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冬
李桂芳
一
“姐,你千万小心!实在不行,就回来,我们一起过年!”
在哐啷哐啷的火车行进声里,春兰睡得迷迷糊糊。手机像一只初春的雀子,嘀嘀地叫着,声音柔媚,轻轻唤醒了她。揉揉朦胧的睡眼,打开手机屏幕,是秋兰来的短信。
春兰揉揉被邻座的胖女人压得酸麻的手臂,开始回短信:“姐知道咋办,你放心,照顾好两个娃娃就行。”
火车慢悠悠地前行,颠簸着,摇晃着,像老祖母的摇篮,让人昏昏欲睡。从早上到现在,春兰已经迷迷瞪瞪睡过去几觉,自己都不记得了。
春兰撩开白色的窗纱。窗外,一片银色的世界,粉妆玉砌。
早上出发时,小雪才零零星星地飘洒着。秋兰将她送到火车站,临上车时,却一把拉住说:“姐,听我的,还是别去了,免得吃亏。”
春兰瞪大眼睛:“吃啥亏?谁敢把我咋样?活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我怕啥?”
“那如果他们……”秋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放心吧,秋兰,姐知道分寸,知道咋办。你呀,帮忙照顾好两个娃娃,就行了,别担心姐。”春兰抬手抹抹秋兰眼角沁出的泪,笑了说,“啥事都没有,看你,哭啥呢?看你姐这身肉,像吃亏的人不?”春兰高高举起两只粗壮的胳膊,像拳击队员的亮相,得意地在秋兰眼前晃了晃。
秋兰扑哧一声就笑了。两滴泪,却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此时,车窗外雪野茫茫,看不到边际。不知道老家雪下得咋样了。春兰想着,就发短信给秋兰:“雪下得大不大?冷吗?”
秋兰回:“下得大,房屋都白了,冷得很。我们在烤火,烧的疙瘩柴。”
春兰说:“堂屋的柜子里有两床新棉絮,被面在衣柜里。装上新被子吧,别冻着娃娃们了。”
秋兰说:“姐,不用担心我们。倒是你,临走忘记拿条毯子,你是站票,咋睡觉呢?”
春兰说:“中途,有人下车,得了个座位,坐着睡呢,还好。你们早点睡吧,我要睡了。”春兰不想再发短信,只是怕手机里电量少了。走得匆匆忙忙,忘记带充电器了。
入夜,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春兰靠着车窗,左手边的胖女人又开始呼噜四起。春兰侧脸看她。只见她双眼紧闭,朝天鼻子呼哧呼哧吐气,呼噜声便从喉咙里咕噜咕噜冒出来,像鱼儿吐出的一串气泡。
看着她的样子,春兰想笑,却笑不出来。眼前不由晃动着十年前的一幕。
那时,也是腊月里。只不过是回家的列车。她买的站票。上车的时候,带了只小圆凳,打算坐在过道里,好歹可以眯眼睡觉。谁知,在车厢里,被人左推右搡着,挤压成了沙丁鱼,凳子无暇顾及,就掉了。掉在人丛里,被踩得咔咔响,捡起来便裂成了几块。
她背着个硕大的背包,趔趄着在人丛里穿行,像在鲨鱼嘴边逃命的一只小虾。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背包却没地方放,干脆坐在屁股下,当成了坐凳。那一身新买的衣裳,装在背包里,肯定被蹂躏成豆腐干了。想想,她又心痛地站起来。
夜色降临,瞌睡也如山洪般汹涌而来。她拼命眨巴着眼睛,使劲撑开眼皮。双腿站得酸痛,像要断掉。眼前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吃东西,只有她和少部分人艰难地站立着,像一群站岗放哨的士兵。
火车行进着。实在忍不住了,她再次坐在自己的背包上。谁知背包一阵趔趄,像个酒鬼似的晃了晃,春兰便随之倒在了旁边一个男人的怀里。
男人许是正在睡觉,嘟哝一声:“干啥呀?”揉揉眼睛,看看春兰。春兰忙着道歉:“对不起大哥,我站着,不小心……”男人瞪眼看一阵春兰,就站起来说:“妹子,你没座位呀。咋不早说?来,坐我这里。”
春兰猛然想起,男人是半道上车的,坐在旁边就睡着了。
“那咋好?大哥,你坐哪里呢?”男人从凳子下抽出只小马扎说:“我预备着呢,正好用上,你坐吧,别客气。”
朦胧的灯光里,春兰偷偷打量男人。男人穿一身深蓝色夹克,上面沾着零星的油污。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荒草。脸倒是耐看,浓眉大眼的,挺精神。脖子上的红围巾,让他更显得几分英俊潇洒。
男人看春兰悄悄看他,就红了脸说:“大妹子,还没问你的姓名呢。你是哪里人?在哪儿打工呢?”
