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枞亦人
“五月端午,鸡枞拱土。”这是家乡的谚语,也是故土发出的“鸡枞令”在召唤我。不,确切地说,是长眠于泥土之下的母亲在呼唤我回老家,兑现我和鸡枞的契约。
鸡枞和菌子,都是野生菌,是雨水和泥土相亲相爱的孩子,只是故乡人认为鸡枞比较高贵,习惯把野生菌分为两类,分别叫做“鸡枞”和“菌子”。鸡枞与田地庄稼为邻,菌子喜山间树木草丛而居,鸡枞有“鸡枞窝”,菌子有“菌子塘”,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
的家园。它们都是我们那方水土上雨季的报幕员,“山珍”的扮演者。
节令和雨水是鸡枞出世的“晴雨表”。故乡每个人心中的内存,都有自己的“天气预报”,人和鸡枞的契约都藏在每一个人记忆的密码里。每年雨季到来,大地胎盘里孕育了一年的鸡枞,在雨水的哺乳下,在雷鸣的千呼万唤中,一个个举着小箭头,不断戳破大地的胎衣,如雨后春笋般前呼后拥冒出来,不断向上伸长脖子,撑开一把把小伞。灰色的、白色的、黄色的,挤挤挨挨,家族式、集群式,站立在田埂地角的草丛中,宛若一群群要去参加泼水节的少女,这里一窝,那里一簇,闪亮登场。
鸡枞是故乡不需要耕耘的庄稼,找鸡枞和上山采摘野花、野菜、野果一样,谁先找到,就是谁的。故乡人把农历六月二十四“火把节”前后出土的鸡枞,叫做“火把鸡枞”,这种鸡枞一般都是十几朵、几十朵,白花花一片。有一种鸡枞,菇帽似麦子颜色,也是成片的出,瘦瘦的,高脚杆,就叫做“麦秆鸡枞”。这两种鸡枞一般都生长在田间地头的草丛中,或山坡地、“二荒地”里。还有一种鸡枞,霜降节令才姗姗来迟,差不多都是“独鸡枞”,叫做“土黄鸡枞”。最不招人喜欢的是“山鸡枞”,每年中秋节前后,从松树周围的腐叶下冒出来,根茎粗、帽圆,像灰色的松果,有一股浓浓的中草药味,没有其它鸡枞香甜好吃,肠胃生锈的贫穷岁月,我们上山找菌子,都嫌弃它,甚至是一脚飞腿当松球踢了。
随着改革开放之风吹开闭塞的山门,渐渐地我们才弄清“山鸡枞”的真实身份就是松茸,跟鸡枞不是一个家族。“山鸡枞”摇身变成松茸,漂洋过海,卖到了日本、韩国和欧美很多国家,传说是可以防核辐射、防癌,成了鸡枞的“太上皇”。慢慢的,我们也学会了吃生鱼片一样吃“山鸡枞”,用炭火烤肉串一样烤“山鸡枞”吃,或是用“山鸡枞”炖鸡肉、炖猪排骨,或是用“山鸡枞”切片炒肉。不论哪一种吃法,都是城里人时尚的美味佳肴。如今的“山鸡枞”,还真的成了三七、人参、虫草之类的中草药,很多人用“山鸡枞”泡酒,这可算是楚雄人的专利。我也不例外,每年都要用“山鸡枞”泡一罐酒,泡了喝,喝了泡。年复一年,“山鸡枞”泡酒,不仅家里有,酒店饭店商店也有,随处都可以买到喝到“山鸡枞酒”。
找到鸡枞,拔鸡枞也有诀窍,必须用木棍撬,手配合轻轻地拔,不能用铁钎撬,更不能用锄头挖,挖深了,破坏了鸡枞的菌窝、菌丝和菌种,来年就不会再出鸡枞了。所以,有经验的人,拔完鸡枞,还要把泥土复原,用渣渣草草松毛树叶掩盖,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鸡枞窝。找鸡枞,人比不过羊,羊漫山遍野跑,见到鸡枞就当草吃了,等放羊人赶到,鸡枞早已被先遣部队的羊蚕食。羊是鸡枞的食客,坟堆上冒出的鸡枞,很多人认为那是死者的化身,都不敢要,而在羊的眼里,不论哪里的鸡枞,都是可口的草木,“吧嗒吧嗒”就当美食吃了。
找鸡枞要眼尖心细,有的鸡枞开屏,就像人的手指不规则地张开,我们把它叫做“鸡枞指手”,顺着鸡枞指手的方向慢慢寻找,不远处就有可能发现其它鸡枞。如果没有,记住鸡枞指手的方向,明后天接着返回去找,也会多多少少找到几朵鸡枞。鸡枞好像通人性,只要到了那个节骨眼上,八九不离十都会在那里,东张西望等你。
