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镇:《春子》这片辽阔的土地啊,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它养育的女儿?

文化   2024-09-23 00:00   江苏  


转载自:30号院

《春子》这片辽阔的土地啊,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它养育的女儿?

文章原标题:《春子》

作者:马镇 

人老了总有萦怀于心的隐情,既难刀断弃之,又在心底时不时地折磨一番。唉,西山已近多情远,说说吧,落个清净。



一:知青从不加入,保持着一点点北京人的尊严,但听着也过瘾。......不管怎样我还要感谢社员,让我在十九岁时知道了人世间最宝贵的知识。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1969年春,我从北京来到吉林这个边远的县边远的公社边远的生产队插队落户,如果在边远的后面再加一个定语就是穷,生产队一半的土地是寸草不生的盐碱滩。那年月让东北农民种粮食亩产过黄河跨长江,过黄河多少斤?五百,不是公斤,是斤,可起五更爬半夜地折腾,累得社员连炕上那点儿公粮都交不上,忙活一年楞是过不了二百斤,更别说跨长江的八百斤,只是队长吹牛皮的吐沫星子一年比一年喷得多。当然孩子没少生,我猜想一定是起炕前恢复体力后的人性使然吧。再说东北女人当了媳妇便不再上工,炕上的骚劲儿也绝不会让男人躺了一夜还抗交公粮的。

      这辈子再没那么累过。初到时正赶上播种,农活儿还算轻,到了五月底苗长出来要铲地了,才知道农活儿的厉害。东北的农民靠着无垠的黑土地贪婪地只知挥舞锄头开垦,广种薄收,从不想着精耕细作,我们队一个社员要种可怕的四十五亩,这还是账面上的,要算上瞒地偷种的,每人五十亩都不止。干嘛偷种?为了少交政府的公粮呗。下半夜刚两点半,天黑得连星星都瘆得慌,生产队打更的老郑头儿便到各家窗户底下喊“烧火了”,意思是让你家老娘们儿点灶做饭,你要不应声,老郑头儿就停不下“烧火了”的催促声。我们集体户有雇来的老贫农张大爷专事做饭收拾屋子,他起来时我们也早已被老郑头儿的呼喊惊醒了。为啥叫惊醒?那是躺下就怕听到的声音,身上每块肌肉都在疼,谁不想多睡一会儿?

     朦胧中又是一声揪心的喊:“起床嘞!吃饭嘞!”是张大爷的饭做熟了,但满大炕的男生都沉默着不动,闭上眼睛争那可贵的几分钟睡眠,就像临上刑场前的犯人,明知前面黑洞洞也要磨蹭着脚步,让生命多留人间一忽儿。四点,生产队挂在院子门口的破钟响了,比前面的两声喊,这声音才叫惊心动魄,上工迟到是要扣工分的,刹那间大炕上的男生从僵尸状像安上弹簧似的腾身而起,几秒钟便提上裤子套上衣服趿拉着鞋,蹿到外屋厨房锅里拿起两个苞米面贴饼子便冲出房门向生产队奔去。我人高马大总跑在前面,就为先进到生产队,爬上炕在队长赵老二派工前再偷睡一会儿。这是跟社员学的,抢到炕上睡一会儿就像贪了多大的便宜,那才美呢。

     东北天亮得早,初夏四点半到地头时已放亮了。队里的田甭管高粱玉米还是大豆,一条垄标准的一里地,无论铲地还收割,都是半天六条垄,一天十二条,整整的十二里地,想着都累。呼啦啦簇拥着赵老二到地头,赵老二啥话没说伸锄头进地便铲起草来。旧社会这叫打头的,他在前面铲,伙计是必须跟上的,跟不上东家要扣工钱。可我们知青和社员都不动弹,为什么?没吃饭呢。在地头薅棵葱,望着赵老二的后背一口贴饼子一口葱,美滋滋地吃着。活儿还得干,六条垄下来累得将腰撂在垄上躺着。

      北京的孩子普遍懂事晚,就拿生孩子说,一直以为男女同床共枕时,精子便从男人身上飘到女人身上,于是在女人肚子里便长成了孩子,对那真正的苟合之事还要拜谢社员的赐教。铲地是极无聊的活计,但对社员却是社交的最佳场所,交什么?黄词儿荤段子,你一句他一句像打擂似的能从头垄唠到六垄铲完,而且不带重样的。知青从不加入,保持着一点点北京人的尊严,但听着也过瘾。不过在我知道男女苟合的真像后,心中泛起了恶心的情绪,不久又有了莫名的冲动。不管怎样我还要感谢社员,让我在十九岁时知道了人世间最宝贵的知识。

      七月中旬铲完第四遍便歇下了大田的活计,要出公差到二百里外的洮儿河修防洪大坝。队里指标十个,集体户的十个男生全部上阵。说是重视水利建设,挑精壮的小伙子上防洪前线,其实七八月正是东北农民繁殖的季节,绝不会轻易离村远去。这时地里的庄稼只待九月后的收割,没了正经农活儿,瓜果蔬菜疯长起来,让苦日子终于得到享受的时机,男人松开的筋骨也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向老婆交公粮,老婆清晨也不再缠男人睡起了懒觉。

       我们在水利工地上的累只是换了个地方,照旧四点钟起床,照旧四点半上工地。每人每天五方土上堤,十人五十方。为保全大堤,土要到五里地外的土岗上取。两挂大车,一车一方半,多了牲口拉不动。卸到堤下装草袋子,然后再往堤上扛。

      披星戴月干一天,晚上睡在窝棚里不想说话,连刚刚苏醒的性意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睡觉全成了无知觉的行为。唯一的念头是盼下雨,堤上堤下连同道路一片泥泞,不用说马车赶不动,就是装上土也是烂泥,装不进袋子筑不成堤,于是只有歇工。可上堤的土一方不能少,歇歇停停干到八月底还没有完工的迹象。

     粮食、烧草眼看没了,正愁得要第二天卷铺盖回家,傍晚打更的老郑头儿赶着一架草车来了,草垛上装着粮食蔬菜,还坐着刚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小刚子。跳下车老郑头儿便兴奋地朝我喊:

     “林方,公社刘书记让你赶快回去!”