春兰就多个心眼,出门在外,谨防诈骗。村里两个姑娘打工时被人拐跑了,至今没回家。
“我呀,叫春兰,四川人。具体哪里的,不告诉你。要不,你猜猜吧。”
“听口音,你是四川广南人?”
春兰摇摇头。
“苍南人?”
春兰还是摇摇头。
男人说:“我不猜了,你不愿意说,总有你的难处吧。我呢,就是苍南人,大名刘大刚,小名叫大牛。”
春兰就捂嘴笑:“大牛,你还兴叫小名呀。”
“兴,我们那地方,都兴叫小名。打工在外,好久没听人叫我小名了,你就叫我一个吧。”
“呵呵,大牛。”
“哎,好听,听着亲切,像回到了老家。”大牛挠挠后脑勺,红着脸,咧嘴笑了。
半夜十分,春兰被什么东西压着,做了个噩梦。梦里,有人举着菜刀追杀自己,眼看刀就要劈到头顶,却怎么也跑不快,喊叫,也喊不出声,嘴巴被人捂上了。
一急,醒来,睁眼一看,大牛正枕着自己的腿,睡得呼噜响亮呢。而身上,却披着大牛的衣服,脖子上,围着那条鲜艳的红围巾。围巾环绕脖子和嘴巴,暖烘烘的。围巾上面,有混和着男人体香和汗臭的味道,萦绕不息。春兰的脸就悄悄地红了。
春兰不敢乱动,只咬咬牙,将两只腿拼命并在一处,让大牛枕得舒舒服服的。又轻轻褪下那条红围巾,将它盖在大牛背上。身上的衣服却取不下来,被自己身子压着,怕一动,大牛就醒了。
正是半夜,车窗被谁拉开了,窗外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时,下雪了。春兰看着睡得香香甜甜的大牛,心里忽然暖烘烘的。
火车到站时,春兰该下车了,不由声音怯怯地叫醒了大牛。大牛揉揉惺忪的睡眼说:“哎呀,我坐过站了,你怎么不叫我呀?”
“是吗?那怎么办呀?”春兰急得满脸通红。
“哪里呀?我骗你的,我呀,就是这广南人。和你一个县的。”
“你不说是苍南人吗?”春兰嗔怪。
“你不说实话,我咋说实话呢?怕被小姑娘骗了呗。”大牛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那个春节,春兰竟收到了大牛托人带给自己的书信。信里说,要和她交朋友,希望年后一起出门打工去。
春兰第一次收到男孩的情书,脸红得像历经霜冻的柿子。
信里还压了一张照片。春兰把照片拿给妹妹秋兰看,秋兰说:“姐姐,他人挺帅的,你试着了解吧。不过,先别忙着告诉爸妈呀。”春兰点点头。她当然不敢告诉父母。
春兰回信了,说愿意一起打工去,还随信寄了新拍的照片。那是春兰特地和妹妹赶集照的,脸上抹了香香的雪花膏,涂了淡淡的胭脂,还修了弯弯的柳叶眉……
“来,吃点东西。”旁边的胖女人将春兰从回忆里拉回来。她自己剥一个香喷喷的卤鸡蛋,顺手递给春兰一个。
春兰没心思吃东西,仿佛自从昨天晚上和二狗见面后,她就没有胃口了。
她轻轻地将那卤鸡蛋推回去说:“谢谢,我不饿。”胖女人说:“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见你吃东西,你是神仙呀?”