故乡的人也经常用鸡枞比喻人,有的人家几个孩子读书都有出息,村里人就会说他家出了一窝鸡枞;有的人性格倔犟,跟人合不来,就会被村里人说成与众不同的“翻毛鸡枞”;小孩子品学兼优,村里人就会把他说成“鸡枞骨朵”;穷人家的孩子奋发努力,成绩优秀,村里人会说“鸡枞拱土”了;如果小孩子中途辍学,不能顺利成长,村里人就说这朵“拳黄鸡枞”可惜了;如果一家人只有一个孩子最成器,村里人就说他是某家的“独鸡枞”。鸡枞仿佛是村庄里成长的孩子,是村庄必不可少的一员,祖祖辈辈,人若鸡枞,鸡枞似人,生生不息。
鸡枞干爹
村供销社购销店的售货员王胖子,长得一副弥勒佛样,胖墩墩的,大腹挺挺,脾气温和,不论大人小孩去买东西,他都笑脸相迎。有时,不够一分两分零钱,他会高抬贵手:“下次来给——下次来给!”下次?有的人给,有的人也不给,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忽略不计。也有的人家突然遇到天灾人祸,人死了,揭不开锅,就去找他赊销物资办丧事,本来买卖成交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他也会看人下菜,拉拉回索,渡人难关,解人疙瘩。不少人家去买东西,顺便给他送点瓜瓜豆豆,他也会顺手给大人屁股后面的娃娃一两个水果糖。礼尚往来,很多人家杀年猪、结婚办喜事,都邀请他到家里做客。来来去去,人熟地熟,有人称他“王胖子”,有人叫他“胖鸡枞”。不论称呼什么,他从不计较,总是微笑点头。“胖鸡枞”在家乡人的心目中,就是活菩萨。
故乡人所说的胖鸡枞,就是刚出土,被人发现的“牛皮鸡枞”。一般很少见,独一无二,只有一朵,根茎粗,菇帽小,出土不开屏,就像头戴斗笠怀孕的妇女。如果谁找到一朵胖鸡枞,足够做一盘菜,烧一钵鸡枞汤,够一家人吃一顿了。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母亲去找“神婆”卜卦,说我命中犯忌,要拜干爹讨名字。跟谁讨?既不跟树讨,也不跟石头讨,而是要拉撞名。所谓“拉撞名”,就是向大路讨名字,拉到第一个过路的人,就是孩子的干爹。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说出口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就是孩子的名字。
择好良辰吉日“拉撞名”的头天,我尾随母亲去了一趟购销店,买烟酒糖茶做准备。临走时,“胖鸡枞”看看四周无人,顺手抓了一个水果糖递给我,摸着我的小脑瓜夸我:“头大耳门宽,长大要当官,好好读书,长大了一定有出息。”我怯生生从“胖鸡枞”胖嘟嘟的手里接过重若千斤的水果糖,不知道说什么好,结结巴巴:“多谢,胖——”鸡枞二字就被母亲飞过来的手蒙住,堵在了嘴里。母亲一边感谢“胖鸡枞”,一边老鹰叼鸡拖着我,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购销店。
回家的路上,母亲对我的训话伴随着“胖鸡枞”的那两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第二天黎明前,我尾随母亲,早早潜伏在山前山后人们出行必经的十字路口树丛中。天麻麻亮时,东边通向购销店的路上,一团白色的云在游动,不断朝十字路口飘来。渐渐地,沙沙赶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一个头戴草帽挑“货郎担”的人。眼尖的我已经看清楚,来人就是昨天给我水果糖的售货员“胖鸡枞”。母亲也拿识了,小声一遍又一遍嘱咐我,今天一定要喊“干爹”,千万不能像昨天那样出洋相。我点点头,反复“干爹——干爹”一遍又一遍小声练习,生怕口误。
“胖鸡枞”的脚步声越来越清脆,肩头上的扁担“咯吱——咯吱”响。不难看出,“胖鸡枞”是要赶早送日用百货进村,挑水带洗菜,收购农副产品。眼看“拉撞名”的时辰已到,我配合母亲立即在路中间点燃香火,托盘里放着烟酒糖茶和煮熟的鸡,等“胖鸡枞”气喘吁吁走过来时,母亲拉着我“扑通”一声跪地,拦住了“胖鸡枞”的去路。母亲一边嘴搽蜂蜜向“胖鸡枞”祈求,说明来意,我紧紧抱住“胖鸡枞”圆滚滚的腿,不停地喊:“干爹——干爹。”
