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阿拉老底子
在西双版纳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余 杰
1979年1月28日(星期日)
今天是大年初一。这也许是我在西双版纳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我们云南知青大罢工已经有一个月了。大返城的浪潮真的有点势不可挡。大家都在做着各种准备,计划着自己的将来的路应该如何走。
我和几位知心的朋友一起做了几个菜,喝着从小商店里买来的烈性白酒。年年的春节都是这样,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干啥呢。今年喝酒的话题就快乐多了。大家都知道,我们知青的命运将发生剧烈的变化。那年那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就在今天了!爹娘啊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欢聚在堂?——也就在今天了!
我就要离开这片红土地了。
今天,朋友们都在喝酒,狂饮,一醉方休。我有点头痛,便独自一人出去了。
可能是知青大罢工的原因,加上过节,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安静。我来到墓地。此时,寂静的墓地里只有我一个人。身后的橡胶林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哗的声响。这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我的面前只有沉睡的伙伴——施德全。
当年,他才15、6岁就来到西双版纳。今天,我们要走了,要回家了,可他却留在这里。
记得1977年的9月29日,德全临死前,他张着嘴,眼眶里流下一行泪水。这情景是永生难忘的。
施德全是来之上海市上海县(该县已撤销)的一位知青。
我是73年到十五分场以后认识德全的。他比我们小两岁,不是应届毕业生。他有一个绰号小猪锣。德全个子不高,胖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脸。因为年龄的关系,大家都把他当作小弟弟。干活时他可是一员虎将。平时他和大家的关系很好。后来他调到其他连队去了。
德全是因为在上山砍竹子时被蜂子叮咬后受了重伤的。当时我们得知消息后都十分震惊。场部领导十分重视,连夜把他送到景洪医院去抢救。可惜没有救回来。
场部后来为他开了一个追悼会。因为我们曾同住在一起,我当时十分伤感,专门写了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德全下葬那天,我把写的文章放进了他的墓穴里。
这里埋葬的知青战友,看见这里的一切,你能说我们没有贡献吗!
再见了,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你安息吧。我相信,会有一天来看你的。
哦,大年初一,新春来了。在西双版纳东风农场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就这样,我们还将迎接明天!
在东风农场龙泉公墓的知青死亡名单上,我们15分场就有两位:左边第一列第10位的上海知青施德全 、右边第一列第12位的北京知青张来喜。实际上我们分场死亡的知青有三个,还有一位上海知青顾银根没在名单上,可能是亲属将其迁回了上海,没安葬在龙泉公墓。施德全生前一直和我在一个连队,因此对他的记忆也就最深。
我是71年7月到15分场(当时的二团15营)一个新建连队的。在众多的上海知青中,施德全年龄最小,身体很结实,上海知青都叫他“小猪猡”。那时的条件很艰苦,可不论多苦多累,小施的脸上始终都挂着腼腆的微笑,是一个不知疲惫不知忧伤的小娃娃。我们在一起砍坝、备耕、挖梯田,一起吃糯米饭、喝盐巴汤。73年又先后调到分场机务队,我开轮式车,他开链轨车(就是推土机),在机务队四年多时间里,他就两次给我解困。
一次我从普文拉水泥返回,傍晚途经飞龙坡,刚爬一半就下起了大雨。好不容易爬上了坡顶,道路已泥泞不堪,重车根本就没法下坡。天渐渐黑了,雨还不停地下,我只好卸下拖车,冒险开着车头到坡下景洪农场一个分场机务队请求援助。那机务队长很为难,天黑又下大雨,还是满载的重车,搞不好会出大事故的,叫我天亮后再想办法把车弄下来。真要等到天亮,这车水泥也该湿透报废了,无奈之下我只好给我们机务队打电话求救,然后返回坡上等待。这时我已全身湿透又冷又饿,只好躲在拖车下避雨。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当远处机车的灯光照过来时,我真像看到了救星,开车的就是施德全。凭着驾驶推土机在15分场陡坡上开梯田的经验,施德全平稳地把装满水泥的拖车拉到了坡下的公路上,不仅给我解了困,也在景洪农场的同行面前露了脸。