春兰不回答,只笑笑,抬眼看窗外。雪,依然下得铺天盖地。她的心里,早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了,冷冰冰的雪被。
二
“年货准备得咋样了?狗蛋好吗?他在做作业没有?”
是大牛的短信。
春兰回:“年货准备好了,狗蛋好着呢,正忙着赶作业。”
大牛说:“让他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最好是坐办公室的,有过年假。不再像我们,一年四季漂泊流浪,过年都回不了家。”
春兰看看短信,在心里嘀咕一声。泪却无声地盈满眼眶。
她回:“知道了,狗蛋读书努力,期末还得了进步奖,一个大红的奖状,贴着呢。”
大牛说:“那就好。春兰,你一个人带娃儿,辛苦了。”
春兰的泪水刷一下就下来了,仿佛被那条短信拧开了泪闸,哗啦啦淌了满脸。怕胖女人看见,春兰就用围巾蒙住脸,装作睡觉的样子。
胖女人拿出一条大红的毯子,盖在春兰身上说:“大妹子,你想睡觉就先睡会儿吧。这毯子你盖着,别感冒了,快过年了嘛。”
春兰用围巾抹把泪,露出脸来,笑了说:“谢谢大姐,我不冷,还是你披着吧,你先睡,我不困。”
胖女人笑笑,也不推辞,拿过毯子披着,头一歪,就睡过去,片刻,呼噜声响起来。这次的呼噜仿佛文雅多了,只小声地,像蚊子的嗡嗡,聒噪,但不刺耳。
迷迷糊糊的,春兰也睡过去了……
“春兰,房子要塌了,快跑——”大牛拉住她的手,使劲拽着。俩人沿着山路,跌跌撞撞地疯跑,跑得双腿酸软,跑得气喘吁吁。春兰说:“大牛,我跑不动了,你跑吧。”
大牛蹲下身说:“来,我背你,快!你看,山也要塌掉了!”春兰抬头,面前的村庄,山峦,都在摇晃,仿佛被施展了魔法,摇摇欲坠。
大牛背着春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跑快点,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娃娃咋办呢?娃娃不能没爹没妈呀。”春兰就哇地大哭起来:“放下我,狗蛋还在家里睡觉呢。我们跑了,他咋办?他那么小,咋办呀?”
大牛恍然大悟般叫起来:“对呀,咋忘记狗蛋啦?”大牛丢下春兰,撒开腿,朝家的方向跑去。就在那时,突然山崩地裂,房屋倒塌了,山峦倾斜了。春兰跌入山谷,尖声惊叫:“大牛,大牛,救救我,救救我……”
“你怎么啦,大妹子,做噩梦了吧?”春兰被胖女人摇晃着,醒来,“你喊什么‘大牛救命’,声音真大。你看,都被你吵醒了。”
春兰四顾,发现大家都吃惊地盯着她。她便假装闭上眼,眯着。梦里的情景却一一回放,清晰无比。
胖女人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周围又安静下来。
春兰睁着眼,盯着窗外。正是傍晚,车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平原。更远处,有朦胧的远山,顶着雪白的帽子,像几块馒头。
收回目光,盯着胖女人的红毯子,春兰又思绪飘飞——
那年,和大牛去浙江打工进厂。春兰并没有确定要嫁给他。那时,大牛只是偶尔趁她不备,悄悄捉住她的手,她便猴急地挣脱开来,满脸通红,也并无非分之举。
那是浙江一处偏僻的小镇,每家人都有小型工厂。春兰和大牛就在造纸厂上班。春兰经常加夜班。
春兰记得,每每下夜班时,大牛总是默默地在路边等她。那是冬夜,大牛被冻得瑟瑟发抖。一见面,大牛就将手电夹在腋下,将自己的手套褪下来,戴在春兰手上,拉住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冷僻的巷子,一起回到租住的小院。春兰不让他进屋,只拉拉他冰冷的手,摸摸他冻得通红的鼻头,朝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进屋睡觉。那时,床铺已经被大牛用热水袋捂得热乎乎的。春兰躺着,心就暖洋洋的,跟躺在春天里一样。