     “有事儿?”我的心咚咚直跳。

“你自己看。”他从兜里掏出个折叠的信封递给我。

     我顾不得看封文,撕开信封用有点儿颤抖的手指夹出信纸,打开,竟是借调我到公社中学做代课教师的公函。

     老天开眼了!



二:我第一次感知了人性之恶。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公社刘书记到北京接的我们,他是个爷们儿,见到我就像有缘分似的跟我唠个没完。他说,你们一百零八个北京知青都分到咱黑水公社,那就是一百单八将啊!你就是林冲,看你这大个子。你多高?一米八四。乖乖,那不是林冲是谁?我看了你的档案,得过中学市运会百米冠军。你跑了多少?十一秒九。乖乖,以后县里运动会拿牌子就看你了。运动会上咱公社年年看人家拿牌子,羞得我不敢上会。
原来他看了我的档案,原来喜欢我是看我能运动会拿牌。管他,让公社最高领导看上总比扔坑里没人认识强。但不喜欢林冲,武艺再高老婆弄没了,太惨。不过我没表示不满。咱公社有河?没有。那为啥叫黑水?一片横竖五里的洼地,下雨全公社的雨水都往那流,积成个大水泡子,不知咋的水发黑,就起了这么个怪名。我心里打了个寒战,感到有点儿背。
到生产队落户后,他骑自行车下来视察时跑集体户看过我两次,知道我累,叫我经得住考验。我送他到村口,临别他低声对我说,林冲难不难?最后成了五虎将,成大事者没有不吃苦的。说罢一笑,蹬车而去。现在他真成了我的贵人。
到学校报到才知道,教初中体育的蒋老师退休了,学校打报告给公社要求再调一位。刘书记看了报告没犹豫便批示调我。代课教师不占编制,经费由公社出,省去了向县教育局申请的麻烦,书记一支笔万事大吉。
我的父母都是老师,这叫我打小就喜欢教师的职业,现在更像是上了天堂,月薪三十二元,不用像牲口似的干活,不用听黄色的段子,不用除了炕上苟合的事情便无事可思;可以像父母一样尊严地站在课堂上,可以在夜晚灯下静静地读书,可以在床上舒展肌肉美滋滋地睡觉,可以享受清晨悦耳的闹钟叫醒声。于是,有了我难忘的第一堂课。
东北不缺的就是土地,别看学校教室都是土坯房,却有一个标准二百米跑道的操场,内外道镶了一圈红砖,据说是校长带高年级学生在盐碱甸子上烧的,碱土粘度差,酥得要死,镶的砖没几块整的,但还是让我看着舒服。
早早到操场边候课,上课铃声刚响,学生们便在操场上列好队。我猜想这帮孩子一定早就传说我的光荣历史,盼着我的到来,好给他们上个新鲜菜。但那个礼崩乐坏的风云未散,学生斗老师的场景还在这些孩子的脑中游荡,已开始发育的女生排在后,队形还算整齐,矮一截的男生就没样儿了,歪头吊肩,扭腿屈腰,除了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盯着我,周身都在使劲儿。
紧张极了,面颊的肌肉在抽搐,闭在唇里的牙也在相撞,似乎听到了嘚嘚的声音。不知所措,忘了说什么,呆站着。怪谁?三天前还在防洪大堤上扛土袋子,现在就当老师了。没人教我,农村缺教师,都是这么赶鸭子上架,何况我只比这帮孩子大四五岁,城里的学生气还没脱呢。听到了轰笑声,一个尖尖的男高音冲云破雾惊醒了我:“林老师手发抖了!”才发现拿花名册的右手抖动着,赶忙将双手背到臀上。
语录伟大的教导根本用不上,唯一令我镇静下来的是我的年龄,我是大哥哥,你们这些小屁孩儿发什么神经?立正!稍息!我突然大喊一声,惊得孩子们一怔,不由自主地顺从着我的口令。我笑了,孩子们也笑了,女生是捂着嘴笑的。一阵轻松,教师生涯的第一关就这么倏然过去。
我学着在学校上体育课的程序,点完名发令右转弯跑步。岂料不灵了,全都直勾勾笑眯眯地望着我不动弹。我要发怒,蓦地后排一个清脆的女声刺破了我的情绪。“林老师,给我们表演一个吧!”原来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了观赏动物。