“胖鸡枞”把货担子放在地上,一边拉我和母亲起来,一边乐呵呵地说:“哦,我今天真有吃福,出门就遇到你家好酒好肉担待,快起来——快起来吧,只要娃娃乖,这个干儿子我认了。”
我和母亲高吊的心,如石头“噗通”一声落水,心里全是喜悦的浪花。迅速向“胖鸡枞”行过礼,敬过烟酒糖茶,我和母亲如捡到鸡枞一样高兴。从此,我有了另外一个与大路有关的名字,叫“小路乖”。而“胖鸡枞”每次见到我,都乐呵呵喊我“小路官”。
从那以后,村里的人都说,我家是那辈子行下的阴功,积下的德,攀上了“胖鸡枞”贵人。可是,人要脸,树要皮,不到揭不开锅,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家到购销店买东西,都一是一,二是二,一码归一码。倒是我,每次找到鸡枞,去上学时,都要顺便送几朵给“鸡枞干爹”,写过不少“鸡枞干爹”给的书纸笔墨,吃过“鸡枞干爹”给的水果糖,滋润过我苦涩的童年。
我背着柴米到狗街中学住校读初中那年,“鸡枞干爹”调回县城土产公司,铜墙铁壁的大山让小小的我难以见到他。三年初中一晃而过,我顺利考上中专去州府楚雄读书。每次路过县城,我都要去“鸡枞干爹”家中转歇脚,顺便给“鸡枞干爹”带一些鸡蛋和风干野生菌,“鸡枞干爹”也会塞给我二三十块零花钱,生怕我在举目无亲的楚雄挨冷受饿。
鸡枞欠条
山不转路转,时光如流而过,中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供销社工作。在这个人生面不熟的县城,“鸡枞干爹”是我唯一的亲人,经常叫我去陪他喝酒。那时的我虽然血气方刚,但最害怕酒这个又醉肋骨又醉腿的鬼东西,两三口酒下肚,仿佛浑身的血液被酒点燃,除了毛发,满身虫挠,满脸红霞,喝酒,我是“鸡枞干爹”面前的“一杯倒”。有时,我生怕喝酒出洋相,扭扭捏捏,“鸡枞干爹”总是说:“走——走——走,咋不去,多个人,多双筷子多个碗。”推辞不下,又只好跟着“鸡枞干爹”痛快并乐当食客。
有一次,“鸡枞干爹”约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吃饭,要我去作陪,借机认识认识领导。吃饭的餐馆是县城有名的“野生菌鸡枞火锅店”,赴约的人三三两两到来,一辆三菱吉普车晃晃悠悠停在门口,我和“鸡枞干爹”前去迎接车上钻出来的两个人,“鸡枞干爹”喊驾驶员“师傅”,称那个领导模样的人“经理”。我也跟着“鸡枞干爹”连连喊“经理”喊“师傅”,猛然间,我感觉那两个人好像在电影里见过,却又小脑短路,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片段。饭局开场,“鸡枞干爹”一边介绍,一边敬酒,说我是他在山区供销社工作时认领的“干儿子”,并对我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一一作了介绍。酒过三口,“鸡枞干爹”带着我逐一敬酒打通关,敬到司机时,司机喝饮料我喝酒,并再三向我解释:“五六年前,我经常跑县城到你们狗街的那条公路,三天两头拉化肥进狗街,又把狗街的烤烟拉到楚雄复烤厂,还在路边买过好多次鸡枞菌子。”
司机的话,无意间触碰开我记忆的闸门……
那年放暑假回家,我们一群娃娃把牛羊赶上山,一边找鸡枞、菌子,一边玩。找到鸡枞、菌子,就一小堆、一小堆比赛似的在山梁上公路边摆开,生怕拉烤烟的汽车不停,七手八脚搬一些瓜大球大的狗头石,堆在公路中间,汽车爬坡,猪哼似的扭动着身躯慢腾腾驶来。司机一边停车,一边说:“你几个小鬼,搞什么鬼把戏,快把石头搬开。”说着就朝我们的鸡枞、菌子走过来,弯下腰,这朵翻翻,那朵看看。我举着一朵碗大的鸡枞,不停地向司机挥舞示意,司机笑眯眯问我:“哦,这么多鸡枞都是你一个人找到的?”
