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他 （小说）
杨 才（白族）
江雪飞六十岁生日那天，家里举行了一次聚会。桌子上放着蛋糕，屋里弥漫着奶油的香味，孙子异常高兴，他在蛋糕旁跑来跑去，为江雪飞六十岁生日增加了喜庆祥和的气氛。儿孙绕膝天伦乐充盈着庭院，蜡烛做成6和0插在蛋糕上。江雪飞抱起孙子，妻子韩艳坐在旁边，儿子和儿媳分坐左右，照了一张三代同堂的全家福。江雪飞在点蜡烛时许了一个愿：但愿今生无灾无病，全家人增福加寿得安康。孙子拿着塑料刀叉切蛋糕分给家人，他还抢过爷爷头上的生日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妻子韩艳把孙子抱过来，教给他说，宝宝祝爷爷生日快乐！儿子用手机播放生日歌，孙子用稚嫩的童音学着大人唱：“祝您生日快乐！”这是江雪飞第一次过生日，以前哪有条件过生日。出生时正是生活困难时期，村里的同龄人很少。老人们讲古的时候说，生活困难时期儿童出生率低，村干部的妻子才能生孩子，老百姓饿得皮包骨头已经无法生育。江雪飞只知道自己是1958年出生，具体的月日已经记不准。在参加工作填表时，江雪飞随便填了12月参加工作。九十年代《身份证》发下来时，才知道底薄上的原始记录是1月出生。退休时以原始资料为准，到12月份才退休，他已经多参加工作一年。
单位里举行退休欢送会那天，同事们要开车把江雪飞送回家里，车子上贴“光荣退休”的标语，下车后经过菜市场步行回去。江雪飞胸前戴大红花，妻子抱着花束，儿子捧《光荣退休》匾。工作了几十年，应该风风光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衣锦还乡。但江雪飞不同意，这样做太张扬。他修改了回家线路，避开人多的地方绕道回家，为人做事低调一点，太过于傲气，今后很难溶入乡村生活中。
江雪飞盘点自己的人生，通过多年的打拼，目标几乎已经实现。跃出农门后在镇政府办公室里坐交椅，当上办公室主任，职称到顶后顺利退休。儿子参加公务员考试顺利过关，步自己的后尘稳端国家饭碗。回想起走过的路哪条不曲折，跨过的桥哪座不艰辛，总算熬到退休了，绷紧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了，不上班的心情格外好。
现在退下来了，过好每一天成了中心工作，追求快乐成了第一要务。江雪飞买了养生的书，还想学习太极拳。从今以后，每一天的享受都是赚的利息，如果过到九十九岁，幸福的日子还很漫长，好日子要慢慢品尝。
上班时紧赶慢跑去签到，现在一下子无事可干了，生活节奏慢下来，适应农村生活需要有一个磨合期。回到农村以后，必须适应和人们交往，学会和别人打交道，相处之道需要琢磨。江雪飞当过镇办公室主任，大家对他敬而远之，在他面前拘束，说话不在一个频道上。闲聊时他冷不防冒出一句中美关系或东欧局势，而别人经常挂在嘴上的是油盐柴米酱醋茶，不同的思想观念搓不成一股绳，连聊天的气氛也不融洽。办公室主任的身份消失了，他想努力恢复村民的身份，像小时候和伙伴们闲在一块，但大家还是无法亲近他，村民的身份恢复了，心与心无法走到一起，所接触之人力避捧人之嫌。
江雪飞喜欢下棋，镇政府举行职工下棋比赛他得过一等奖。后来脱贫攻坚工作量大了以后，再没有时间下棋了。现在有的是时间，大把的时间花不完。把时间交给老年人协会。老年人协会里有打麻将的，有打扑克的，有看报纸的。江雪飞对人们热情打招呼，但和别人之间有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江雪飞和老王成了棋友，在下棋时，老王不言语，好像对胜败的关注度不大。老王找不到对江雪飞的合适称呼，如果直呼其小名，好像他不在位就大不敬了，主任叫了那么久，他可能把自己的小名忘记了。仍然称呼他的领导职务，又有讽刺的味道，老王心里感到别扭。