顺着声音望去,女生排头站着一个比前排男生高出一头多的女孩子,秀颀的身姿,轻盈的体态,白皙俊美的面庞含着稚气的笑靥,晶光闪灼的杏眼带着顽皮的娇韵,没有丝毫的羞涩,挑战般地看着我。乱了,男女生起着哄鼓掌,没错他们上课前就商量好了。
还要说说为什么女生比男生高,不仅仅是发育比男孩儿早,农民歧视女人,男孩儿刚满六岁就被大人领着上学,将操心丢给了学校;女孩儿七岁正好帮娘干活儿,只要不闹着读书,到九岁也进不了校门,反正不识字也嫁人,到公社找关系,十六岁出聘,彩礼一个子儿也少不了。这么着十五六岁的姐姐打十三四的弟弟,男生能被女生按在地上揍。
点名时知道这个出头的女孩儿叫冯迎春,小名春子,看上去就比男生年纪大。蒋老师交接时告诉我,说她天生一个田径苗子,女神行太保,高中生都跑不过她,让我重点培养她。铭记无需万箭穿心,只一箭便无路可逃。我记住了她。
“表演什么?”
“百米。”
老师能随便应允学生的要求吗?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脸烧得自己都感到冒汗。不料春子又喊一句:“蒋老师说的,你在北京得过全市学生百米冠军!”
男女生又跟着起哄喊起来。
跑就跑,不拿出点儿本事还真降不了这群小兔崽子。刚应下来,春子便鬼精灵喊着去教研室拿跑表、皮尺,回来时连我放在办公桌下的跑鞋也拎来,那是我晨练用的。
就这么我成了学生,他们将我带到起跑点,给我用树枝划线,给我拉皮尺量跑道,又用一根枯树枝挥舞着给我发令。而春子早就站在终点端起了跑表。这小姑娘一准儿是蒋老师的红人,老练得很。
十二秒五,还不丢人。春子举表告诉我成绩时,眼中充满了钦佩的光。孩子们跑过来欢呼。我知道教师的资格被通过了。
从这天起我接替蒋老师成了春子的专职教练。她家的村子就在学校边上,每天下午有的是时间训练。我将在北京所学一一传授给她,与她一起练一起跑,不像师生,倒像兄妹。她的成绩也坐上直升机飞速地提高。
斩短截说吧,当年校秋季运动会,春子的百米以十三秒五夺冠;第二年在县夏季运动会又以十三秒破县记录;第三年在地区秋季运动会上,当她创下十二秒三的百米记录时,喜狂了运动场的观众,惊动了省体委大楼,电报、贺信刷刷地飞来,省报更以伟大成果的堂皇美誉送给了春子。眼看着一颗新星将飞向省城,飞向全国。其实我有预感,这两年训练带她跑,她就像猎狗似的撵得我比兔子逃命还狼狈。每当我鼓励她拿全省冠军,她总嘲笑我目光短浅。“我要当世界冠军。”她说。
如高山采云,长河逐浪,我有了成就感。可你能想到吗?郎朗晴天却乌云随之而至。妈了巴子的,也只是我自个儿心中有了成就感吧,春子在地区运动会一举成名,我不仅没获得荣誉,整个县城带黑水公社的公职教职将我像臭狗屎一样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硬传我与春子不干净。我第一次感知了人性之恶。
是回集体户时同学告诉我的,听后怒火中烧,连摔三只大碗,举第四只碗时被户长小鲁和仨同学拽胳膊拽腿扔到炕上。你丫耍什么疯?你丫跟这小县城农民置什么气?按村儿里毛岁数算春子也十八了,你丫二十的大小伙子就是真爱她怎么了?我是老师!老师怎么了?再有一个月她就毕业了。那也不道德。别扯你娘的淡,小鲁骂道,碗摔了赔,谁叫你丫挣工资的。我被骂蒙了,躺炕上一夜未眠。
春子十七了,运动使她发育得高大丰满,加上自信的气质,走在路上连纸屑都会飞起来。晒得很黑,使她的脸庞更像雕塑似的立体而清晰。她就是东方的美人儿。那年月中学四年制,初高各两年,八月份她就高中毕业,可我终究是教师,知道师道的底线。喜欢春子,是职业理想与追求的喜欢,是一个造物者对自己创造物的喜欢,是采珠人将珍珠剥露于世放其异彩光华的喜欢,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喜欢。但拷问我的灵魂,对春子的喜欢只是职业理想吗? 
那是一条红线横在我前面,令我绝不会越过它。后悔吗?往下看吧。


