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存健
来源:《历史研究》2024年第7期
摘 要:道咸之际,清政府办捐制度出现从捐纳、捐输分立到两者合流,以捐输之名行捐纳之实的转变。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河工、军务支出巨大,户部库储日减、难以统筹全局,不得不下放收捐权限,各省所开捐输得以按捐纳规则办理。捐输程序便利、价格较低、选补更优,战争结束后,各省频繁开办捐输筹款,促进地方财权扩张。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各省捐输可按大捐、常捐办理,户部也设立捐铜局开办捐输,与各省争夺财源,捐输成为当时主要的办捐形式。地方自行设立捐局并增加多种杂捐,促使晚清财权不断下移,百姓负担进一步加重,捐输请奖实官也严重败坏吏治。
关键词:捐输 捐纳 第一次鸦片战争 太平天国运动 财政
捐纳和捐输是清政府通过出售政府官职、国家荣誉获得财政收入的渠道。相较于清前期偶开大捐以应对军务、河工、赈济,捐输是晚清重要财政收入来源,是摇摇欲坠的清王朝自我维持的重要凭依,如咸丰时期,广东捐输收入一度占当地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军费来源的67%。不过,学界既有研究多将捐纳、捐输混同,较少注意到二者区别及其在道咸之际关系的变化和影响。另外,近年来学界受大分流、财政国家、国家能力等议题影响,多关注新式税收、货币、借债等问题,源流较为传统、性质又较负面的捐纳捐输在晚清时期的新变化及其影响,多遭忽视或误读。如捐输多被研究者视为传统收入,但晚清督抚实际普遍认为捐输与厘金、洋税都是新增财政收入,直隶总督李鸿章称,“现在丁漕课税正供之外,添出厘金捐输二款”;两江总督李宗羲认为“各关之洋税、各省之厘金、京外之捐输,皆向来所无”。他们的言论提示我们,厘清各省捐输收入的来源与演变,是理解捐纳捐输之区别及晚清办捐、财政制度变化的关键之一。本文聚焦道光咸丰年间这一清代办捐制度的转型期,希望打通清前期、晚清的分界,梳理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开办海疆捐输至咸丰初年财政压力下捐输、捐纳合流的历史过程,并将此转变置于清代国家财政制度变迁的整体脉络中,探索晚清地方财政权力扩张的另一个面向及其影响。清前期,户部开办的捐纳分为临时性开办、出售任官资格的暂行事例(或称大捐)和常年开办、出售封典虚衔的现行常例(或称常捐);捐输主要是臣民捐款后由政府议叙给奖,多为虚衔,较少给予实官。由于时人对捐纳的批评日增,乾隆五十八年(1793),乾隆帝下诏永远停止捐纳,但嘉庆三年(1798),清廷为应对白莲教起义开办大捐川楚例,后为筹措河工经费,相继开办工赈例、衡工例、土方例,又逐渐推广河工投效例,允许各省投效人员赴工捐输,在当地交纳捐银。嘉庆帝认为捐班中有可用之人,地方督抚需细心甄别、严加监督,因而对捐纳态度相对积极。但他也担忧“恳请捐输,必致科敛商民,殊非政体”,对地方所开捐输十分慎重。道光皇帝即位后,考虑到捐纳卖官鬻爵的性质,“有‘永停捐例’之旨”,但限于量入为出的财政体制,开捐仍不可避免。道光七年(1827),清政府因西北军务开设酌增常例,酌量提高常捐价格,并允许身家清白和科举出身人员报捐官职,设置了酌增常例班次。道光帝遵循成例而略作修改,以扩展常捐名义办捐,希望避免开大捐之名,但因允许报捐实官,其实“与大捐事例无异”。道光十三年,清政府因库款支绌,开筹备经费事例,按酌增常例章程收捐,遇有紧急财政支出时仍不得不依赖捐纳,“部臣筹画经费,向只奏请开捐一举”。随着办捐状况变化及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清政府财政状况的恶化,各省捐输可以按大捐章程办理,捐输、捐纳的区别开始消解。