时间一长，江雪飞觉得到老人协会下棋也不合适。怎么称呼他倒无所谓，但曾经的职务成了和别人交流的障碍。这些称呼上的隔阂不是下棋胜负产生的，他很难溶入到农村老人中间，人们把他当作衙门里的人，是回乡检查工作的。那就改成钓鱼，江雪飞觉得钓鱼比较适合，下棋需要两个人配合，钓鱼只要有钓鱼竿就行，主动权在自己手里，目的是把一天的时光打发掉，有时还有意外的收获。下棋体现人的计谋，棋子本身没有思路。下棋只是一种游戏，第一局下完了，下第二局时，被吃掉的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生命，如此循环往复。钓鱼则不同，鱼的生命只有一次，鱼不能把生命当儿戏，不能马虎，输了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人鱼双方慎之又慎，虽然没有人与人之间拐弯抹角暗较劲那么险恶，但人与鱼之间的斗争也很有趣，鱼和人斗智斗勇。有些鱼狡猾一些，识破了人的诡计，洞悉了钓者有吞骨嚼刺的野心，他们善于布下温柔的陷阱，撒下喷香的饵食，让未经世事而缺乏经验的鱼进入绝境，成为盘中餐。那些历练过风暴的具有高智商的鱼，坚持抵制诱惑不咬钩，鱼取得了胜利，但人也没有失败。在水塘边呆坐一天，如果鱼上钩就满载而归，胜利的喜悦爬上眉梢。妻子韩艳等着煮鱼，少则自己吃，多则送人情，还节省了开销，这样的日子实在安逸。
人是群居动物，内心的苦楚需要向别人表达，身上的荣耀想向别人炫耀。但聚在一起就产生羡慕、忌妒、仇恨，甚至相互伤害。独处才是最高境界，钓鱼好啊！避免了口舌是非，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在水塘边钓鱼时，水草编织着花环，垂柳轻拂他的衣角，小鸟低吟浅唱，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韩艳和家庭主妇扎堆倒白话，别人家里有婆媳战争，有丈夫打麻将输钱，儿子深陷套路贷，这些烦恼她都没有。韩艳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女大三，抱金砖。”她恰好比江雪飞大三岁。
韩艳经常给江雪飞买好吃的，她对环保菜情有独钟。郑伟民的妻子丽开在街上卖菌子，主要顾客就是江雪飞的妻子韩艳，她舍得花钱，专拣好的贵的买。丽开看到韩艳出手宽绰，只要韩艳来买菌子，丽开就有赚头了。
江雪飞还没出息的时候，和大伙一起上山，砍柴时笨手笨脚，背上背着柴捆时还戴着眼镜，文也不是武也不是。他体力弱走不动，经常落在后面，大口喘气，口气哈在镜片上就把眼镜推一下，天黑下来就看不见路了。有一次，大家把柴捆好了去找菌子，江雪飞不懂哪种菌子能吃哪种不能吃，找了有毒的菌子，幸亏吃的量少，不然生命难保。村里的姑娘都看不起他，鼻梁上架眼镜的人应该坐在办公室里过一支烟、一张报、一杯茶的悠闲日子，江雪飞却出现在做苦力的山路上，做粗活的人不知道他是哪路神仙。姑娘们暗恋的对象是郑伟民，他吹一声口哨就从这山传到那山，山上的活做得轻车熟路，什么农活难不倒他。任何农具拿在手里，都是他最拿手的道具，他编出的箩筐都是中看的艺术品。可人生就是在估摸不定时出现了反转，江雪飞参加工作后，人就精明起来。人是衣裳马是鞍，丽开蹲在地上卖菌子的时候，江雪飞从她旁边抬头挺胸走过。同伴们惊叹韩艳的运气实在太好，由于姑娘们不识货，没正眼瞧过江雪飞一眼，让韩艳拣了个大实惠。