那夜,春兰该上夜班时,却没喊大牛送她。大牛心里慌乱,跑到春兰的住处一看,她正在床上哭叫着,呻吟着,疼得打滚。额上的冷汗,黄豆粒一般大,密密麻麻的。大牛二话不说,背起她,拧着手电,沿着黑沉沉的小镇的公路,飞跑。
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再晚来一步,春兰的阑尾就穿孔了,感染了腹腔,估计命都难保。大牛吓得直吐舌头,脸都白了。
春兰的命终究保住了。那些日子,大牛请假,从早到晚守在春兰的病床前。为她熬粥,陪她说话,给她守夜。春兰下地活动时,已经是两周以后。那时,大牛整整瘦了一圈。
大牛背着春兰出院,去了她租住的小屋。给她熬了香喷喷的鲫鱼汤,递给的时候,春兰却推开碗,一下子偎进大牛怀里,含泪说:“大牛,今晚,你不许走了,留下来,陪我。”大牛紧紧抱住春兰,吻住她苍白的嘴唇说:“你赶也赶不走我呢,你还病着,我咋忍心走……”
“大妹子,还没睡呢?”胖女人醒来,探头看看窗外的夜色,只见春兰双眼圆睁。
“我睡饱了,睡不着,你睡吧。”春兰说。
“呵呵,我呀,就是个贱命,一坐下来就想睡觉。”胖女人说着,又睡去了。
那句话,大牛也爱说。
春兰呆呆地盯着窗外。雪,无声地飘飞着。
三
黎明到来了。火车飞驰在一片晶莹的雪野上。春兰多么希望,这是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抵达时,将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可气象预报说,寒潮已经到来了。怪不得,雪下得更大了,车厢里愈加寒冷。
春兰勉强喝了碗稀粥。她想,无论如何得吃饭,家里还有狗蛋、猫蛋等着自己呢。
春兰眺望窗外,看着铺天盖地的雪,视野里便模糊了。
生狗蛋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那雪可真大呀,像一床厚被盖,严严实实地捂住了村子的路。大牛绑了架滑竿,和二狗抬着她,朝乡里医院小跑。
她是难产,在家里折腾一天了,大牛哭着说:“快送医院吧,不然母子都没命了。”春兰不让,她说:“那么多女人都在家里生,我咋就不能?”其实,她是舍不得出钱。家里紧啊,母亲癌症动了手术,花光了积蓄,还欠了许多债。
大牛是上门女婿,他事事都想做得最好,包括孝道。
大牛哭着求她:“还有我呢,你生了娃儿,我再去挣,哪怕卖命,我也把债还上,你就放心吧。钱,可以慢慢挣啊!”
春兰在医院生下狗蛋时 ,抬眼窗外,雪下得扯天扯地。她听到狗蛋的哭声,还听到布帘外,大牛磕头撞地的声音。他说:“老天爷呀,感谢你,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啊!”
大牛听到孩子的啼哭,冲进来,抱住她和襁褓中的狗蛋,哭得满脸是泪。春兰知道,那个叫大牛的男人,是个好男人。就冲那,她还要给他生,哪怕超生罚款。
生下猫蛋时,狗蛋已经该上小学了。那晚,大牛搂住春兰叹气。春兰说:“我知道你啥意思?担心狗蛋念书吧?”
大牛点点头说:“你知道,妈走了,爹一个人带猫蛋都忙不过来,你不能去打工了……”
“为啥?我要去。”春兰将头埋进大牛怀里,轻声说,“要不,就把狗蛋带到民工子弟学校去读,那里学费也便宜。”
“春兰,你看着我,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大牛捧起春兰的脸。才发现,灯光里,那瘦削苍白的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水。
春兰一扭身,又将头埋进大牛怀里,哽咽着说:“我知道,那民工学校教学质量差。你看,去读书的娃儿,没几个读成功了,好几个还变坏了呢。我,我,留下来吧,可是……”
“可是啥?”大牛追问,重新轻轻捧住春兰的脸。
“可是,你咋办?”