首先,大捐的收捐成效越来越差。道光前期所开酌增常例、筹备事例年均收银不及六百万两,考虑到其中包含常捐收入,“核计多得无几”。报捐、收捐只能在北京进行,路途遥远,费用浩繁,而随着河工投效例的频繁开启,报捐者倾向前往河工投效,事后即可通过保举尽快获得官职。在北京报捐所需时日较长,“其有志在工次及军营投效者,候至来京报捐,按卯期上兑,以致领照后,约计时日,大功即可告竣”,河工完工后报捐者失去投效机会,无从获得河督保举,因此裹足不前。御史宜崇曾提议由河工省份直接收捐,但户部以地方收捐书吏必上下其手为由,反对下放办捐权限,实欲将办捐权和财权控制在自己手中。其次,清代国家财政状况日渐窘困,户部银库、各省藩库储备减少,既有大捐制度难以应对临时骤增的财政支出。清前期库储充足时,遇有军务、河工等紧急事务,户部和各省可先拨库帑,两三年内即可用大捐收入补充部库,“向来每遇拨解款项繁多,历经暂开捐例,以实储积”。但道光时期库储日少,沿海军务、黄河河工、秦豫旱灾、东南六省水灾接踵而至,“计每岁歉收恒在千万以外”。同时,大捐亦非应急良策。开捐谕旨颁发后,报捐者往往等到截卯日期将至,探明某项官职报捐者较少,方上交捐银,“须迟至二年之外,方收二三百万”。库储不足、大捐缓不济急,清廷亟须寻找更快速的筹款之方。随着财政压力增大,道光后期再次开设大捐。为筹补经费,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御史曹履泰等奏请开捐,后因河南开封祥符段黄河决口,清廷先后拨付河工经费475万两,最终所开大捐“原以储备要需,现当豫省筹办河防”,因此称豫工事例。豫工事例开办之际,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战火从广东向北蔓延。道光二十一年八月,英军北上,江浙沿海防务压力骤增。为增筹军饷,清政府本欲开办军需大捐,但此时再开大捐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五月已经开办豫工事例,两捐同办无成例可循,又易导致选补班次上的混乱;二是捐纳筹款速度较慢,“当时以大捐为缓不济急,而计出于捐输”。第一次鸦片战争的蔓延迫使清政府在全国开办捐输,为捐输办理方式的转变提供机会。九月,清廷下令沿海省份加强防务,希望民间组织团练和修筑土堡,“一切用项章程,听民间自行捐办”。相较于清前期的捐输规则,海疆捐输章程有明显区别。一是奖叙更优。考虑到对战时出力者若仍照捐输常例议叙,不足以示鼓励,道光帝强调要对捐资助饷者破格施恩。海疆捐输按原价的50%收取,续捐人员可以较低价格捐得“本班尽先”等花样,候选、候补人员以此可尽快获得实缺。二是在全国范围收捐。清政府规定,海疆省份可奏明将捐输所得留充军需,免于报销,非海疆省份亦可收捐,收入应听候户部拨用。相较于豫工事例,清廷对海疆捐输也有限制。清廷规定,续行捐输人员量加鼓励、普通民众捐输则予顶戴,意味着新捐士民须先前往北京,按照豫工事例报捐官职,才能再通过海疆捐输获得更优选补花样,如仅在海疆省份报捐,只能获得封典、职衔等虚衔。虽然当时还有捐资较多者可专折奏请奖叙的规定,但若海疆捐输能参照豫工事例,指定官职报捐,则更加“可靠”,“按例报捐可得有定之官职,而出资助饷究系未定之恩施”。无法直接请奖实官严重影响士民报捐“积极性”。为此,奉旨“剿夷”的奕山提议,在广东允许普通士民报捐官职,报捐者都可进入豫工事例班次选补。户部认为,此举仅限一省,且奕山承诺若允许广东收捐,“无庸再请部拨饷银”,因此同意“就近在广东省藩库上兑发给实收,随时报部”。除捐复、改捐、降捐、递捐等须由清廷核对外,士民若欲捐得文武官职,均可直接在广东报捐。因从台湾赴京路途亦较远,台湾道姚莹也请求允许当地士民在福建藩库按豫工事例报捐,获得清廷同意,“俟截卯后,造册咨部,汇同在京、在粤各捐生,一并掣签选用”。