三:那一刻红线在心里断了。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第二天晚饭后我到刘书记家,刚开口诉苦,立马被他喝住。你和春子的事我都调查了,正常师生关系,狗屁事没有。这就是组织结论,对春子该训练训练,情绪不可有。咱黑水要出名人了,我在北京没看错人,好好干!他的慷慨激扬感动得我涕泗滂沱,泪花子让他放下官腔,向我说起了人话。蝲蝲蛄都在野地叫,在北京听得见这瘪犊子叫吗?一叫叫一片,就是招母的下崽儿,听它叫不种庄稼了?黑水地方小,甭说读水浒,三字经能看懂的也没几个,让他们逮住个话题还不像说大书似的胡编乱造到处扯闲片儿。你是林冲,在我面前委屈掉几串儿眼珠子不丢人,回到学校还得英雄好汉立马长枪。春子是你培养的,功劳谁也夺不走。
刘书记,您就是宋江,我用袖口抹着腮上的泪说。你说得对。他竟没否定,亏了那时还没批投降派宋江。黑水两万多口子人复杂的很,上下左右,血脉相连,又历史渊源,家族相仇,没宋江那两下子拢不住人心,干不了几天就得跟你一样被蝲蝲蛄龇牙咬得遍体鳞伤。
从刘书记家出来时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蝲蝲蛄叫吧,老子铜头铁臂不怕咬。
直到苞米高粱头遍地铲完,入夏老天爷没下过一场雨,小苗可怜巴巴地萎缩着嫩叶在风中摇摆,空气干燥得要把人烘干。那年月无论中小学都要学工学农,公社没工厂,拨了五十亩地做了中学的学农基地。伟人的学农是让城里孩子认识庄稼,庄稼地里的孩子上学还用学农么?在家不下地干活儿䞍等着挨鞋底儿。县革命委员会下令全县抗旱,学校全部停课,初中生回家,高中生上学农基地。
从地区运动会回来正赶上停课抗旱。我把春子叫到办公室,先将一份抄好的训练计划递给她,然后绷着脸说,九月开全省运动会,七月中旬地区集训,你已经上了名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训练一天也不能停,白天抗旱,吃过晚饭就到操场来。我想说这一个月后你就毕业了,我带你训练也是今生最后的时光,希望你珍惜,但堵在心里吐不出来。自己都感到没说人话,这是怎么了?一个晚上就像度过了一场无妄的灾难,所有美好的感情都发生了改变。蝲蝲蛄的叫声还是厉害呀!
春子低着头,脸飞上了羞红。看出她的窘态,想她一定听到了流言,一定委屈地哭泣,一定也明白这一个月时光的珍贵。计划书快被她攥碎了,像有什么更深的心事折磨她,又不好问,甚至对那些流言都不好向她解释,怕伤她的心。她朝我鞠个躬甩头走了,我随即陷入沉思。
公社农技站在黑水泡子周围置了十台抽水泵,在岸上挖坑埋了十座巨大的铁皮水箱,十里八村的井旱得见底儿,都赶着水罐车到黑水泡子拉水。在北京听到刘书记说起黑水的来历还觉这名字瘆得慌,这时方明白黑水泡是公社的救命菩萨。
学校的五十亩田距最近的水箱一里地,没有水车,全凭一百多个学生和老师挑。插队两年,实际只干了半年农活儿,洮儿河防洪扛草袋子虽然上过肩,也只凭力气一铆劲儿的事,唯独挑担子没干过,扁担上了肩方知道最见童子功。无论男女生,挑上水桶小碎步行走如飞,再看我,老头儿爬山越爬腰越弯,头趟右肩肿,二趟左肩肿,到第三趟肩疼得只好将扁担挪到脖梗子上,弯腰塌背咬牙挪步,山一样的身子瞬间变成了窝头。一定丑得滑稽,迎面的女生朝我抿嘴笑,男生则咧开嘴不出声地笑,我不敢抬头,也抬不起头,老师的那点儿尊严都叫我扔到粪坑里了。
突然一双手将扁担从脖梗子上拖走,刹那的轻松让我抬起头,原来是春子抢走了我的担子。不会挑就不要挑嘛,去给苗浇水嘛。她一边生气地埋怨我,一边颠着碎步飞快地朝大田走去。我感谢她,可又说不出的尴尬,因为无论男生女生,无论迎面还是擦身而过,都张开嘴哈哈地笑起来。本是孩子们善意的笑,我却总觉得有其后的隐意,可能与流言有关吧,心有点儿虚。还是校长过来给我解了围,林老师,浇水去!浇水去!他又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看老师出丑笑是孩子的天性,甭放心上。
我去大田浇水,春子好像躲着我,直到下午收工也没见到她。
虽然双肩火燎似的疼,晚饭后还是到操场等春子。不知怎的总不愿看春子要出现的地方,望着落日的余晖生出怕意,怕春子不来,如果那样我将如何面对呢?
夜色渐渐笼罩上来,操场四周的树变得模糊不清,一个人伫立在苍穹下涌出阵阵惆怅,像旷野孤独的狼想对着幽深的夜空长嚎。当生活已经按照固定的节奏有规律地进行时,突然的中断就如优雅动听的音乐陡地失去了声响,叫人惘然若失。
夜幕终于关闭了天空,月亮从树梢后带着温柔的光升起来。我拔起麻木的双脚黯然地朝宿舍走去。
“林老师!”忽然身后传来春子的呼唤声。我的心一颤,猛地回过头,只见春子从黑暗中跑来,仰着不安的笑脸对我说:“你……你等很长时间了吧?”
我没有体察她的紧张,只平静了一下生气的情绪便板着面孔责问:“为什么才来?”
“我……”春子垂下眼睑,胸脯急剧地起伏。
“劳动很累是吧?但作为一个运动员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改变他的计划,因为他需要技术,需要身体,更需要意志。没有了意志就没有了运动员的一切,哪怕像你这样有希望的人。”妈了巴子的,我又不说人话了。
“我知道。”春子有些委屈。她走到我身前,将一件布质的东西拍在我胸上,然后扭头跑去。
我连忙按住,打开,原来是一件挑担用的垫肩!那折叠后的韧硬分明是刚刚缝制的。望着春子渐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真想扇自己的耳光。为什么不先听听春子的解释?为什么要居高临下地不说人话?为什么?就是在装逼。
心底骤然涌起一股难以表达的情感,翻江倒海,风暴雨狂,冲荡的血流快要从脑顶破壳而喷。
那一刻红线在心里断了。