要达到健康长寿的目的，除了养生以外，江雪飞还要到医院定期作检查，有的放矢地买保健品适时保养。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人一大跳，血常规化验出了糖尿病，而且指数很高。医生要求他严格控制饮食，每天吃饭前打一针胰岛素。这就意味着从此不能享受美食了，每天必须清茶淡饭过苦行僧似的日子，这无异于晴天霹雳打在江雪飞的心上。年青的时候贪嘴，什么都想吃，但家底寒酸的他能吃得起吗？在饭店门口经过时，香喷喷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喉咙不停地咽口水。他发过誓，如果哪天有钱了，一顿饭吃掉一只卤猪脚。现在有条件吃得起山珍海味了，但糖尿病不允许他胡吃海喝，他不服气啊！不甘心啊！但有什么办法呢，要想多活几年就得忌嘴。
老同学聚会，美食在江雪飞面前转了几圈，喷香的鸭子蹒跚走过，鱼在砂锅里跳跃，竹笋从盘子里拔节，猪蹄在碟子上奔跑，牛肉在滚汤里哞哞叫……江雪飞没有夹过菜。大家认为他挑嘴，吃惯了接待，敬酒也不喝，他用糖尿病搪塞过去。同学们交流的话题，无非就是以前的学习生活，面貌改变之外，都说身体重要，千好万好不如身体素质好。同学们知道江雪飞得了糖尿病，连以前冷淡的同学都热情起来，安慰他说，人一老，有七灾八难也是常情，在位时也没做下亏心事，小毛小病心安理得， 并假装自己也是高血压来取得江雪飞的相信。议论从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引申到财产，同学中走了几人了，人没了留下那么多房产有何用？有的给江雪飞介绍小单方，并安慰他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情。 有的人直接看着江雪飞傻笑，喉咙里干咳几声，复杂的表情什么都有。
妻子对他说：“上班时让你不要熬夜，你说材料明早要交，必须加班加点，偷赖就会误了镇政府的事。劝你少抽烟，你还是猛抽，你说不抽烟写作没有灵感，尼古丁刺激你的思维。熬到深夜，材料写完了烟灰缸也满了，眼圈也黑了，受苦受累干出的成绩是单位的，落下病根自己受罪。我的话不听，医生的话不得不听了吧，为了全家，你从现在起必须重视健康，戒烟还来得急。”江雪飞说：“我听你的就是了，退休就是退下来休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材料也用不着我来写了。”妻子说：“你要锻炼，你看郑伟民经常上山，身体多结实，你如果锻炼成他的那种体质就谢天谢地了，看他那精神，我都有点羡慕。”
糖尿病给江雪飞提了个醒，他想起来有点后怕，同学中已经有好几人走到山上守树林去了，没能熬到退休，没能看到胜利的曙光。自己一生中遇到过几次险情：下着蒙蒙雨时，同学们光着脚打篮球，他的脚板一滑，脑壳正好碰在水泥地上。骑马时，马受到惊吓跑了起来，他从马上四脚朝天摔下来，头先着地，幸好跌在沙子上。伙伴们爬树时，江雪飞和一个发小相互避让，树太粗，江雪飞的手抱不过来就从树上掉下来。每次都活过来，如果出现意外，生命早就停止了，就不会再有后面的工作，没有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想起往事，都惊叹活下来的幸运。要想延长生命，必须坚持每天锻炼，到山脚下的护林房正好一万步，那里风景好，恰好和护林员聊一阵。
护林员说：“你就天天来这里锻炼好了，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新鲜，风景宜人，是养人的地方。”
江雪飞说：“这里确实空气很好，太阳出来先照到你们，花草的香味包围着你们，溪水的声音悦耳动听，看你们的气色，个个精神抖擞，”
“我们必须起得早，贵在坚持，我们得的补助低，得着个好身体就划算了。”
“如果整天宅在家里，没几天身体就垮了。”
“你的身子金贵，要好好保养。”
“都一样，大家应该锻炼好身体，国家用体彩收入安装了那么多健身器材，就是要让全民锻炼，国家非常重视人民的身体健康，以前文化教育局简称文教局，现在又改为教育体育局，简称教体局，说明了一个问题，学生体质已经占很重要的地位了。”
“虽然我们在这里享受新鲜空气，但护林工作也有烦人的时候，上山找菌子的人惜家，会很自觉，就担心一个神经病人来砍柴，他不能控制自己，又不负法律责任，我们怕担责。”