相较于户部捐纳,广东和台湾的海疆捐输实际上是捐输、捐纳同办,有许多优势:一是报捐者可在各省就近报捐,免去前往北京的舟车劳顿或请票号代办的花销;二是有些奖叙只能通过捐输获得,如赏戴花翎、蓝翎,同时豫工事例所定捐项可以通过海疆捐输指名奏请;三是就近捐输无须交纳捐纳所需的饭银、平余银等报捐杂费;四是无须等候军务、河工结束再请奖,而可随时奏请奖叙。因此,广东“四方富户争来军中报捐”。此次豫工事例共计收捐600余万两。而户部奏报海疆捐输自道光二十一年九月开办,至二十二年十一月停止,共收捐900余万两,随后又续报银200余万两,合计1100余万两。笔者根据档案重新统计各省海疆捐输的收捐数额,见表1。据周育民统计,清政府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支出军费2500余万两,赔款另支出1470余万两。而海疆捐输共计收捐1449万余两,占清政府鸦片战争军费及赔款支出的1/3有余。不过,关于捐款支出,至道光二十三年,只有山西、顺天等地将所收捐输数额报告户部,等候部拨,“其余省分类皆自收自用,既不核销,又不造报”,即大部分省份将捐输收入视作地方财政收入,自行支配使用。豫工事例与海疆捐输并开时,只有广东、台湾可以在海疆捐输名义下同时办理二者。各省捐输权限普遍扩张,则与豫工二卯事例和东河捐输有关。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户部银库储备持续减少。道光二十三年户部银库亏空案后,清廷发现部库仅存银290余万两,为筹补亏空,决定援照豫工成案,再开二卯事例,“一切官阶银数并收捐章程,悉照豫工头卯办理”,以十个月为限,实际自该年五月开办,至二十四年十二月止。道光二十三年七月,因河南中牟黄河决口,需款紧急,东河总督慧成奏请开办东河捐输,按照海疆捐输议叙成案奏请奖励。慧成最初希望让报捐投效者按照豫工二卯事例请奖,其他各省则按海疆捐输在本省道库收捐,遭户部驳斥,禁止其他省份收捐。但由于筹款困难,户部于次年三月又允许各省均开东河捐输,“所捐银钱,各就近处本省藩库兑收”。东河捐输开办后成效较差,如福建开办半年后都无人前来报捐,福建巡抚刘鸿翱认为原因在于缺乏明确价格和请奖等候时间过长。为尽快筹款,道光二十四年八月,福建收到户部咨文,“不拘报捐何项官职衔,均以豫工二卯事例及现行常例银数为准”,即将豫工二卯事例、现行常例推广至各省。相较于第一次鸦片战争时只允许广东、台湾按照豫工事例收捐,东河捐输允许各省按豫工二卯事例办捐,各省从而可以按照捐纳规则办理捐输。第一次鸦片战争改变了办捐成案,开启个别地方在捐输名义下捐纳与捐输并行的局面。道光二十三年的豫工二卯事例和东河捐输则将该模式推广到全国。一旦有了先例,后续有事便可援成案申请办理。虽然户部一直主张只能在北京办理捐纳,但在紧急状态下,各省开捐请求可以直接得到道光帝批准,无须交户部议奏。各省捐输参照捐纳办理,意味着两者区别开始逐渐消解,地方财政权力有所扩大。清代财政体制强调“经费有常”,坚持量入为出的财政理念,道光时期更在“开源节流”中强调“节流”,要求各省清查收支,“不得任意动垫,尤不得违例格外请支”。与此同时,清代地方财政经费体系的一大特点是“不完全财政”,大部分财政收入须起运中央,地方留存较少,正式经费严重不足。雍正朝确立了以养廉银为主体的地方经费体系,但随着公务增多,地方经费不足,官员通过向下级摊捐养廉银的方式,应对大幅增加的公务开支。各省开办捐输,实际在摊捐外提供了地方经费新来源。随着办捐制度变化,捐输相较于捐纳的优势不断增加。道光二十三年,因豫工二卯大捐未能“踊跃”,清政府特开顺天捐输以筹补部库。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御史路慎庄发现豫工二卯事例截止后,即将开始铨选,但按章程,“二卯人员银数多而铨缺莫必,捐输人员银数减而占缺较多”,甚至出现选补的32名知县中,有31名是通过顺天捐输报捐的现象。捐输奖叙明显优于捐纳,路氏因此建议改革铨选规则。