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福 张建朝 | 古典时代的记忆“丰碑”探微——由《历史》神谕管窥希罗多德对神意的历史书写

文摘   历史   2024-07-03 20:00   吉林  

古典时代的记忆“丰碑”探微

——由《历史》神谕管窥希罗多德对神意的历史书写

内容摘要  希罗多德作为西方的“历史之父”,其重要著作《历史》堪称西方古典时代的记忆“丰碑”。在书写神意时,希罗多德对神意的态度是复杂的,认为其兼具“权威性”与“伸缩性”;同时,他将神意的“因果关系性”与“道德寓意性”视为历史解释的重要依据。《历史》中,希罗多德顺从时代需要,借助社会记忆,依据当时的文学传统与戏剧手法,借由“形而上学”的框架,将神意建构为与希波战争并存的一条隐形主线。

关键词   希罗多德;历史书写;复杂性;历史解释;隐形主线


在古典时代及之前,希腊文化如同其他众多古代文化一样,承认人与神之间有较为固定的沟通渠道。作为西方“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Herodotus)身处希腊古典时代,深受古希腊神话与宗教的影响,这使得他的《历史》包含大量神意信息,显示了神与人之间的沟通状态。虽然希罗多德书写的神已隐退具体形象,以神谕(Oracles)等形式展现意志,透露出他“对人的决策、人的命运和神的裁决”之间的关系进行了重新思考,然而,神在其描述中并不缺席。希罗多德在分析一些人物命运与战争时多次论及神意,把神意“视为人类行动的指南”。由《历史》中的神谕及相关事件审视,希罗多德认为神意兼具权威性与伸缩性;同时,他将神意视为历史解释的一种重要依据。在这样的历史书写中,希罗多德顺从时代需要,借助社会记忆,依据当时的文学传统与戏剧手法,借由神意“形而上学”的框架,巧妙地书写了克洛伊索斯(Croesus)、居鲁士(Cyrus)、冈比西斯(Cambyses)、大流士(Darius)、薛西斯(Xerxes)等人物的命运,阐释了克洛伊索斯的对外战争、希波战争(Greco-Persian Wars)等过程与结果,将神意建构为《历史》中与希波战争并存的一条隐形主线。

近年来,学界对希罗多德“神谕”的研究方向逐渐由“是否相信‘神谕’”转为希罗多德如何运用“神谕”,尤其是如何将“神谕”融入历史书写的一部分。迄今,国内外学界对希罗多德神意的历史书写,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但关于神谕与希罗多德历史书写贯联情况的研究仍有待深入。有鉴于此,本文由《历史》中的神谕,管窥希罗多德对神意的历史书写,探究希罗多德对神意所持态度的复杂性和对神意的依赖性,进而研讨神谕在希波战争中的线索性。
一、希罗多德对神意书写态度的复杂性

神意在《历史》中不是外在于历史事件的超然存在,而是希罗多德书写神意的有机组成部分。以《历史》中的神谕审视,希罗多德在书写神意过程中,其对神意的态度是复杂的,甚至看似矛盾,一方面,神意具有权威性,代表了一种规律性力量,但另一方面,神意亦具有伸缩性,能灵活运用于历史事件中。