“你们把护林房附近的杂木砍一些，放在路边，让他自己捡，省得危险。”江雪飞不知不觉中透露出向下级作指示的口气。
护林员赞同说：“我们正是这样做。”
每天的同一时刻，江雪飞都遇到郑伟民上山找菌子，他已经六十四岁了，比江雪飞大四岁，一年四季上山找菌子、采松果、挖药材……他的日常开销都到山上去拿。江雪飞多么羡慕郑伟民，奔七的人了还有这样的体质，还能够和大山打交道。如果没有很好的体质，能够把山上的特产拿下来吗？这需要多少体力？刷屏的时候，手机上都转发：比收入不如比健康。人生啊，健康是分母，分母为零，事业、房产、金钱和地位都归零，人生就毫无意义。吃饭前打胰岛素的时候，江雪飞自然而然和郑伟民相比，假如我是他就好了，幸福生活全靠健康的体质来支撑，像郑伟民一样的体质才吃得下睡得香。江雪飞研究起郑伟民的生活习惯来，他平常喜欢吃什么，是否抽烟喝酒，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身体好是不是与他经常爬山锻炼有关。
郑伟民觉得自己命苦，人家猜他的年纪，面貌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因中考不够一分和中专无缘，那时候中专包分派，毕业后就是公家人吃国家粮，一分改变了命运。自己命苦，也无法给儿子创造条件。龙上天要靠一棵树，自己整天忙于生计，忽视了对儿子的培养，儿子只得四处打工。郑伟民每次看到江雪飞拿一个茶杯散步，都觉得自己这一生不值。人家退休工资那么多，自己上山一天苦不着一张钱，运气好的时候找到松茸，才达到两张钱，而且这样的运气很少。退休干部就是好，饭后揉揉肚子就拿那么多钱。这种道理不是现在知道，读书时就知道，无奈名落孙山，只怪自己不努力，自己命不好。自己一年的收入和退休干部无法相比。假如我是他，那该多好啊！下辈子好好努力，争取读书出头，不再与大山打交道。
郑伟民上山采到的菌子种类很多，有鸡枞、牛干菌、羊奶菌、蘑菇、见手青、松茸等。松茸的价格高，交给专门收购的人，其它就到集市上卖，买主多数是饭店老板。菌子是野生的，属于环保菜，营养价值高，没有农药化肥残留物，吃了能治百病，深得大家喜爱。郑伟民的妻子丽开去卖菌子的时候，她向人介绍经验：“炒菌子时里面必须放大蒜，如果大蒜发黑就不能再吃。”这种告诫相当于上了一道保险。很多人放心去买，他们认为郑伟民和丽开找菌子有经验，哪些能吃哪些有毒都一清二楚，有他们把关，向他们买菌子不会有问题，可以放开肚皮吃。
江雪飞和郑伟民在山脚护林房相遇的时候，两人就攀谈起来。江雪飞虽然有羡慕对方身体结实的想法，毕竟深藏不露，他懂得说话不能先声夺人，掌握分寸，过早把自己羡慕对方的心情亮出来，对方不理解，好像显示优越，故意揭人短。江雪飞当办公室主任时就有先倾听后发言的习惯，先摸清对方的想法，再根据对方的思路有的放矢地发言，使人产生这个人容易沟通的好感。
郑伟民经常上山，受到了的山峰的昭示，性格像松树一样直，心像石头一样实，总是憋不住话头，他对江雪飞表现出羡慕的心理。说：“你们退休干部多好，工资雷打不动，孩子又出息，我们天天上山，也难以维持生活，如果有大病，就雪上加霜了。”
江雪飞听见大病二字，心里格登一下，好像郑伟民针对自己的糖尿病来发感慨，但郑伟民不知自己是糖尿病患者，说明郑伟民是说者无意。郑伟民随便说的这句话激发出江雪飞对健康的向往，触发了他的痛点，江雪飞说：“其实谁都有难处。”
郑伟民说：“工资现成拿，身体保养好，样样有保障，难处在哪里？”
江雪飞说：“老百姓的钱有时难找，但也有自由之处，当干部虽然衣食无忧，但单位里斗争激烈，犯错误以后，就失去自由，你觉得世界上什么最珍贵？”
郑伟民说：“对穷人来说，金钱最珍贵；对于犯人来说，自由最珍贵；对病人来说，健康最珍贵。”