御史岳庆则反对,认为顺天捐输选缺较优,是因为增加了“尽先、插选”等班次,系提前确定,只有保障士民对捐输的信任,才能维持之后捐输的成效,“倘日后遇有紧需再准输诚,捐生等或虑及更张,怀疑观望,似于经费要图甚无裨益”。负责处理争论的吏部尚书恩桂等承认捐输班次优于捐纳,强调如果临时更改铨选顺序会败坏捐输信誉,认为仍须保留捐输优势,“应于变通选法之中,仍寓鼓励捐输之意”。可见捐输由于选补更优,得到报捐者青睐。除铨选优势,捐输还可以通过折收制钱、米石降低报捐成本。制度设计上,捐纳有统一事例,报捐者只能按例定价格交纳实银;各省办理捐输时则可收钱或收米。由于银钱比价、米价不断变动,报捐者和负责收捐的书吏更易从中获利,“以钱合银,以银合米,几经腾挪,遂有捐资半而得官倍者”。如在河南,收捐时1300文折银1两,当时实际银钱比价为1666文折银1两。若先以银换钱,再到河南以钱捐输,花费仅是直接以银捐纳的78%,因此各省士民“争先乐输”。顺天捐输是为筹补部库而开,但随后各省纷纷以修筑炮台、赈济灾荒、筹备运本、修建战船、弥补京仓、处理番案等为由,请求援照顺天成案办理捐输。遇有事务时,各省已不再完全寄希望于向户部请帑,或挪用正项后通过摊捐养廉银归款,而是通过奏请开办捐输筹款。总体而言,奏请开捐主要有三类理由。其一是军务。道光二十六年,云南爆发起义,当地先挪用盐课作为经费,随后通过开办官绅捐输归补。云贵总督贺长龄认为滇省地处极边,希望按照豫工二卯事例开办捐输,得到清廷允准,“令援照上年捐输成案,按豫工二卯例定银数;外省人员亦请仿照陕甘现开捐输之例,准其一体报捐”。“陕甘现开捐输”指同年稍早陕甘地区出现回民起义,为筹军费,陕甘总督布彦泰等奏请开办的捐输,按照顺天府捐输议叙,陕甘两省及其他各省人员均可报捐,“拟令凑足七十万两,分贮陕甘两省藩库”,称“陕甘捐输番案经费”。各省以军务为由请开捐输,易于得到批准。其二是赈济。以赈济为由开捐的省份很多,如道光二十八年,安徽暴发水灾,既挪用顺天捐输银20万两,又在本省劝捐,按照顺天捐输章程给予议叙。由于同时期湖广、江浙等省也广开捐输,安徽为获得更多捐款,请求减价收捐,“照顺天捐输酌减一成上兑,而议叙仍照足数”。其三是用于备战等非紧急事务。如广东以修建城寨、福建以修造战船等理由开捐。捐输成为各省应对例外支出的重要财源,陕西巡抚林则徐指出,“从前借动剿番之库项,及此后准备剿番之经费,皆早经指望捐输一项,舍此即别无筹画之方”。表2统计了道光后期重要捐输事项及收捐数额。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户部和各省的捐输收入超过2010万两。以往研究通常认为咸丰三年(1853)清廷允许各省就地筹饷是地方财政扩张的标志,但实际上,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捐输就已成为地方财政的新收入来源。受制于量入为出、“永不加赋”理念,清政府开源方式极为有限,地方捐输的频繁开办是一项重要的财政制度变革。各省办捐改变了清前期的地方经费体系。雍正朝确立的养廉银体系是地方政府办公经费主要来源,但其公私界限模糊,最终被普遍化、长期化的摊廉所侵挪。随着公共事务增多,地方经费长期处于亏空状态。海疆捐输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以道光二十三年江西军费奏销为例,本省用过兵差各款近20万两,属于正项支出,只能通过摊捐分8年归款;而防堵经费不在例内,可以直接用捐输收入支付。此后各省发现,遇有各类例外支出时,开办捐输可以免去摊捐,更快筹措经费。原应动用正项银钱兴修的工程也转而开捐筹款办理,如道光二十六年广东修建九龙炮台,“原拟发帑兴修,现在一律捐办”。各省还借捐输弥补财政亏空,吏科给事中吕贤基发现,“闻渐有以筹赈为名,其实借以填州县亏欠之项,是取民间之资财以偿官亏,复邀朝廷之议叙以酬民捐”。翰林院编修蔡寿祺也发现,“朝廷以纳资为筹款之方,大吏即以鬻缺为补亏之计”,给事中王东槐甚至认为,“事例不停,库亏不止”。