(一)神意的权威性
在《历史》中,希罗多德写到克洛伊索斯时,“描述他从一位富裕而强大的吕底亚(Lydia)国王变成了一个居鲁士的奴隶,这种情节的大起大落表达出一个强烈信号:人们处于超人类力量的支配之下且充满了不确定性”,这种“超人类力量”系一种神意权威性的凭据。《历史》中,神意的权威性主要表现为:神意系法理、法则与智慧的化身,代表一种强大而不可抗拒的规律性力量,决定事件的来龙去脉与人的处境。希罗多德笔下,所有神谕的准确与否都得到了验证。虽然神谕可能会误导人们,但受领神谕的人最终均承认神谕是正确的。据载,克洛伊索斯曾经做了一个噩梦,梦里说他那个健康之子阿泰斯(Atys)会被铁质兵器刺死;梦醒后,为了竭力避免梦中悲剧的发生,他给此子娶妻,尽量不让他参加狩猎;但悲剧仍不可避免:后来阿泰斯竟被本是保护他的阿德拉斯图斯(Adrastus)在无意中刺死了。克洛伊索斯获悉此子将被刺死的神谕后,对自己能力过于自信,认为自己能正确理解神意,他虽然竭尽所能去避免灾祸,但始终无法逃脱神意的安排。又如,阿克西劳斯(Arcesilaus)违背了神谕,烧死了他的部分政敌,虽然他未进入库列涅(Cyrene)城,而是逃到他岳父所在的巴尔卡人(Barcaeans)那里,尽全力避免神的惩罚,但后来结果正如神谕所言,他和他的岳父皆被杀死。这是希罗多德笔下神参与人间事物、神意具有权威性的两个事例。《历史》中,蕴含神意权威性的事例可谓比比皆是,小到生活琐事,大到希波战争,神意权威性往往如影随形。在希罗多德对神意的历史书写中,神意是强大而不可抗拒的,人与神相比,总是显得那么弱小,万物皆由神安排。
此外在《历史》中,从希罗多德书写的人们对待神意的态度、神意成为他的评判依据以及神意作为奇迹发生的根据等方面,亦可管窥希罗多德神意书写的权威性。希罗多德笔下之人是普遍笃信神意权威性的,这种笃信是城邦时代人们的群体心理认同。如拉栖代梦人(Lacedaemonians),他们据德尔斐(Delphi)神谕派兵去解放雅典;他们据神谕就国王列奥尼达(Leonidas)之死向波斯人索取赔偿;他们据神谕率军攻占阿尔戈斯(Argos)。如雅典人(Athenians),当希腊联军赢得萨拉米斯(Salamis)海战胜利后,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说,他们取得这次胜利,并非依靠自己实力,而是诸神和英雄成就的。如波斯人,薛西斯在准备征服希腊时说,波斯的独立与开疆拓土均系神意所使。如吕底亚人,居基斯(Gyges)在杀死主人坎道列斯(Candaules)、得到权力后,在神谕支持下方成为吕底亚国王;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与拉栖代梦人结盟时,除考虑交往关系外,双方都非常重视神意。如阿玛苏斯人(Amathousians),他们遵循神谕,将奥涅西鲁斯(Onesilus)的骷髅取下、安葬并每年祭祀。如克里特人(Cretans),他们遵循神谕拒绝援助希腊人。又如阿波罗尼亚人(Apollonians),他们遵循神谕去补偿了埃文纽斯(Euenius)。再如埃及人(Egyptians),国王斐洛斯(Pheros)遵循神谕用尿洗眼后恢复视力。在书写神意时,希罗多德有时会把神意作为自己评判的一种依据。希罗多德在想要证明自己对埃及领土的看法正确时,他借助神谕说:“我对于埃及领土范围的推断,得到了阿蒙(Ammon)神谕所神谕的确认;不过我是在形成了自己对于埃及的看法以后,才知晓这一神谕的。”他在讲述伊索(Aesop)是伊阿德蒙(Iadmon)奴隶的原因以及提洛岛(Delos)发生地震的原因时运用神谕作为评判的一种依据。还有,希罗多德笔下,奇迹的发生是以神意为依据的,是神意干预人间事物的一种方式。如:普拉提亚(Plataea)之战中,因为波斯人之前曾焚烧过农业女神德墨特尔(Demeter)在埃琉西斯(Eleusis)的神庙,所以,这位女神将那些波斯人拒之门外。于是,激战虽发生在德墨特尔圣林附近,但竟没有一个波斯人死在圣域内。又如:温泉关(Thermopylae)战役后,当波斯人到达神殿时,那些任何人都不得触碰的神圣武器竟自移至神殿前面,从天而降的霹雳又突然袭击了他们;同时,一座山峰的两块峭壁竟然崩落下来,砸死了很多波斯人,并且从圣殿里传来阵阵喊杀声、欢呼声;此外,居然还有“两位全副武装、具有超人身高的”英雄追杀波斯人。这应验了德尔斐神谕,是神对波斯人贪欲的惩罚。这类奇迹还有:克洛伊索斯在即将被烧死时被从天而降的暴雨挽救;薛西斯进军途中出现了日食、双性骡子与马生野兔等异象;希波战争中,风暴对波斯军队的奇袭以及希腊的奇迹般获胜等等。
希罗多德在对神意进行历史书写时,他笔下之人对神意的权威性大致是笃信的,他们认为神意是强大而不可抗拒的,人们必须遵循神意而行,这使希罗多德的历史书写带有较浓厚的神意权威性维度。希罗多德对神意权威性的书写,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生产力水平较低,人们会遇到很多难以解释的问题,在宗教思维影响下,他们相信神意并倾向于对其进行神意式的理解与分析;另一方面也是希罗多德来表达、印证自己写作合理性与增强说服力的一种特殊写作手法。对此,作为曾经口头神谕记录者与表演者的他,可能正如朱莉娅·金特所言,对神谕等神意事件的描写既是他所描绘世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这位“历史之父”将事件的解释与读者进行有机联系的一种工具,希罗多德对神谕等神意情节的叙述是他用来建立和维护自己作为历史叙述者和研究者权威的一种策略。
(二)神意的伸缩性
《历史》中,希罗多德书写的诸多神意是含混的,有一定伸缩性,往往可容纳几种理路。如,当克洛伊索斯向神询问他的统治能否持久下去时,女祭司答复他:
“当一匹骡子变成米底国王之时,你这两脚瘦弱的吕底亚人就要沿着多石的赫尔姆斯河(Hermus)逃跑了;快呀!快些逃跑吧,也不要因为成了胆小鬼而无地自容了。