江雪飞见郑伟民把观点表达得差不多了，就亮出自己的病情：“职场上人心险恶，影响情绪，病由心生，我就得了糖尿病，低血糖的时候，如果没有抢救及时，马上就没命了。”
郑伟民知道江雪飞散步是为了保养，同时也是续命，才觉得自己也有优越之处，你吃退休工资，我吃健康。原来自己也有值得炫耀的事，六十四岁还有健康的体魄。皇帝拥有天下，睡觉还不是一张床，吃的还不是一碗饭。粗茶淡饭有营养，穷也过一天，富也过一天，这就是穷有穷快乐，富有富煎熬。江雪飞说：“现在医院里病床上躺着多少病人，挂号上电梯都排队，走廊上也住满了人，病人中有腰缠万贯的老板，有名达海外的明星，病痛面前人人平等。如果病人知道有一个叫郑伟民的人，六十四岁了还能上山，他们羡慕得不得了，你是他们健康的偶像。”
郑伟民说：“可惜我不能和他们交换过几天富裕日子。”
江雪飞觉得，郑伟民有这样健康的体魄，与他的生活习惯有关，爬山是有氧运动，呼吸着新鲜空气，喝的山溪水里有各种植物的成份，萌生出了跟郑伟民一起去找菌子的想法。江雪飞想跟着郑伟民去，不是成心抢他的饭碗，收的菌子可以送给他，就怕郑伟民不接受，郑伟民如果看成是对他的一种施舍，就令人难堪。
江雪飞试探性地说：“我也想跟你上山找菌子。”当然不能说成为了锻炼，不能把别人的苦差事当成儿戏，戏耍人家的饭碗相当于低看人家。
郑伟民不想带他，说：“你开玩笑吧，你的身体金贵得很，山上气候多变，草丛里有蛇，还有野兽出没，你就稳拿工资好了。”郑伟民不是不知道江雪飞的意图，但上山的人喜欢独行，哪里有一片菌子，哪里有一窝松茸，哪里有一片蘑菇，晚上打雷下雨以后，后天就赶早去收。虽然山不是哪个人所有，但他们上山半辈子，一般长菌子的地方秘而不宣，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饭碗。
八月十五到了，原单位来慰问江雪飞，送来一盒月饼和一箱核桃乳，儿子也大包小包提回来。江雪飞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拿起一个月饼闻一闻，月饼盒包装得精致豪华，月饼的香甜诱惑他的肠胃。他一口也没有品尝，他不是不想吃，糖尿病不准他吃，吃了就受罪。丢掉又可惜，江雪飞寻思着，如果送给郑伟民就好了，就怕他不领情，达不到送人情的意义。送月饼要在十三到十四日及早送，最迟也在十五日早上就送掉，如果十六日才送，就算团圆节过了吃剩下才送人，没有人情味，反而令人反感。
每年的八月十四日月饼价格最贵，火腿月饼五元一个，到了十六日，月饼还没过期，但节日已经过期，火腿月饼降到五角一个，商家必须降价销售，周期一长只能丢掉。郑伟民喜欢在十六日买月饼，他觉得非常实惠，十五日的月饼是节日食品，过了节日就是普通食品，郑伟民一次就买几十个，带到山上吃，方便又饱肚。
江雪飞觉得郑伟民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应该参考一下，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郑伟民喝的溪水是从大山深处流下来，流经各种野生植物和名贵药材的根须，矿物质丰富。郑伟民路过的地方，植物放出氧气。山坡上是大队废弃的茶园，路过旁边就闻到茶香。海拔越高的地方，长满了大黄、牛尾参、黄莲，郑伟民每天经过这些地方，一定会神清气爽，对身体有好处，这是江雪飞计划的锻炼路线。
郑伟民觉察到江雪飞在跟踪他，贪心不足蛇吞象，已经有退休工资了，还想跟自己争地盘找菌子，今后要防着点。如果长松茸的地点泄露出去，自己就失去了经济收入。儿子不成气，养老的钱还没攒下，去城里当保安也要五十岁以下。工地上人家不要他，人家讲的是安全生产第一。他不敢想哪一天走不动了，连当农民也要失业。要甩掉这个尾巴，郑伟民就绕道走，先向南走一段，向后看没有江雪飞跟踪才折回原路上。他凭自己的蛮力气吃饭，但好像做违法事情一样神秘兮兮。