另一次是我在分场6队山上拉柴火下来,在一个转弯处因刹车不好,车头一边的前后轮滑出了路面,整个车头都倾斜了,差一点就翻下山。队里接到我电话后,就叫在附近作业的施德全来拖车。由于路面太窄,又是转弯处,拖车时我还得坐在机车上控制方向,稍有不慎就会发生意外。为了我的安全,施德全花了一个多小时推宽了路面,才把已倾斜的机车拉了上来。望着他那一脸的汗水,我真的好感动:为他再次替我解困,更为他把我的安全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就这么一个可爱的热心的好小伙,却因一次意外就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是1977年9月25日,我们机务队全队上山砍竹子,我因另有出车任务没参加,同去的队友给我讲述了出事的经过。
砍过竹子的版纳知青都知道,完成定额的最佳方案就是先把竹子砍倒在地,够数了再一颗颗修枝,然后拉到公路边装车。那天他们一起上山后,小施干得很快,一会就放倒了好多颗大竹子,11点左右当他哼着歌抓起竹子修枝时,惨剧发生了,一大群野蜂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原来在他砍倒的竹子中,有颗竹子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野蜂巢,刚上山时露水很大,野蜂的翅膀被露水打湿后飞不起来,太阳出来后渐渐晒干了野蜂翅膀上的露水,小施正好过去修枝,于是野蜂群就向毁巢的小施发起了疯狂的攻击。附近干活的队友听到他的惨叫声赶过去,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小施的头上、脸上、身上都铺满了野蜂,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他穿着上海知青都喜欢在干活时穿的大红运动杉,在阳光下更加鲜艳醒目,这也使野蜂的攻击更为集中和猛烈。几个队友想冲上去把他拖出来,可还没靠近就被野蜂蛰了回来。情急之下,机务队长赶紧叫人去拖拉机油箱里放柴油,把浸满柴油的棉纱绑在树枝上点上火,上海知青陈国雄、赵辉昌、王建强等人举着火把冲上去,驱散了野蜂群,才把已近昏迷的小施抬了出来。
分场和农场的领导得到消息后非常重视,马上把施德全送往景洪分局医院抢救,分局领导还从昆明请来野战医院的专家进行会疹。但因伤势过重,剧烈的蜂毒经血液循环已蔓延到全身,第三天施德全就停止了呼吸。据入院后一直守护在小施身边的上海知青王建强说,三天来他一直没苏醒过,只是昏迷中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几乎都是他要好的知青朋友的名字,其中就有我。
我奉命开着拖拉机,从景洪分局医院把施德全接回分场开追悼会。途经飞龙坡时,回想起那次他连夜冒雨赶来救我的情景,眼泪就止不住流下了来。那时的公路很差,拖拉机就更颠簸了,我知道小施已永远地离开了,再无知觉,可还是尽量把车得平稳一点,生怕颠簸惊扰了他的沉睡。
1999年春节前夕,我因公出差到昆明,从在机场下飞机踏上昆明土地的那一刻起,回农场一趟的念头就一直在心头缠绕。办完事后顾不得回家和家人团年,为节省时间搞到一张机票当晚就飞到了景洪,第二天上午就回到了阔别近21年的农场。
尽管时间很紧,我还是想去看看孤零零地躺在山上那么多年的施德全,听说回访农场的知青中少有人上墓地祭扫。也许是受我执意和迫切的感染,留场的上海知青孙兵、重庆知青柏宏富陪我爬到工程连后面的山上,在一片荒草丛中找到了施德全的墓地。清开浓密的飞机草,施德全的墓碑显露出来,上面的碑文还是那么清晰:
四周一片寂静。我站在墓碑前,回想起和施德全相处的那些日子,真是百感交集:我们都回城了,有了新的城市生活,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儿女,可你却孤零零地永远留在了这里。你的年龄永远地凝固在22岁,你的身份也永远定格为一名上海知青。因去的匆忙,我没来得及备上鲜花;墓地附近就是橡胶林地,也不能点烛焚香,我只有在墓前深深地三鞠躬,寄托我对战友的哀思。
感谢东风农场,在原一分场五队老橡胶林地处规划修建了龙泉公墓,把东风农场因种种原因身故的72名知青都迁葬进公墓。我的战友施德全:搬进新居后,71个知青战友日夜陪伴着你,你不会再感到寂寞和孤独;重返版纳的知青战友会不断地前来祭扫亡友,你的新居也不再冷清和荒芜。明年就是东风农场建场50周年场庆了,各地很多原农场知青都要回来参加庆典,相信他(她)们不会忘记长眠于此的战友,相信农场也不会忘记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农垦事业的知青们。
到时候我脱得开身一定再来看你,为你献上一束9年前未献的鲜花。
余杰,男,生于1952年12月25日。现居上海。
1970年4月从上海向东中学(原南洋女子中学)69届初中毕业,到云南西双版纳东风农场上山下乡。1979年2月返回上海,进入上海第三机床厂当工人,后在宣传科工作,1986年入党。先后担任企业党委委员、党办主任、支部书记、车间主任、厂长等职。2002年参加上海临港新城(现为临港新片区)开发建设,担任港城集团行政总监、党办主任。2012年底退休后在浦东新区国资系统发挥余热,从事基层党建工作至疫情爆发为止。自2007年起在网络上刊发有关知青上山下乡问题文章约450万字。
...。。
。。。
荐读:
.阅后请在下方点击【分享】【点赞】【在看】,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