各省办捐侵占户部捐纳收入,户部也开始利用顺天捐输获得捐款。道光二十七年御史张修育注意到,户部常捐“道光六年、十五年收捐三百余万两,各年总在二百万两上下,近年只收一百余万,固由外省捐输占碍”。据罗玉东统计,道光二十二年、二十三年,户部捐纳收入分别为894万两、381万两,而道光二十五年至咸丰元年,相应收入降为107万两至173万两之间。户部因此也开始利用捐输筹款。道光二十七年,户部将原河南所开赈捐改在顺天收捐,所收银两解交部库,至二十九年收捐417万余两。由于成效很好,道光二十九年再开大捐“筹赈事例”时,户部选择交由顺天府一手经理,参照豫工二卯事例条款和顺天捐输办理,以归简便。不过,此时户部和各省尚未因捐款发生明显矛盾。清廷允许各省办理捐输,户部也主动允许办捐省份延长收捐时限。如在滇黔军务捐输截卯前,户部发来咨文,“如该省收捐尚可接续办理,自应暂缓停止,俾军需经费得以借资周转”。这主要因为户部统筹各省财政的能力下降后,“在外筹画一费,即在内省拨一项”,各省开捐筹款可避免地方频繁请拨内帑。另外,户部对各省奏报的捐输收入仍有一定支配权。第2次陕甘捐输收银60万余两,陕西巡抚林则徐认为“此恐不能继,而鄙意更恐部中见银数之多,遽行奏拨,故以夹片阻之”,希望户部允将捐款用于本地军务。最终陕甘奏报4次捐输合计收银197万余两,户部要求从中解送共计50万两至天津道库,用于采买京米。滇黔捐输亦是如此,所收捐银除拨付军需外还剩余22万两,时任云贵总督林则徐不敢随意挪用,听候户部指拨。不过,如果地方瞒报捐输收入,户部也无从监督,“所捐之银均系该省动用,并不造册报销,其捐数银数是否相符,臣部亦无从稽复”。虽然未得到正式的制度性承认,相较此前各省只能向中央请款或自行摊捐以应对例外支出,办理捐输为其提供了新收入来源,各省获得更大的财政自主权。而户部也通过顺天府办理捐输,还将大捐转交顺天府办理,从而同时按照大捐、捐输章程收捐,获取更大利益。虽然学界对清前期捐纳捐输的区别有所辨析,但晚清史料多将两者混同,学界也多不区分二者。本节讨论咸丰初年财政危机下,中央层面的捐纳开始向捐输转变的过程,解释咸同时期捐纳捐输合流及时人普遍使用捐输一词现象的成因,并观察“捐”的泛滥对晚清财政的长期影响。咸丰帝即位后欲革新朝政,“求直言、停捐例、禁开矿”。其中“停捐例”指他即位后即下令停止筹赈事例,随后还根据给事中吕贤基的建议下令停止捐输,但因太平天国运动的爆发,清政府很快又重启办捐活动。首先,战争前线各省纷纷请开捐输。道光三十年十月,两广总督徐广缙奏请捐资募勇,按海疆捐输成案给予议叙、顺天捐输章程进行选补。清廷下令将广东所收捐输用于广西军务,但大部分收入被广东截留,因此咸丰元年正月,广西奏请在广西省城设分局收捐,署理广西巡抚周天爵还以军队缺粮为由,请求开办米捐,“就近收捐,查照江苏捐米成案,酌量核减”。米捐虽然最初遭到户部反对,但最终还是得到推行,“司友力言其不符,然军书傍午之际,何必苛求,粮与饷皆所必需,无为遥制也”。因广西地处偏隅,恐报捐者裹足不前,湖南也于咸丰元年四月在长沙设立捐输局。两广、湖南所开捐输均按顺天捐输章程办理。其次,由于财政压力,道光三十年十一月,户部尚书孙瑞珍认为应尽快重启大捐。户部右侍郎翁心存在日记中记载,“苻翁来言开捐事,意甚坚决”。翁心存倾向仅在广东一省开办捐输,但无法阻止孙瑞珍,“只得随同画稿”。此事最初得到咸丰帝批准,但御史袁甲三、吕贤基等相继反对,咸丰帝又下令暂缓开捐。由于战时缺乏监管,各省办理捐输存在不少弊病。据统计,广东收捐24万余两,请奖人数竟有1200余人,平均每人捐银仅200两;广西收捐10.9万两,请奖人数多至400余人,平均每人捐银仅272两。相较而言,湖南收捐21.7万余两,请奖人数180余人,平均每人捐银1206两。御史宗稷辰指出:一是请奖混乱,“请叙之例又多参差”;二是价格随意降低,户部无法了解实际报捐数额,“外省军营所用虚折太多,不堪细诘”;三是道光末年以来新加“遇缺、分缺、指省、加遇缺先选”等花样,破坏此前选补规则。