其实江雪飞也发觉郑伟民在躲着他，俗话说交心不交路，这也可以理解。野生蘑菇对糖尿病有治疗作用，自己坐办公室大半辈子，蘑菇长在哪个坡都不知道，只能向郑伟民请教，在山脚下的护林点等他。郑伟民下来了，江雪飞问：“今天收了多少？”郑伟民的背篮上面盖着塑料布，郑伟民保密说：“今天没有收到松茸，只是几朵牛干菌。”
江雪飞问：“有没有野生蘑菇？”
郑伟民说：“哪有野生蘑菇。”郑伟民总是把收获隐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他每天的收入，这是他的财路。
野蘑菇炖鸡汤有缓解糖尿病的功效，药补不如食补，求人不如求自己，江雪飞亲自上山找野生蘑菇。他自信满满，这座山小时候少说也爬了几百次，山路上布满了他的足迹。那时候烧老虎灶，先烧一大锅猪食，再做一家人的饭菜，取暖也要烧柴，每个星期天都在山上打发掉。上山虽苦但苦中作乐，山上有尝不尽的酸甜野果，悦耳的鸟鸣，看不完的山光水色，山歌声此起彼伏。这熟悉的山，曾经久违的路，仿佛把他带回到了童年。以前上山砍柴是为了维持生活，现在上山找蘑菇是为了保健。可现在的山和以前相比，就像男人的短发变长发，江雪飞很快在山上迷了路。
江雪飞到山上找蘑菇，黄昏时分还没有回来，妻子说：“听他说要亲自去找野生蘑菇，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去了，他又认不得路，是不是走远掉了，或者是迷路了。”
儿子看看天气，也非常担忧，但故作镇定，嘴里安慰妈妈说：“爸爸小时候走过这座山，可能找的野蘑菇太多，爸爸贪心背不动。”
妈妈说：“但愿是这样，愿山神保佑他。”并双掌合在一起祈祷。
儿子说：“我去接爸爸吧！”
妈妈说：“我不放心，怕你不知道他走哪条路，在岔路口错过，我也去，你带上手电筒，我准备吃的，他走了一天肚子也饿了。”儿子和妈妈边走边说：“但愿这是一场白担忧。”
韩艳和儿子去山上接江雪飞，到半夜也没找到，带的手电筒已经没电了，仍然没有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全村人都知道了江雪飞上山找野生蘑菇没有回来的消息，自动组成寻人队伍向山上出发。但山峰太多，他去哪个方向呢？现在居家电气化，不再烧柴，山林植被得了极大的保护，不仅树林茂密，杂木也长起来，茅草一人高，人藏在角落里谁也发现不了。更要命的是野兽繁殖很快，经常在林间出没。韩艳哭得死去活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茫茫大山，三十多人的救援队伍像一锅汤里撒了一些葱花，作用很小。要做到有效救援，必须知道郑伟民去的方向，盲目寻找只能浪费时间，黄金二十四小时过去，江雪飞生还的可能性极小。这时候，江雪飞上山没回来的消息传到郑伟民的耳朵里，他也加入了救援队伍，他提供了江雪飞去的方向，护林员也积极行动起来。郑伟民判断，江雪飞跟踪过自己找蘑菇，从护林房上去，经过大队苗圃，大黄地，翻过一个小山坡。茫茫大山里找一个人像大海捞针，郑伟民说，树木杂草这么茂盛，他如果不省人事，就是躺在旁边的草丛里，我们也发现不了，如果他命里注定生还，他一定会神示我们找到他。果然如郑伟民所料，人们在一棵树下看见江雪飞的背篮，就在附近继续寻找，在一个陡坡下发现了江雪飞，他躺在大石头下，人已经昏迷。大家砍了树和藤条，做成一幅担架把他抬回来送到医院抢救。江雪飞醒来后，韩艳问他昨天发生的情况，怎么在山上过了一晚，江雪飞一样也记不着。按照位置，只能估计他跌下山坡，跌倒后昏迷了，对于救援情况，他一概不知。
护林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江雪飞不好好在家休养，偏要去找蘑菇，蘑菇是好找的吗？”
“江主任一个坐办公室的人，如果不是得糖尿病，他能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找野生蘑菇吗？”