四:嘴唇颤抖着想对她说,离开了黑水到北京没户口,没粮票,没工作,我这个哥哥养活不了你。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将断的红线系上,就算是清醒战胜冲动吧,老师就是老师,顶多是哥哥。话又长了。
刚下乡到村头个月就受邀参加队长赵老二儿子赵大瓜婚礼。没什么仪式,新娘子坐马车进屋后便不再露脸,唯一的场面就是上炕吃席。八碟八碗,碟子碗都是大柴锅炒菜,白菜萝卜豆腐豆芽,全不见肉,再加一大碗散酒,一人一口轮着圈喝,连划拳的机会都没有,直到最后一碗飘着几块肉片的汤上来达到高潮,随着筷子的争抢,几秒钟后碟碗像被抹布擦了似的,酒干菜净,婚礼结束。
新娘子小四儿是打更老郑头儿的女儿,初中毕业没上高中便下地干了活儿,头天还在一起铲地呢。东北姑娘豪爽,收工后在回村的路上她对我说,哥,我明天和大瓜结婚,你去啊。吓我一跳,这女孩儿矮小干瘦根本没发育全。你多大?十八。那天聊天还说十六呢。俺农村就讲毛岁数,娘肚子里出来算一岁,翻过年又一岁,我周岁还不到十六呢。可婚姻法男二十女十八。那是你们北京。你还什么不懂呢。她淡然一笑,那也是你们北京姑娘,我们这儿一大家子躺一铺炕,七八岁就知道怎么来世上的,我早就想自己有一间房子一铺炕。不知她是委屈还是庆幸,反正我无语了。
老郑头儿其实才四十二三,叫岁月摧残得老了二十岁,是村里最穷的户。还不是怪他自己,娶媳妇后只要钻了老婆被窝儿就落种,像兔子下崽儿一样连生了九个闺女,吓得他不敢回家睡觉。他找到队长赵老二要求打更,好睡在队部。赵老二精明,要和老郑头儿结儿女娃娃亲,明摆着不想给彩礼白娶媳妇。老郑头儿救急,只好应下来,不成想好运来了。打更的要在午夜给生产队的牲口喂夜草,老郑头儿干了一个月熬不住身底下的折腾,给牲口喂完夜草便溜回家,钻了媳妇被窝,完事后拎起裤子又去各家各户叫醒。媳妇糊里糊涂以为在梦游,可就这回的梦游竟种下一个男孩儿。村里女人嚼舌头,说是老郑头儿生头胎闺女不知道歇,刚满月就夜夜饶不过老婆,闺女种儿不接着才怪,当了更官儿入睡生产队大炕,歇了经脉才种出来儿子。奇怪的是,自从生下男孩儿,老郑头儿家的大炕定格在了十个孩子。男人们在铲地时调侃他现在每晚都溜门钻老婆被窝儿,不生的办法说得五花八门,只有他知道。但养活十二口人是他万万办不到的,年年欠队上口粮款,不过赵老二也年年给他发上面拨的救济款。郑家四姑娘出嫁没要彩礼也是人人知道的。
婚礼当晚,户长小鲁召开全户研讨会,讨论农村婚姻的恶习问题,念的哪篇毛选文章忘了,但读过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的语录是不会错的。看小鲁刚到农村的那股愤青劲儿,是绝不会想到两年后对我和春子的谣言竟表示出赞同。想来跟他的父母动乱中被斗,一次次因家庭出身打击他的进步有关。可我的愤青劲儿还没消失殆尽,堂吉诃德斗风车的滑稽在我心底仍是正能量。还是要为人师表,还是要斩断对春子微妙难言的情感。
系好垫肩,担起水桶,肩轻松了大半。艳阳高照,碧空如洗,心绪盎然。
我去挑水,不再有学生笑我,一切井然。但我一直在用余光寻找春子,希望让她看到用她缝制的垫肩挑水是多么轻松,可一直没有看到她。挑第二担水到在大田时,与春子同班的女生一边浇水一边不经意地对我说,春子家中有事没来,但我听出是有意告我的,从那无表情的面孔上,感觉到春子家中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家里谁病了?女孩子摇摇头。我不好对春子表示额外的关心,便担桶离去。
晚饭后我到操场等她,依然无影。穿上跑鞋独自在跑道上狂跑,任月光静谧,心乱如麻。
第二天依然不见春子的身影。再没有学生告诉任何消息,反之看我时都带出一种焦虑的眼神,而且很快躲闪过去,或者迎面相遇干脆扭过脸去。不祥的气氛笼罩着抗旱大田。
捱到第三天傍晚,春子依旧未来,再也忍耐不住,推开未动的饭碗起身去找春子。腿未动便楞住,只见春子已立在门前,头发散落,眼神失泽,面颊挂泪,周身垂缩,像一尊被污水泼过的雕像憔悴得几乎认不出了。这是度过了多少折磨的岁月才化成如此的模样?算算,才三天啊!她怆然望来,嘴角微颤,猛地趴在门框上失声痛哭。