“我有啥咋办的?”
“你想我了,咋办?”春兰低声说。灯光里,她脸颊绯红,眼神迷离而羞涩。
大牛挠春兰的胳肢窝,哧哧笑了说:“想你了,就回来。”
春兰笑着,扭动着身子,躲闪着:“回来?来去几千里,可惜了那车费钱。”
“要不,春节回来一个月,把一年的事儿都办了。多耕你几回,像犁地一样,把你犁得松松软软的,舒舒服服的,你就不想了,我也不想了……”
“不要脸,羞死人!”春兰像头发疯的小兽,一头拱进大牛的怀里。
那床印着喜鹊闹梅图案的被子,就猛烈地耸动起来。被面上,几只喜鹊,蠕动着,仿佛要剪翅九霄去……
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手机铃声清脆地响起来。这是大牛当初帮春兰设的,五年了,一直没换。
春兰从回忆里走回来。
电话是二狗的。春兰摁了拒绝键,她不想接。
手机像个顽皮的孩子,不依不饶地叫起来。春兰看周围人都瞪她,便接通了。
二狗在电话里急得语无伦次,只骂:“春兰,你个婆娘,就是沉不住气,你真的去呀?”
春兰说:“二狗,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又觉得语气不妥,缓和了说,“二狗,谢谢你,我没事的。”春兰边说边朝车厢接头处的空隙地走去。
她的耳鼓差点被二狗的吼声震聋了。
二狗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其实,昨天晚上,我喝多了,我是乱说的,你快回来吧。”
春兰说:“二狗,我知道咋办。你放心,一切都不怪你,真的。不过,求求你,别告诉大牛,好吗?”
二狗说:“就算我不告诉大牛,又咋样?你不要乱来,娃儿还小呢。”
春兰说:“二狗,我不会乱来,我知道轻重,放心吧。挂了啊。”说完,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电话又响起来。春兰干脆关机了。
站在车厢连接处,火车的晃动愈加明显。好几个男人在抽烟。烟雾弥漫,呛得人直想流泪。
春兰干脆走进洗手间。逼仄的洗手间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直直地瞪着她,满脸是泪。春兰一愣怔,才发现,那个镜子里的女人,就是自己。
她埋头,拧开热水管,捧起一把水,洗脸。再对着镜子,用粗壮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慢腾腾地梳理头发,然后,对镜子里的女人说:“春兰,天还没有塌下来,你要挺住,狗蛋、猫蛋还等着你呢!你是当妈的,没啥了不起的大事情!”
她对着镜子使劲抹抹眼睛,泪又渗出来,又抹一把。她认真地洗了一回脸,拿出兜里的宝宝霜,擦了些在脸上。她舍不得买女人用的化妆品,跟两个儿子一样,用最廉价的宝宝霜,还曾自嘲地对大牛说,我就是你的宝宝!