他提议永远停办捐输,另开大捐,避免捐输扰乱捐纳,“捐例复其旧,人心静而王道可渐复也”;若早开大捐,“不至帑藏之窘如此也”。两广、湖南等前线省份虽开办捐输,但收入有限,无法满足军费需求。咸丰元年九月,大学士赛尚阿、祁寯藻、裕诚及若干户部官员联衔上奏,再次请求开办大捐,称筹饷事例,并要求各省捐输一律停办。不过,开大捐命令下达后,两广总督徐广缙希望以接济团练名义继续办理捐输,考虑到广东此前捐款较多,户部同意广东、广西对捐资较多者进行专折保奏、请奖。山西、陕西富商较多,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捐输达数百万两,咸丰帝又将请奖范围扩展至此二省等。可见捐输并未因为大捐开办而停止。此后捐输范围继续扩大,程序内容上也逐渐与大捐无异。其一是各省捐输实官者可进入筹饷事例班次。咸丰二年三月,户部奏令各省一体收捐;四月,咸丰帝颁发上谕,“将原议劝捐章程量为推广,准照筹饷新例条款一体报捐”;四月十六日,户部告知各省,“续捐银两,于接到部文之日起,有愿归入筹饷新例报捐者,令照新例,每半月造册咨部办理”。其二是原由户部收取的常捐也允许各省收取。常捐是户部日常收入的一部分,嘉庆时期“岁可入银四百数十万两”。筹饷大捐开办时,户部希望大捐、常捐均归北京办理,特别严禁各省办理常捐。如咸丰元年十一月,广东以接济团练为名续办捐输,两广总督徐广缙请求将常捐中的封典、职衔一体准其报捐,遭户部反对。大学士祁寯藻认为“封典职衔,乃现行常例事宜。近年部库度支赖以补苴,犹恐不足。若并此而移之外省,一旦京饷不敷,臣部从何设措”。湖南于咸丰元年请求获得收常捐权限,亦被户部捐纳房驳斥,“常捐之款,近直视为正供矣”。江苏巡抚杨文定请求收捐京外职衔、加级、封典等常例,同样遭户部拒绝,“外省不得并收常捐,侵占部库”。最初只有位于战争前线的广东获得收常捐的权限,邻近的江西、福建、湖南三省士民被允许往广东报捐,其余常捐统归户部办理。但各省仍不放弃获取办理常捐权限的尝试。咸丰三年,两江总督陆建瀛等再次请求允许其按照常例收捐,他认为,“江苏省士民类多不求仕进,止以职衔、顶戴为荣”,士民倾向于报捐虚衔而非实官,因此请求收捐常捐中的封典、职衔,得到咸丰帝批准。随后各省纷纷援例开办常捐,“捐生希图便利,无复赴部捐纳”。各省开办常捐直接侵夺户部利益,常捐“岁供部库支款常三之一,自各省迭举捐输,遂减太半”。其三是空名执照的发放。根据捐输程序,报捐者在各省交纳捐款后,仅可得到藩司所发的实收单据,须由各省将名单汇册报部。由于军书傍午,捐输事务处理缓慢,虽清廷下令吏部在收到捐案后一个月内应将执照发交各省,但实际仍需等候日久,导致报捐者意兴索然。咸丰三年,雷以奏请户部颁发空白执照给粮台,以劝军饷;安徽巡抚李嘉端也奏请将空白执照发交安徽。九月,户部决定发放空白执照给军营,最终谕旨将空名职衔、封典、贡监生执照发交山西陕西等省;花翎、蓝翎执照发交各路粮台,之后甚至向各省颁发空白的实职执照。由此,报捐者无须前往户部换照,既便利了报捐者,也使他们更信任地方捐局。但户部不仅损失办捐收入,还在向各省索要属于户部收入的饭银、照费等杂费时遭咸丰帝训斥。其四是捐纳银两归入捐输奏销。由于各省收捐数额颇多,从咸丰二年二月至三年正月,各省官员捐输129万余两,绅民捐输424万余两,为继续鼓励捐输,清廷出台捐输广额方案。咸丰三年三月,大学士裕诚等提议,按照各地捐输数额多寡酌增乡试中额、院试学额,此后罗惇衍又奏请将各省援照大捐事例报捐者,归并捐输核算,也可以酌加中额和学额。各省捐纳捐输虽然在收捐时有所区别,但在核算奏销时都归入本地捐输。至此,各省推行的军务捐输与户部所办捐纳已几乎没有区别,既可按照筹饷新例收捐,也可收常捐,“查历届捐输成案,均系核其官阶银数,指项报捐。是虽名为捐输,实与大捐无异”。曾国藩的办捐经历中,捐输、捐纳合流及地方办捐权限扩张的过程十分清晰。咸丰三年八月,曾国藩驻扎衡州,为筹措军费设立城工劝输局。由于城工捐输需要等到工程完毕后才可奏明奖叙,“核计自上兑之日起,至发给部照之日止,相隔常在三四年以外”,周期过长,报捐者心有疑虑而观望不前。