我点点头:“是呢,是呢。”
“要卖多少钱?”
“两块。”
“太贵了,便宜一点?”
“一块八。”
和司机乘车的那个“中山装”男人凑过来帮腔:“小伙子,鸡枞是水货,你今天卖不掉,明天就烂了,一块五卖不卖?”
一块五?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一下子少了五角,是十本作业本的钱,但即使明天拿到狗街去卖,鸡枞已经不新鲜了,能不能卖到好价钱,还是个未知数。正在我犹豫不决时,脚被小伙伴踩了一下,我明白小伙伴的意思,相互使了个眼色,成交。
付钱时,司机“嗒”一声抠开腰间那个有暗锁的牛皮钱包,翻来翻去,只有五块、两块、一块的票子,抽出两张一块的红票子给我,叫我找补他五角。天哪,我哪里有得起五角钱找补他,逐一问了身边的几个小伙伴,都是身无分文的穷小子。
还是那个“中山装”男人,摸出一角毛票递给我:“小伙子,我们今天身上都没有零钱,写个欠条给你如何?”
欠条?人生面不熟的,我到哪里去找你?司机一边接过话题,一边问我:“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我说:“狗街中学。”
“你们班主任是谁?”
“付昌勋。”
“哦,付老师是我高中上下床的同学,我写个欠条给你,收假你去找他拿,好吗?”
我攥紧到手的两张红票子,生怕飞掉,可是又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接过了“中山装”男人的一角毛票,收下四角钱的鸡枞欠条,把另一张一块的红票子依依不舍还给了司机。
司机“嗒”一声扣紧钱包后,高兴地朝我们挥手吆喝:“走,小鬼,上车,我拉你们坐一段路的大汽车。”
真是瞌睡遇着枕头,坐汽车是我们山里孩子可望不可即的梦想。在司机的吆喝声中,我们四五个娃娃欣喜若狂,手疾眼快,猴子上树爬上汽车,像几个小菩萨坐在烟包上。汽车哈哈大笑,牛叫似的长叹一声,放了几个屁,开始在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摇摇晃晃爬坡。白云、树木就像断了腿脚,排山倒海哗啦啦从我们身后倒下。这是我第一次坐汽车,也是我第一次梦想长大以后,一定要当“老司机”。那时的老司机多吃香啊!就连家乡的民歌也这样唱:“老司机,带带我,我有十八岁,你的汽车给我坐,我的小手给你摸……管你十八不十八,我的轮子会打滑……”
汽车翻过两个山包,司机停车把我们卸下来,催我们赶快去找牛羊。过了一回坐车瘾,我们像一群兔子,蹦蹦跳跳赶着牛羊,直到天擦黑才回家。
暑假开学后,我用鸡枞换来的那张红票子,买了一支“英雄”钢笔和一瓶“绿叶”墨水,一笔一画学写钢笔字,也写自己的人生。
可是,当我把那张四角钱的“鸡枞欠条”递给班主任时,付老师只是摇头。
后来,那张“鸡枞欠条”在我手里变成了“雪花”。
“鸡枞干爹”不断催促敬酒的声音把我从雪花飞舞的旧频道中切换回到饭桌,端着酒杯站在“经理”面前时,“经理”好像看出了我脸上的疤痕记号,我心底埋藏了多年的“鸡枞欠条”也渐渐清晰起来,“经理”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经理”抢过我手里的酒瓶,自己斟了一杯酒,流水潺潺道破了“鸡枞欠条”的事,连干三杯,反复向我致歉。面对“经理”这么一个大官,渺小的我一时不知所措,“鸡枞干爹”急忙为我解铃,和我陪着“经理”把酒当作牛吃水咕嘎咕嘎喝。那顿饭,“鸡枞欠条”成了饭局推波助澜的进行曲,我由配角变成了主角,在场的人都连连举杯,喝成了风中的芦苇,我醉成了稀泥巴。
鸡枞进城
我是村里人眼中的一朵鸡枞,灰头土脸从胖墩墩的大山里走来,成了城市卑躬屈膝的蚁族,却更敬佩乡村那些为我们奉献鸡枞美食的“蚂蚁”。
野生菌上市季节,楚雄各地的农贸市场,来自四十八路的鸡枞菌子如蔬菜一样琳琅满目。虽然价格比肉还贵,但没有卖不掉的鸡枞。鸡枞穿上商品的嫁衣,有的变成了亲戚朋友相互馈赠的礼品,有的变成了家庭餐桌的美食,有的变成了餐馆酒店的招牌菜。火锅店里,十多种菌子鸡枞煮鸡、鸡枞煮鹅、鸡枞煮火腿,就像吃瓜豆小菜一样,是普通百姓的家常便饭。
楚雄人吃米线面条,以肉酱为主的“帽子”必不可少,若是能加上一丁点“鸡枞(油)干巴”,如放了鸡精一样可口。