“呵呵,狗屁宝宝,都是自己臭美!”春兰骂着,泪又不争气地蜿蜒爬行,在脸上留下两道泪痕。
有人在拍打洗手间的门。
春兰只得狠命擦擦泪,对着镜子,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走出来。
她忍不住重新打开手机。手机里,是二狗的短信。他说:“春兰,我担心你,你要保重,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我呢。”
春兰看着,眼睛又湿润了。
二狗和春兰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可是,二狗的妈妈死活让二狗喜欢了杏花。二狗结婚的时候,春兰就打工走了,直到后来遇见了大牛。
杏花却并不肯过平常日子,没几年,跟一个有钱的男人跑了。二狗至今带着个孩子,单身。明里暗里的,二狗总是点点滴滴地关心春兰。给她带方纱巾,给孩子们买些糖果。春兰说:“你该重新成个家了。”二狗说:“我不成,等你,要是你跟大牛分了,我们就在一起。”
春兰就含泪骂:“你个乌鸦嘴。你必须成家,听我的吧。”
昨天晚上,二狗在春兰家喝多了,倒在沙发上,说起了酒话。却是十分清晰的酒话。春兰平静地看着二狗,竖着耳朵听着,听得脸色大变,听得泪水涟涟。
等到春兰泪水刷刷流淌的时候,秋兰知道,二狗惹祸了。便扶起他,离开了春兰家。
秋兰离婚了,孩子留在婆家,本来想跟二狗好。二狗却一门心思在春兰身上。
二狗离开后,春兰哭一阵,想一阵,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天亮时,她收拾了行李,对秋兰说:“我去去几天就回来,你照顾好两个娃娃。”
秋兰哭着劝说,春兰却平静地说:“没啥,我只是出趟远门。”
现在,春兰就要达到目的地了。她发现,自己的行程仿佛并不仅仅是出趟远门那么简单。
四
中午十分,太阳出来了。温煦的阳光,透过车窗,柔柔地洒在春兰身上。春兰拿出兜里的毛衣,打开,续上针,开始织起来。
大牛喜欢穿她织的毛衣,说毛衣上,有她的味道。就为那句话,她织了一件又一件。这件,本来是留给他过年穿的,还差半只袖子就完工了。毛衣上,是一枚枚秀气柔媚的柳叶,细长,灵动,仿佛在春风里翻飞着,舞蹈着,让人嗅得见明媚的春意。
春兰飞快地穿梭着毛衣针,仿佛一停下来,她的思绪就要爆炸。只有这样,在飞针走线的编织里,她的心才稍稍宁静。
春兰给大牛织的毛衣上,都有她精心设计的图案,从电视里学的,有菱形的花纹,有起伏的水痕,有扇形的梅花,有翩跹的蝴蝶。每一朵,都编织着她细腻的心思,还有浓郁的想念。
包里还装着几双鞋垫。村里女人说,现在谁还扎鞋垫,街上买去,几元钱一双,便宜。有那功夫,多看会儿电视。春兰说,我也看电视啊,边看边扎鞋垫。
春兰做姑娘的时候,是村里的巧手。那时,扎鞋垫,纳鞋底,她都是第一。姑娘们拿了鞋样来找她画图案。经过春兰的手,鞋垫上的花纹个个鲜活,朵朵耐看,有鸳鸯戏水,有喜鹊闹梅,有二龙戏珠……
包里给大牛扎的鞋垫上,春兰都特意在花纹中间镶嵌着几个字,什么一帆风顺,平安吉祥,幸福久长。
每个字,都是春兰自己构思,自己描摹,精心设计的。一笔一划,一针一线,都纳进了她的深情厚意,她的美好祝愿。
刚做的那双,春兰最喜欢,是新学的图案:一对金童玉女,着古装的红衣绿衫,抱拳,躬身,谦谦拜堂行礼,眉眼里,氤氲着喜悦和甜蜜。图案下的文字是春兰设计的:天天想你!一勾一画里,流泻着多少心意。
大牛又来短信了:春兰,家里都好吧?
春兰回:都好,不必挂念,好好准备过你的年吧!
春兰发完短信,却望着车窗,发呆。毛衣针便乖乖停歇着,也发呆。火车的晃动唤醒了她。她回过神,叹口气,又埋头织起来,还有几针就该结尾了。
五
火车到站的时候,春兰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下了车,在站台上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出租车司机从车里探头问她,去哪里?
她摇摇头,顿了顿,又坚定地说:“去幸福里25号。”
“好哩,上车。”司机热情地招呼,声音快乐得像中了彩票。
还没到幸福里25号。春兰对司机说:“师傅,停下,我想走走。”那是一处菜市场。曾经,春兰经常去那里买菜。
此时,年节将近,人潮涌动,热闹极了。四处是小贩的叫卖声。春兰听着是那么熟悉和亲切。
市场口的一个大姐拦住她说:“不是大妹子吗?好久没看见你来买菜了,咋的,去哪里了?”