城工捐又属于请奖性质,士民不能捐得监生、贡生,“故人人无从下手”。曾氏因此提议由城工例报捐者“准归入筹饷新例之内”,随后又奏请颁发空白执照。城工捐本属于地方捐输,归入筹饷事例后,便可指项报捐,随时给予报捐者执照。因程序便利,户部亦想开办捐输。在户部看来,各省劝捐积有成数后,自应迅速将钱款提解北京,但战时状态下,户部难以稽查各省捐款。而此时北京的财政状况日渐恶化,咸丰二年户部新收银737万余两,咸丰三年骤降至475万余两,加之长江运道因太平天国运动被阻,解送的漕粮减少。此外,云南所产铜斤也难以运送至北京,影响铸币。咸丰四年,户部以收捐铜斤以便铸钱的名义设立捐铜局,“暂议捐输,借资补助”。捐铜局仅在北京开设,名为捐铜铸钱,实则预筹京饷,为与各省竞争,“是以奖叙从优,其余各处报捐不得援以为例”。相较于清前期通过捐纳房收捐,捐铜局办捐程序更简化。清前期捐纳程序包括具呈、行查、发放札付和小票、上兑、给照,每个环节均需一定时日,且多次与官府打交道,增加了被书吏勒索的风险。而捐铜局规定,报捐者现场交钱,承办司员核算后奏请奖叙,当堂开列清单、发给执照,与各省获得空名执照后办理捐输的程序一致。至此,户部开始在北京办理捐输,捐输因各项便利成为咸同时期的主要办捐形式。户部和各省大规模开办捐输后,捐输成为清政府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总计十余年以来,筹饷之方,名目繁多,其大要不过二端,曰捐输、曰厘金而已”。由于战时捐输奏报混乱,档册遗失,难以完整搜集捐输数据。本文一是利用捐输增广学额、中额规则反推实际收捐数额;二是查阅档案,利用部分省份较为完整的数据,修正广额反推数据。“筹饷事例”收捐数额统计见表3。咸丰元年至光绪五年(1879),“筹饷事例”共收捐1.51亿两,由于档案遗失以及官员捐输等未计入其中,实际收捐数额应更高。根据周育民估算,咸同时期清政府军费支出为6.27亿两,推测捐输收入占军费比重约24%。捐输为清政府应对咸同战事提供财政支持,但也给民众带来沉重负担。首先,各省以劝谕捐输为名,行勒捐之实,派定捐数,强取于民,如贵州省所办捐输连年不辍,导致“乡户自此无宁日矣”。其次,各省还以捐输之名衍生出多种办捐形式,为晚清杂捐的兴起提供了制度基础,加重百姓负担。如亩捐、沙田捐加征于地亩,按亩、按粮摊派,实际打破“永不加赋”规定;江苏扬州府收取草捐,“无论田亩肥瘠,每田一亩捐草四十八斤,每草一石交钱三百二十文”;指捐则以资产为标准,按户收捐,“上户五千两,下户八百两,按年交纳”;厘捐、茶捐、洋药捐、盐捐等按照货物数量征收,如皖南茶捐从同治元年(1862)征至光绪六年,收捐达1241万余两,商人报捐后可以请奖。为了便于向城市商人收捐,清政府还开铺捐和房捐,通常收取一月或两月房租。收捐权限的下移还对吏治造成恶劣影响。由于减成、折价收捐,“其价愈廉,趋之若鹜”,导致分发至各省的候补人员增多,“道府多至百余人,同通州县多至数百人,佐杂多至千余人”。人数愈多、得缺愈难,候补人员不仅补缺无望,短期署理也遥遥无期,“困苦穷饿,莫能名状”。报捐者为获得选缺,除了加捐花样外,往往寻求保举,“不曰谁之门生,则曰谁之亲旧,不曰谁之同乡,则曰谁之情托”。报捐者得缺后希望尽快收回成本,又加剧贪腐,导致吏治更加败坏。晚清时期虽屡有停捐建议,但光绪五年停捐后,清廷很快又于光绪十年重开海防捐,随后郑工捐、新海防捐接连开办。相较于清前期的偶尔行之,晚清大捐长期开办,暂行事例在办理频率上俨然与现行常例无异。捐输、捐纳在卖官鬻爵的本质上没有区别,随着两者合流,时人普遍不再区分而多使用捐输一词。各省因捐输获得大额财政收入,李鸿章、李宗羲等督抚进而将捐输视为咸同时期各省新增财政收入。清末清廷虽有意控制办捐活动,但各省以筹饷捐、绅富捐、筹饷新捐、秦晋实官捐等名目,继续获得收取实官捐权限。由于甲午赔款、庚子赔款、办理新政的费用不断摊派给地方,州县只能不断加征各类杂捐以筹措款项。各地风起云涌的抗捐运动,成为清朝覆亡的重要原因。