我冲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说,只是哭。
我大喊,有些发狂:“发生了什么?”
“我是逃出来的,俺爹关了我两天。”
“为什么呀?”
“他让我结婚。”
“结婚?”我惊诧,“你马上就要去省里啦!”
“他们就是怕我到省里不回来,在市里比赛时给我登记了。”
“登什么记?”
“领结婚证。”
“你不在怎么登记?”
“男的是北井大队蒋书记的儿子,和公社秘书熟极了。”
“我去找公社刘书记告他。”
“他亲叔叔是县革委会副主任。”
“就没王法了?”
“这儿哪有什么法?”
她又哭起来。我想不出主意,只好说废话:“你爹就不为你的前途想想?”
“他拿了人家八百块彩礼给俩哥娶媳妇用了,还能想到我。”
又是卖闺女用彩礼娶儿媳,可八百块真是太多了。
“怎么没听你说过?”
“两年前小不懂事,怎好意思跟你说。”
“不理他,到时上地区集训,人走了能咋地。”
“北井来了三挂车抢亲,明天就拉我走。”
听到抢亲俩字一激灵,神经差点儿绷断了。这鸟儿不拉屎的地方最金贵的就是女人。爷爷刨一辈子土疙瘩,攒钱为儿子娶媳妇;儿子刨一辈子土疙瘩,攒钱为孙子娶媳妇;孙子刨一辈子土疙瘩又为他的儿子攒钱娶媳妇。农民苦啊,一辈传一辈,就是为了女人活着,火炕上抱着女人是他们人生最大的收获。嫁闺女不要彩礼行么?老冯家俩儿子娶媳妇,一个女人四百,干一辈子能看见八百块的票子么?蒋家不抢亲行么?为娶黑水最漂亮的姑娘花了这么多钱,竹蓝子打水人没了,谁承受得起?
有闺女不乐意要死要活不嫁的,也有借着闺女不上接亲马车赖钱的,男家只好来抢。说抢,女家是不会阻拦,否则失理会被骂一辈子,只能假模假式地劝。忙得是媒婆,抻着新衣边劝边与新娘子扯拨,直到给女人强穿上衣服,连拉带扯地拽出门,扛上马车,甩鞭而去。最开心的是村民,荒原上的小村子好容易来了这么一出戏是不会错过的,全村几百号人只要能动弹的都围在嫁闺女的家,比看开锣的大戏还热闹。闺女出嫁都要哭几声,那是装样子,抢亲看的是出嫁的女人抢天哭地喊叫,抱住马车辕子不上车。这时场面最静,只有女人的哭声撕裂着空气。围观的村民瞪大了眼睛,等待最精彩的一幕。会有一个年轻的壮汉猛地抱起女人的双腿,突地拔地举起,然后扔给马车上的一群娘儿们,不等女人挣扎起身,一张红毯罩在她身上,任凭挣扎再也动弹不得。人群中立时发出一阵粗粗的气声,把那口因紧张屏气看到的精彩舒服地吐出来。抢亲的马车远去,戏幕拉上,村民在满足中散去,须臾女家房子周围便空无一人。
想着春子也要变成哀嚎挣扎的女人,心一阵痛。要想主意,一定要想主意让这荒唐的婚事泡汤。
“带我走!”春子猛然甩了一下头发,目光盯在我脸上,放射出半个世纪都无法忘却的光芒,那是希望,是信任,是挚爱,是一个纯洁的少女献出生命的抉择。
“去哪儿?”
“北京。”
我慌了,胆怯了,无语了。回忆到这儿就想抽自己嘴巴子,我不是人!沉默,只是五秒钟的沉默,但是那样漫长,漫长得空气都要爆炸。
春子哭了,没有一点儿声响,绝望随着眼泪滴到了胸前。
我这个不可饶恕的懦夫,高大的身材,健壮的体魄,萎缩得像只侏儒。嘴唇颤抖着想对她说,离开了黑水到北京没户口,没粮票,没工作,我这个哥哥养活不了你。
就在这诛心的沉默中,春子娘突然闯到屋中,对春子大喝一声:“不要脸的,到这儿找野汉子!”顺手一记耳光,将春子打了个趔趄。不等我上前劝解,她又转身对我恶语,“你是什么老师?拐骗人家姑娘。平时把你当好人,原来是只狼!”
春子娘的喊叫像毒汁散在圣洁的水里,将我的自尊灼烧得崩裂无形,哆嗦的嘴唇更吐不出一个字。春子娘将春子向屋外推,春子抓着门框朝我投来凄楚求救的眼神,那是在用刀戳我的心。我本能地冲过去,岂料春子爹闪进来拦住我。
春子爹慢条斯理地说,诡谲味儿十足。林老师是好人,咱知道,可看中咱春子怎不早说?这会儿已是人家的媳妇了。我说,你们不能毁了春子,春子到省里参加运动会一定出成绩,她会成为国家的栋梁。栋梁?俺农民看不到那么远,你能拿出一千块钱么?能拿出来,我去跟老蒋家耍耍赖退亲,今晚拿不出来,林老师就别掺和事了。说罢,扭头就走。我欲追上,两个彪形大汉挡在了门前。我不认识,一定是北井的人。
我被软禁了。