用“鸡枞(油)干巴”炖鸡蛋,或是拌凉菜,也是我最爱吃的下饭菜。我喜欢吃的鸡枞,汪曾祺也爱吃,他曾这样描述:“鸡枞是菌中之王。味道如何,真难比方。可以说是植物鸡,味正似当年的肥母鸡。但鸡肉粗,有丝,而鸡枞则极细腻丰腴,且鸡肉无一种特殊的菌子香气。”
反复读汪曾祺《昆明的菌子》,我更加怀念母亲发明创造的“鸡枞包子”。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火把节”前后,系在村庄腰间那片裤带宽的红土田埂上,就会东一窝、西一簇冒出许多“火把鸡枞”来。母亲常常提醒我:“别忘了到红土田找鸡枞,阿妈蒸鸡枞包子给你吃。”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天麻麻亮就起床,像只田鼠跑到湿漉漉的红土田,找一趟鸡枞回来才去上学。放学回家,跨进门槛,满屋子的“鸡枞包子”气味扑面而来,毫无疑问就可以吃到母亲用腊肉炒鸡枞作馅香喷喷的“鸡枞包子”了。
吃着母亲手下“鸡枞包子”长大的我,讨教过林科院的专家后才弄明白,鸡枞是中国的四大名菌之一,是一种生于热带亚热带的蘑菇,云南是鸡枞物种最丰富的地区。而且鸡枞是和白蚁共生的一种菌类,白蚁在构筑蚁巢时,带入一种叫“鸡菌”的菌丝体,菌丝体吸收众多白蚁啃食后的残渣和排泄物,形成织密的菌圃,白蚁有时也以菌丝为食构成互惠的生态系统。到了每年夏秋季节,云南“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立体气候,忽而阳光暴晒,忽而哗啦啦下起了“太阳雨”,在这样的温湿条件下,子实体便由菌圃长出,成为人们寻觅的鸡枞。
尽管我比故乡的人多认识几箩筐子,却一直把鸡枞写成“鸡棕”。潜意识里,鸡枞既像鸡冠,也像棕树叶齿。后来学会用搜狗输入法打字,跳出来“鸡枞”二字,就习以为常把“鸡棕”写成“鸡枞”了。这些年,自己舞文弄墨写文章,发现“鸡枞”二字不是那么准确,查阅《康熙字典》得知:咨容切,音踪,土菌也。高脚繖(伞)头,俗谓之鸡,出滇南(云南)。“鸡枞”二字的正确写法是左边一个提“土”旁,右边一个“从”字,可电脑里却找不到这个字,印刷时还必须现造,真是比找鸡枞还难啊。
在现代科技发达的今天,不少野生食用菌已经可以人工栽培,而鸡枞这种味蕾上的美食,是否可以仿生种植?我并不知道。倒是城市里的很多机关单位,大兴土木,都要从乡村拉来很多泥土,种草植树美化环境,每年到了雨季,都会爆冷门:“某某单位的草坪上冒出了一窝鸡枞。”鸡枞进城,当然是稀奇事,一下子成了人们议论纷纷的热门话题。不过,很快就有专家站出来解密,答案是:泥土把“鸡枞窝”和白蚂蚁“农转非”带进城了。
转走户口进城几十年,我与故乡联结的脐带已经枯萎,不再是鸡枞窝的主人。每年盛产鸡枞的时节,我奔赴老家,一个个曾经熟悉的鸡枞窝,鸡枞早已过时不候,被人拔走,空手而归的我就像被鸡枞遗忘的孩子,时不时想那张灰飞烟灭的“鸡枞欠条”,才幡然醒悟,鸡枞也早已在岁月长河中,悄然与我解除了契约。
原载《长城》杂志2024年第5期
原载《散文选刊·上旬刊》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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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光彪,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楚雄州第七届作协主席。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文艺报》《散文百家》《散文选刊》《长城》《天津文学》《草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黄河》《当代人》《西藏文学》《红豆》《边疆文学》《滇池》等。已出版《母亲的气味》等3本散文集,多篇文章入选全国散文年选和高中、初中、小学语文测试题。获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入围奖、云南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松树的后裔》入选2023年中国生态文学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