咸丰朝是清代财政制度急剧变革的时期,旧有“量入为出”体制难以满足巨额军费需要,逐渐向“量出制入”转型。由于“永不加赋”的祖制和农业税缺乏扩张性,以工商税为主体的税收体制逐渐建立。有学者注意到,税收体制转型是一个渐进过程,如厘捐在开办之初具有“变通捐输”属性,厘金创始人雷以在扬州筹饷时,先开捐输,后因筹款不足,再开亩捐、厘捐,向所有捐款者发放执照,“捐厘章程,系于劝谕捐输之中,设法变通”。此后部分省份在厘捐设立初期,也被允许为交纳厘金的商人奏请奖叙,或捐输、厘金并征,将所得大部分作为捐输请奖。晚清捐税的制度设计提示我们,捐输是把握晚清财政转型的重要切入点。本文尝试解释两个问题:一是清政府用以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重要财源“捐输”是如何出现、演变的。山东巡抚丁宝桢认为“地丁、关税而外,厘金、捐输无非意外生财”。第一次鸦片战争和连年河工促使清政府改变办捐制度,相较捐纳,捐输在报捐成本、交纳地点、报捐程序、铨选顺序等方面均占优势,得到报捐者青睐。咸丰初年,户部希望停止各省捐输,但财政压力和各省办捐获取收入的经验使地方不愿放弃这一财源,清廷相继允许各省捐输按照大捐请奖、允许各省收常捐、将空白执照发至各省,并将捐纳银两归入捐输核算。最终户部也开设捐铜局办理捐输。户部、各省以捐输之名行捐纳之实,二者合流后,捐输成为晚清主要办捐形式。二是捐输扩张对晚清财政的影响。捐输在道咸之际成为各省重要财政收入来源,为应对第一次鸦片战争和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提供财政支撑。直至咸丰中后期,以“变通捐输”为名开办的厘金在供应军费和地方财政收入中所占比重才逐渐提高。厘金之外,咸同时期以“捐”形式产生的亩捐、铺捐、茶捐、丝捐、洋药捐等,一方面避免“加赋”之名,另一方面为各省因地制宜汲取财源提供制度基础,促进税源主体向商业税转型。央地财政关系层面,学界通常将咸丰初年清廷允许各省就地筹饷视作财权下移的标志,将开征厘金视为近代地方财权扩张的起点。但1840年后豫工事例与海疆捐输并行,部分原由户部控制的办捐财源已下移至各省。在清廷看来,户部银库储备稀少,地方开捐可以免于向户部请帑,“多一分捐资即可省一分帑项”,也能减少奏请截留地丁、盐课、关税等正项收入的情况,保障中央财政收入的稳定。户部财政调控能力下降后,皇帝更支持各省办理捐输。而户部办捐收入受到影响后,曾试图维护专收常捐之权,后通过设立捐铜局办理捐输,降低收捐价格,简化收捐程序,从而与各省竞争。捐输办理方式的变化反映户部财权向各省转移的过程,以及户部加强财政集权的努力,是观察晚清央地财政关系变化的重要窗口。道咸年间办捐制度的变化也带来一系列弊病。其一,捐纳本属中央财政收入,其权限下移只是战时临时举措,但各省收捐权限扩大后,相关收支不进行奏销,州县在征收正赋的同时劝捐,顾此失彼,甚至以派捐之名搪塞钱粮之责,导致财政制度混乱。其二,各省以劝捐名义进行勒派,进一步增加民众负担,至甲午、庚子时期,因战争赔款、政务经费摊派于州县,杂捐膨胀,加速清朝覆亡。其三,各省利用饷票抵捐、捐借、米捐等方式减价收捐,报捐价格低廉,加上指省分发、捐免回避等各类捐例纷纷出现,败坏旧有选官体制,“官所以多,由于捐输太滥”。大量士民通过捐输进入仕途,候补时间加长,部分报捐者进入各省厘金局、善后局等机构,为收回买官成本,往往侵吞钱粮、贻害地方。特别是晚清督抚权力扩大后,报捐者通过督抚以军功、劳绩保奏,进而获得实官。捐输与保举联动,挤压科举入仕之途,也对近代政治文化产生深远影响。
《历史研究》投稿系统已进行全面安全升级,升级后登录域名变更为https://lsyj.ajcass.com/。可点击下方“阅读原文”,关注中国社科院学术期刊官方微店,订阅《历史研究》《历史评论》和《中国历史研究院集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