克洛伊索斯轻率地认为骡子是不可能成为米底国王的,他和他的子孙永远会是吕底亚统治者。但他误读了神谕:祭司所说的骡子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骡子,而是不同族群之人结合所产生的后代,“希罗多德把骡子视为不同族群间通婚繁殖的象征,同时喻示着优势与风险”。在出生地系欧亚人交汇之地的希罗多德所处时代,雅典人、伊奥尼亚人(Ionians)甚至波斯人对半驴半马或骡子的说法比较熟悉。居鲁士正是不同族群之人结合后产生的后代——他的父亲是波斯人,而他的母亲是米底人。又如,在谈及克洛伊索斯要对波斯人开战时,克洛伊索斯派人求神谕,他得到了自认为最具可信度的德尔斐神谕的含糊回答:他将摧毁一个帝国。他认为神意所指帝国是居鲁士的帝国,神意要引导他去建立伟业。于是他发动了对波斯的进攻,后来自己倒成了囚徒,可谓自取其辱。当成为囚徒的克洛伊索斯就此事遣人询问时,女祭司告诉他:他既没有正确理解神谕内容,也没有进一步询问,因此,他的下场是咎由自取的,不应抱怨。于此,这两则神谕的正确释义由女祭司事后解释。当然,这两则神谕还存有其他释义的可能性,克洛伊索斯所认知的即是一种可能;由此可知祭司为神谕辩护的圆滑性、高明性,体现了希罗多德所书写神意的伸缩性。再如,在薛西斯的军队入侵阿提卡(Attica)前夕,雅典人得到了有关木墙的神谕,这引起了雅典人的关注与推测。原来,女祭司起初给了他们赶快逃跑的神谕,让他们逃离家园、离开卫城,因为战神阿瑞斯将把他们的城与神庙毁灭。但雅典使者听从一位德尔斐名人提蒙(Timon)的建议,于是雅典人拿着橄榄枝,以求庇者身份再次请求结果更好的神谕,此时皮西亚(Pythia)女祭司给了他们关于木墙的神谕:
“……富有远见的宙斯(Zeus)会给特里托该涅阿(Tritogeneia)一段木墙,作为保存你们以及你们子孙的屏障。切勿死守来自大地那边的骑兵和步兵践踏过的地方,而应该及时撤退,背向敌人;不过,终有一天你们会和他们在战场上交战的。神圣的萨拉米斯啊!在人们播种或收获的时候,你会把妇女们所生的孩子们全部毁灭的。

雅典人得到神谕后,对这道模糊神谕的理解存在歧义,甚至有完全相反的理解。有些人认为木墙就是雅典卫城,因为古时候其周围有一道木栅栏,所以应该固守雅典卫城;有些人认为木墙指战船,应该武装好舰船,在海上与敌人作战。随后,相信神谕所说的木墙是雅典卫城的那一部分人固守雅典卫城,城破后,被杀死;而相信神谕所说的木墙是战船的那一部分人取得了萨拉米斯海战的胜利。一开始,德尔斐神谕对雅典人的战败非常肯定,建议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但当雅典人不满意,转而听从提蒙建议再次请求神谕时,女祭司给出了一则有一定努力余地的木墙神谕。这道神谕的语言存有含混的暗示性,人们能从不同角度理解。其实,无论战争结果如何,德尔斐祭司都能为这个神谕找到说辞,这体现了希罗多德笔下神意的伸缩性。体现神意伸缩性的事例还有:庇西特拉图在夺权过程中,安菲里图斯(Amphilytus)口吟的六步格诗的预言;拉栖代梦人本来准备征服阿卡底亚人(Arcadians)、而在误解之下去进攻泰格亚人(Tegeans)的神谕;拉栖代梦人在与泰格亚人作战中询问如何能取胜的神谕;居鲁士睡于马萨格泰人领地时的梦中神谕;西弗诺斯人(Siphnians)在富裕时去询问他们的好日子能维持多久的神谕;提萨门努斯(Tisamenus)将取得五项重大比赛胜利的神谕等等。
希罗多德书写的神意具有与人意相似但又超越人意的伸缩性。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在古希腊人的认知中,神谕传达的是神的意旨,而神往往不会用人类容易理解的语言予以指示,这种含糊不清的言辞正好显示了神的知识与人的知识的不同,所以神谕有时就不容易被人轻易领悟;另一方面亦是这种伸缩性能与即将发生的事情形成一定对应,从而有利于印证神意的正确性与自身书写的合理性。在伸缩性神意之下,人们在理解时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若人们能考虑到神谕的多面性,深思熟虑、谨慎认真地对待神谕,那么就能正确领悟神意,遵循这样的正确指示去行动,就可以避免灾祸或取得成功;而如果草率地对待神谕,单一地去理解神谕,其理解往往会与真实神意出现偏差,那样就会遭遇灾祸或失败。
希罗多德对看似矛盾的权威性与伸缩性的神意书写是其历史书写的有机组成部分,与当时生产力水平、他自身多元的宗教观念以及其写作手法与技巧等因素紧密关联。希罗多德对神意书写的权威性与伸缩性体现了其对待神意的复杂性,而其对神意书写的因果关系性与道德寓意性则成为其历史解释的重要依据。
二、作为希罗多德历史书写重要依据的神意