“只要活命，莫说上山冒险，就是让他参加我们护林他也愿意。”
人性就是这样，你高高在上时，他们恶语相加，你一旦落末，他们就得到满足。韩艳觉得护林员的话有点不入耳，心里虽有不愉快，但她对他们的嘲讽表示宽容，护林员嘴里这样说，上山寻找江雪飞却很用心，要不是护林员帮忙，江雪飞的生命难保。
江雪飞出院以后，妻子不让他锻炼身体了，安全第一，保健退居第二位。不让他再走远，更多的时候让他在家里转悠，买菜也陪着他。韩艳发动江雪飞的发小来家里陪他解闷，组织他们打麻将。到了饭点就主动留他们吃饭，给他们喝名酒抽好烟。发小们觉得太破费，心里过意不去，越客气反而越生分，不客气反而觉得自然些，不好意思去打扰。江雪飞越来越孤独，动不动就发脾气，越来越抑郁。
江雪飞住院回来，很少出来锻炼了，晢时在家休养。不出去散步的日子，就像鸟被关在笼子里一样不自在。郑伟民失去了说话聊天的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江雪飞跟着他去找野蘑菇，他都没带江雪飞，郑伟民觉得自己做得出格了。郑伟民只能到江雪飞家看望他，消除自私形象，复合两人感情，聊着聊着，话题又绕回到待遇差别上，他对江雪飞说：“就你们退休干部好了，生活有保障，你跌了一跤后，医药费报销。”
江雪飞说：“我还羡慕你呢。”
郑伟民说：“你不是说笑吧！”
江雪飞说：“我羡慕你的身体好。”看到郑伟民疑惑的样子，忙补充说：“我的病情加重了，终身吃药，身上随时带着几颗糖，低血糖的时候全身无力，脸色苍白，头上冒虚汗，如果没有救命糖，生命就会有危险。”
郑伟民安慰他说：“人老了，总会有七灾八难，就像即将报废的车辆，今天不修明天修。”
江雪飞说：“我看到你上山很有精神，觉得我有你这样的身体就好了。”
郑伟民说：“我一生坎坷，上天就恩赐给我一副好身板，但不知意外和收获谁先出现。”
江雪飞说：“其实人生就像电视一样，这个台哭泣那个台欢笑，只是看见别人好，到头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羡慕你的身体素质好，其实，老了以后，共同的归宿就是相同的一个地方。”
江雪飞在工作状态时，都想着退休以后的过安稳生活，吃遍海陆空，游遍新马泰。现在成了一场空，这糖尿病啊！改变了他的人生计划，使辉煌的人生霎时暗淡无光。
丽开对儿子说，你爸爸太苦了，打点吃点，养老的钱没攒着，老的病已经得着了，从小教育你好好学习，你说宁可跟你爸爸上山找菌子，也不想坐牢似的在教室里学习，你看江大叔，现在退休了多好。
郑伟民心里羡慕过江雪飞，假如我是他就好了，羡慕的是他的身份，而不是糖尿病，自己不能是他，如果是他，就要受糖尿病的折磨，还是做自己好。只要身体好，一好百好。不能做江雪飞，他虽然得工资，但他有病体。自己虽然苦，但有吃得下睡得着的福气，就对丽开说，不要再念你老牛经了，读书要顺其自然，他读不进去，不能逼迫他。如果他成绩好，你认为工作难找供书不划算也不行，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我原来一直羡慕江雪飞的条件好，江雪飞羡慕我的身体好，其实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和难处，做好自己，快乐过好每一天最重要。
（插图源自网络）
杨才：白族，大理州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师魂》。在《中国电力报》、《教师报》、《民族报》、《云南日报》、《大理文化》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三十多万字，七次获州、市级征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