五:正是春子应该到省城参加秋季运动会的时候,我接到北京体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这块伤心地。


北京老照片,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天黑下来方解除对我的软禁。
摸黑到刘书记家,这是我在黑水唯一可以寻求帮助的地方。他到县里开会去了,妻子齐老师与我同事,教高中语文,说话便无甚忌讳,落座就向她谈春子。只叨唠两句,齐老师打断了我,她说,事情都知道,我的委屈也清楚,但劝我,无论对春子有没有感情,哪怕是兄妹,都不要再深入下去,及时止住,恢复正常。我说,他们这是违法的。齐老师摆摆手,农村复杂得很,这种娶媳妇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知是歪风,风大难阻,政府不好插手。可春子是人才,国家的人才。好了,小林,我们不再谈春子,谈谈你。
齐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交给我,郑重地说:“这是知识青年选送大学生推荐表,老刘知道你会来,临走让我交给你填好。巧的是北京体育学院来地区招生,你正合适。老刘说,他将你从北京接到黑水,再把你送回北京,这是他对你最好的安排。别让春子影响你,走吧。”
齐老师语重深长,不知是感激还是庆幸,不知是高兴还是委屈,搜尽天下词汇也写不出那一刻的情感。今生再没那么哭过,眼泪夺眶,哭得胸口起伏颤动,却没有声音。
灰暗的前程突然变得金光四射,刘书记恩人啊!
可从刘书记家出来,没有想与爸爸妈妈的团聚,想得全是春子,心里大胆地向春子呼喊,能够有北京户口,能够有北京粮票,能够有北京的工作,能够养活你了!人到乐极便失去理智,幻想美好,即使大难临头也红日高照。我竟不知不觉走进春子的村,来到她家的院墙外。
院外停着三挂大车,三间干打垒的土房子不知点了多少油灯,将院子照得通明。东北民房都坐北朝南,中间的房门大开着,柴锅里热气腾腾。东房的窗户人影憧憧,喝酒划拳的行令声,起哄架秧的笑骂声不绝于耳。与这喧闹相对的是西房的安静,窗上挂着绣花帘布,是春子住的。她在做什么?哭哑了吧?一群村妇一定围着哄她,劝她,威吓她。透过帘布好像看到了春子正用求救的目光凄怆地望着我。
我来村里干啥?不是要解救春子吗?不是要带春子去北京吗?不是要春子成为体育明星吗?我突然爷们儿起来,拔腿向院内闯去。一个大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拦住我,当头一喝,臭教书的,还不死心!定睛看去,是软禁我的人。我叫他让开,他不屑一笑。东北男人普遍高大,但在我面前依旧稍逊,我将他推到一边往房内闯,他一把拽住我的衣襟高喊来人,一刹那跑出七八个,又将我推出房门。
一阵污言秽语。
“大姑娘有的是,干嘛抢别人老婆!”
“想老婆想疯了,回家抱枕头去!”
“学校有的是女学生!”
我被激怒了,轮拳便打。雄狮虽猛,孤身闯入狼群也只能落个遍体鳞伤。我被打倒在地,又遭拽胳膊拽腿拖出院子。我听到西房窗户玻璃爆碎,春子嘶声裂肺呼喊“林老师”的声音,但随着我被扔到街上,一切归于平静。
汉子们站成一堵墙,待我站起来,这堵墙又将我一步步逼退出村子,直到我走出半里地,还在村口立着。
我浑浑噩噩回到宿舍,一头栽到床上。生活为什么这样蜿蜒跌宕?眼见一颗珍珠即将光华于世,却又突然化为团露;热血雕琢的珍花,却又猝然碎于狂风。幻影春子被蒋家小子按到大炕上的情景,心让利刀割得血喷四方。
一夜无眠,天刚露出鱼白便起身去春子的村。我幼稚且繆妄地计划,拿出做教师攒下的二百块钱,给春子爹和北井的蒋家,换取春子晚嫁两个月,让春子参加省秋季运动会。只有城里的毛头小子能想出这么拙劣的主意,能骗过将女人作为一生求获的村民么?让到过省城的女人再回到土屋土炕上当农民媳妇,做梦吧。不过,还未等这愚蠢的小伎俩施展,一切都归于了烟尘。
突然村口奔出来三挂马车,头辆老板子就是昨晚在春子院内拦我的汉子,载着一车人,见到我甩起响鞭呼啸而过。二辆车上一个人捂着猩红的毛毯,无力地躺在旁边健壮的妇女身上,前后被两个头插红花的女人护着。
春子!我的心骤然收缩到一起。就在大车驶过的瞬间,我大声地呼喊她。她听到我的声音,猛地掀开了毛毯。她已憔悴的不成样子,红肿的眼皮疲惫地支撑在呆滞的眼上,苍白的脸挂着泪痕,蓬松的头发在马车卷起的风中飘散。她陡地向我扑来,三个女人死命抓住她,再也动弹不得。没听到她的任何声音,或许她的喉咙早已哭哑,那一扑也仅是最后的力气。
殿后的车老板提前甩鞭,随着鞭响,鞭梢抽到我身上,接着一声骂,从我身旁驰过。我顶着飞扬的尘土追去,就像逐日的夸父,最终只能看着马车远去。
晨风中怅然地望着春子消失的原野,泪流满面。这片辽阔的土地啊,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它养育的女儿?
后来听说春子到蒋家躺了半个月没下炕,但一个月后她早起刷锅点柴做饭了。她被迫结婚之初或许像我一样幼稚,认为地区集训会来解救她,但时间让她回到现实。
正是春子应该到省城参加秋季运动会的时候,我接到北京体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这块伤心地。