她想说,回家了。但没说,只笑笑:“去了别地儿了,现在又搬回来。”
那女人说:“那时候,你经常和你男人来买菜。你男人长得高高瘦瘦的,现在也很少看到他了。对了,前些天看到了,不过,是另一个女人跟着他呢。”见春兰脸色瞬时阴沉下去,那女人住了嘴说:“哦,我也许看错了,对不起哈。”
春兰笑笑说:“你没有看错,那是我表妹。”
春兰慢腾腾地走着。那条小道,仿佛无比漫长。
以前,她和大牛买菜回家,也这样,挽着手,慢腾腾地走着,边走边聊,聊厂子里的事情,聊老家的农活,聊生活,聊前景,每次都乐呵呵的。连吃饭的时候,都意犹未尽,饭桌上还聊得住不了口,仿佛有一辈子也说不完的话。
到了巷子口的小花园里。树啊,草啊,身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雪,一派玉树琼枝。花园沉睡在茫茫雪被下。
春兰把包放下,准备给大牛打电话。
拿出手机一看,电量不多了,幸好还能通话。
“大牛,我来了,在火车站,你来接我吧。”她想试探一下。
大牛先是吃惊地问:“真的?”然后就笑了说,“春兰,你又开玩笑吧。你咋会来呢?如果真来了,我肯定来接你呀,你是我老婆嘛。”
“呵,以前叫婆娘,现在洋气了,叫老婆了。”春兰想。
“我真的来了,不过不在火车站。”
“那在哪里?”大牛的语气惊慌起来。
“在你楼下。”
“你骗我吧?春兰,你还在骗我。”
“大牛,我晕车,想在楼下的花园里坐会儿。”
“怎么可能?我不是说了吗,为了多挣钱,我加班,过年三倍加班费呢,你咋会来呢?”
“大牛,我不要那么多钱,修了房子有啥用?你不在家,我要那么大房子干啥?我一个人住着孤单。”春兰泪水涌出来。
“春兰,你到底在哪里?”
“我就在你楼下的花园里,你伸出脑袋,就能看见我。你看,我挥挥红围巾。这是你买的红围巾呢。”
春兰转过身,朝着窗户的方向,使劲挥舞着红围巾。那条围巾,在四围雪地的映衬下,火一般燃烧着。
春兰抬起头,在那扇熟悉的,她曾经无数次欣赏风景的小窗口,看到了大牛乱蓬蓬的脑袋,和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那张曾经给予她多少温情和暖意的脸啊,此时看着,是那么恐怖和狰狞,如鬼魅一般。
春兰扭过头,缓缓放下围巾,慢腾腾地将它系到脖子上。她感觉它像一条绳索,此时,就要生生地勒断她的脖颈。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在轻微的寒风里,被冻成了冷冷的冰屑。
她多么想冲上楼去。也许,会上演一幕大戏吧,是她自己导演,自己主演的。那时候,楼里的住户们都会探出头来看热闹,然后对着她和大牛指指点点,还会听到痛骂,听到嚎哭,看到厮打和血腥。
可是,她忍住了。她将脚死死地钉在雪地上。脚下就呈现两个深深的雪窝,像老家种土豆挖的坑。
雪,在悄悄地飘洒。南方竟然也下雪。春兰记得,自己在这里打工的几年,盼着盼着,竟没有见过一丝雪花。今年,也许是专门为她下的吧。她记得老师曾经说过,瑞雪兆丰年,雪也可以掩盖一切,美化一切。那么,就让雪把这一切都掩盖了,春天终究会来的。那时候,春暖花开,这花园里,一定又是繁花似锦。她记得打工时,大牛总偷偷摘花回家,放在花瓶里,每天换水,给她看,因为她喜欢花朵。
半小时,如同过了几个世纪。真守时,好像约会一样。春兰终于听到了背后沉沉的脚步声。她知道,是大牛的,一定是大牛的。他的脚步曾经那么轻快,像一阵鼓点,每天在楼道上敲响,多么欢快,多么明媚呀,而此时……
春兰主动转过身来,挤出一抹笑。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像她在雪地映衬下,红扑扑的脸颊一般。
大牛看到她,却低着头。再抬头时,他在笑,笑得很勉强,好像被人勒着脖子挤出的笑容。
大牛背着春兰的背包,走在前面,开门,进屋。
春兰四顾看看,屋里好像刚刚经历抢劫,乱糟糟的。这是大牛特意表现的风格吧。以前大牛爱乱扔东西,她曾经收拾过他,将他的脏袜子扔进垃圾桶,看他狼狈地找寻,又帮忙捡回来,替他穿上。
