地帮着严姨收拾行李。怪人伯伯死了,严姨同吴严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矿上派了一辆货车送严姨她们回老家去。严姨没有在这里置过家具,没有多少东西要带走。她只带走了几件衣服,吴严的书包和她的“喜上眉梢”。
  天多冷啊。
  上车的时候,我和妈妈同院子里的女人们一起,出来送他们。我舍不得,拉着吴严的手不肯松开。
  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大树下见到吴严的情景。那时候,大树上长满了青青的叶子,他们从翠色的山脚下远远走来,多么清凉。可是一转眼,大树的叶子就掉光了。你看,北风正卷起满地黄叶。
  坐在货车里渐渐远去的吴严哥哥同他的妈妈,也多么像是被北风卷走的一片落叶啊!
  妈妈抱着我,跟在院子里的女人后面默默往回走,谁也不说话。我听见她们踩得地上落叶沙沙响。
  我哽咽着,说:“妈妈,我想爸爸。”
  妈妈抵着我的脸,轻轻说:“爸爸就要回来了!”


(插图源自网络)

澜沧江文艺
澜沧江文艺是一个由云南省纪实文学学会主办的平台,旨在成为一带一路文艺展示的平台,以及澜湄文化的交流园地。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