六:我梦牵魂萦的春子,就这样再见,就这样又离去。


吉林老照片,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七年后我又回到这穷县城,是借出差绕到这儿的。毕业留在学院做了教师,这趟差是要到东北寻找些田径苗子,又听说这里开夏季运动会,旧地重访也是名正言顺的。集体户的知青都回城了,但要看看我的恩人刘书记和齐老师,看看赵队长和他儿子大瓜,看看打更的老郑头和他闺女四丫头,看看做饭的张大爷,真想他们。可临行小鲁骂我虚伪,说我就是为了春子。我的确没出息不敢吐口说,自那飞驰的抢婚大车一别,心里就没丢开她,梦牵魂萦,时而是她奔驰在跑道上,时而是她掀开红毯向我扑来。好吧,说人话,就是春子将我牵到这儿的。
下了汽车,在县委招待所刚安排好床位,便走到街上观赏旧别的市容。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条街道一座楼,驴车一鞭子就到头儿,但干净了。
火般的晚霞烧满天边,映红了整条街。暖风吹拂着街两边新抽叶的柳枝,轻轻摇曳着,仿佛整条街随着风也在缓缓地行走。街市早过,炊烟已息,没有噪音,没有空气污染,显得那样清新舒爽。虽说对这个县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但此刻却说不出的惬意。
行人稀疏的街上,迎面远远走来一个挎篮子的妇女。好大的个子!明明刚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的汉子比我矮不了多少,可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好像还矮了一截。凭着职业的本能注意起这个女人来。走近些,才发现她后还拖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紧紧地跟着她的脚步小跑,不时地这个女人还回头去呵斥他。
慢踱着步,眼睛斜睨着这个女人。快到眼前了,便仔细端详起她来。像要被撑破了似的胖脸上透着健康的农村妇女特有的红润,小嘴儿和那富有棱角的鼻子,在这张脸上显得那样不协调,只有那双大大的眼睛,虽然少神,但细品起来却是那样秀美。一件蓝涤卡上衣紧裹着健硕的身子,衣下的两只大乳房随着她的脚步有节奏地来回颤动着,令我不好意思地将眼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随着一声斥骂孩子的声音,我们的双肩已快交错了。不由自主又将眼光移过去,谁想正碰上那个女人同样投来的眼光。只是一步之遥,那眼光却像剑一样刺入我记忆的深处。我的身子随着我的目光凝滞了,那女人的身子也随着她的目光凝滞了。
“林老师!”女人惊叫一声,目光顷刻惊喜活跃开来。
“春子!”我从喉咙里冲出了这个名字。从那女人眼神一瞬间的变化让我认出了她,那双明亮的,青春的眼睛。
太突然的相遇,令我们都窘住了,激动得说不出话。还是我先平静下来。不敢相信人世间的变化如此之大,那个体态轻盈修长俊颀的春子,那个笑着要夺世界冠军的春子真的泯灭了吗?
春子难为情地瞥一眼身旁的孩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闪烁的目光也随之暗淡下来。灰涩的眼睛使她又变成刚才那个健壮的农妇。
“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没想到。”她还是用做学生时的语气,柔弱地对我说,“是来看运动会的吧?听说你留在北京体院做教师了。”
我点点头:“来看看有什么人才,像当年你一样。”
三十的人了怎的还这么不懂事,说出的话直接刺痛了春子。“我,我算什么?”她血涌脸红,低下了头。
我赶忙转过话题,指着那孩子问:“小嘎子是你的?”
春子没有抬头,应了一声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眼眶里随之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我的心被这情景压抑得像一块卵石,死硬死硬的,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好一会儿才想起问她:“你也是进城看运动会吧?”
“哪有功夫看运动会。”她揉揉眼,“他爹前年冬赶车送公粮,马惊了,从车上摔下伤了腰,至今也没好利索。里外五口人全仗我养这个家。这些日子攒了些鸡蛋,赶上运动会到处办伙食,想着拎进城卖个好价钱。”说完,见我无话,便问起我来,“林老师有几个小孩儿了?”
“一个,女孩儿。”我装出笑脸告她。
“真好。”她送上一个祝福的微笑,随即仰头看看西边的落霞,客气地说,“林老师,我得走了。”
“回北井?太晚了。”
“先到我大舅家,出城八里就到。明天再回北井。”说罢拉起小孩子的手,又向我说了些到家串门之类客套话,便扭动着高大丰腴的身子匆匆离去。她的脚步是那样快,快得像是在拎着孩子走。
我梦牵魂萦的春子,就这样再见,就这样又离去。
瑰丽的晚霞如行空缥缈的轻纱,在天际展现着大自然的神奇。望着舒卷变幻的霞霭,心底禁不住像海浪一样翻滚。
半个世纪了,再也没有见过春子,也没有打听她的消息。她一定也子孙满堂,过着惬意的晚年。夜深人静,她会想到林老师吗?时间如流水蚀石,会消磨一切记忆,但记忆之石阻绝流水呢?那只有带入坟墓。还好我阻绝了流水,却不愿带入坟墓,终于絮絮叨叨讲给了你们。

作者:马镇,笔名丘引。北京人。农工党成员。1976年毕业于吉林省通辽师范学院。1969年赴吉林乾安县插队。1976年参加工作。历任吉林省吉林油田子弟中学教师,河北省华北油田第一勘探公司子弟学校教师,华北油田第一勘探公司宣传部干事,中国石油天然气公司石油文联干部,1994年以后任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党刊编辑室编辑、副主任、主任。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亲王之子》,长篇报告文学《大漠无情》,短篇小说《伊甸岛》、《此情只应人间有》、《胡杨》、《火焰·清泉》,纪实文学《蒯大富演义》,中篇小说《鬼市》、《血湖》、《七星刀》,中篇报告文学《沉重的奉献——知青婚姻问题》,长篇回忆录《漳河九歌——抗战纪事》。作品获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第一届文化大赛二等奖,河北省作协1987—1990年度文学新秀奖,第二届铁人文学奖,北京市庆祝建国55周年文学优秀作品奖。

.

荐读:

【知青情缘】作者文集(89+8集/2965篇)(2024.7.19.)

.阅后请在下方点击【分享】【点赞】【在看】,谢谢支持!

知青情缘
欢迎你!知青朋友!这里有简单而真实的快乐,这里有同龄人的心声,这里有往事的回眸,让我们走进《知青情缘》打开心灵之窗,共同谱写生命中永不熄灭的人生之歌。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