“春兰,喝水。”大牛放下背包,将已经倒好的一杯热水,还冒着缕缕热气,递给她。
春兰坐在那张宽大的旧竹椅子上。那张竹椅,是俩人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只花了一百块,还送了四只毛茸茸的蓝色布垫子。生气的时候,春兰曾经用那垫子砸过大牛,却砸得大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俩人就滚在椅子上,抱成一团,压得椅子嘎吱嘎吱不断地呻吟。
春兰坐着,心里惶惶的,信手抓过身旁的一只垫子。突然,眼前一团黄色闪现。捡起,是一双女人手套,仿佛还有温热的气息。那黄,像家乡的向日葵,又像金色的麦田。
春兰将那手套抓在手里,看看,又抬头看看大牛。看到了他惊慌躲闪的目光。
春兰压着胸腔里沸腾的情绪,轻声说:“大牛,给人家送去吧,估计还没走远。这么大冷的天,没手套咋行?”她站起来,走过去,将手套塞进大牛怀里。
大牛没接手套。那黄色的一团和大牛一起,啪地跪在了春兰面前。
大牛声泪俱下,他哭声嘶哑:“春兰,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大牛拉过春兰冰冷的手,朝自己脸上抽去。
春兰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偶,不说话,也不动。
大牛松开春兰的手,抱紧她的腿,哭喊着:“春兰,你打我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春兰仰着脸,任凭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进脖子里,掉在衣服上。
“你说话呀,你怎么惩罚我都行。都怪我,意志薄弱,我是畜生,是畜生呀……”大牛将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那清脆的声音,如老家炸响的春雷。
春兰突然跪下,抱住大牛,嚎啕失声。她的拳头,雨点一般,砸在大牛头上,身上,脸上。一下,又一下,最后,却绵软下去,变成了温柔的抚摸……
那个夜晚,无比的静谧。雪在屋顶上走着猫步。四野无声。
大牛把仅有的热水袋让给了春兰,自己蜷缩到床的另一头,躬着背,默然。
春兰躺下,喊一声:“大牛。”大牛没应,春兰只听到轻轻的啜泣,从被子那头传来,呜呜的,像一只冬夜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的哀鸣。
春兰坐起来,沉默片刻,爬到大牛身边,掀起被盖,躺下。先是背对背。慢慢地,春兰转过身,抱住大牛耸动的背脊,颤声说:“大牛,天气预报说,后天,寒潮就结束了,天气要暖和了,我们回家过年吧,好吗?”
大牛抽噎着,猛地转过身,死死抱住春兰,呜咽着,将头埋进她温暖的怀里……
窗外,寒风的脚步轻轻悄悄的……
作者简介: 李桂芳,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校园文学委员会理事,广元市则天女子文学社副社长,广元市科普作家协会副会长,《读者》签约作家,全国“十佳教师作家”。
出版青春校园小说集《菊香的心事》《飞舞的红纱巾》《飘逝的童谣》《少年的心事你别猜》、童话集《神奇的手》《大象的梦想公司》《蜗牛丁丁的承诺》《逃跑的噜噜》《垃圾堆里的布娃娃》《神奇的果汁店》《快乐精灵和老树仙》和美文集《在自卑的废墟上开花》等12部。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小说入选《中国微型小说年度精选》《中国最好看的小小说》等百余种精选本,近百篇被《读者》《青年文摘》《意林》等转载,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全国教师文学专著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