希罗多德于《历史》“卷首语”以荷马式言语宣示了其书写目的:

“这里所展示的,乃是哈利卡尔那索斯人(Halicarnassians)希罗多德的调查成果。他之所以要发表这些成果,是为了保存人类过去的所作所为,使之不至于因年深日久而被人遗忘,是为了使希腊人和异族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其光彩,尤其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记载下来。”

希罗多德的这一书写目的直击历史书写的因果关系性;而其所保存的“人类过去的所作所为”与希腊人、异族人的“丰功伟绩”自然涉及历史书写的道德标准,含有浓厚的“道德寓意性”。希罗多德对神意书写的因果关系性与道德寓意性成为其历史书写的重要依据,这与《历史》“卷首语”中希罗多德所宣示的“探究原因”之目的是相契合的;换言之,《历史》“卷首语”中希罗多德所宣称之目的是具有神意维度的。
(一)神意的因果关系性
很多学者将神与人、形而上学与世俗自然视为独立、对立的因果关系之倾向,与之不同的是,希罗多德在书写《历史》时,经常以神意来说明因果关系原则,认为神凭借这一原则让人与人、部落与部落、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吉凶祸福相互转化。“‘因果报应’是希罗多德理解和解读历史事件时所信奉和遵循的一项基本原则,也是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历史写作揭示给人们的一条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他的著作中所描述的神谕,绝大多数都是在以不同的形式、从不同的角度展示着这项基本原则的严肃性和这条基本规律的不可抗拒性。”于是,神意成为希罗多德书写中构建因果关系的一种方式。基于此,神意的因果关系性成为希罗多德历史书写的一种重要依据。
由《历史》细节审视,希罗多德于诸多琐碎事件中运用神意的因果关系性来阐释历史。据载,克洛伊索斯战败被俘后,派人向德尔斐女祭司问询自己为何得此报应,皮西亚女祭司一方面强调这是他的宿命,另一方面又说,他之所以得到如此惩罚是因为他的五世祖居基斯的罪过:居基斯在担任国王坎道列斯的卫兵时,迫于男主人压力,偷看了女主人的裸体,但被女主人发现,在女主人胁迫下,他与他的女主人合谋杀死了坎道列斯并篡夺了王位。此外,拉栖代梦人格劳库斯(Glaucus)虽不情愿但仍遵循神谕要求,归还银子给那个委托他保管银子的米利都人(Milesians)的儿子们;但由于他试探神意与发过伪誓,所以他仍然受到了惩罚。希罗多德借由神意的因果关系性书写了克洛伊索斯与格劳库斯的事例。《历史》中还有很多借助神意因果关系性书写的琐碎事例,如:锡拉人(Theraeans)到利比亚(Libya)殖民之事;皮拉斯基人(Pelasgians)杀死混血儿及其雅典母亲之事等。
由《历史》整体审视,希罗多德运用神意的因果关系性来书写全书。在第一卷,希罗多德书写了希腊与波斯冲突的远因:由彼此间的掠夺发展至希腊联军对特洛伊的攻占,这成为后来波斯入侵希腊的远因,其中谈及亚历山大(Alexander)的不义之举导致神意毁灭特洛伊城等事。接着,希罗多德书写了波斯兴起过程中,克洛伊索斯因为祖先罪过、误读神意等难逃儿子被人杀死与亡国被俘的命运,还有克洛伊索斯向阿波罗(Apollo)神的呼唤与祈祷之事:因他曾向阿波罗神献祭,所以阿波罗神显灵,天突降大雨,克洛伊索斯保住了性命,但最终难逃被杀之运。此卷中对克洛伊索斯命运的书写构成了一个因果链条,体现了神意的因果关系性。在第二、三、四卷中,希罗多德书写了冈比西斯进军埃及和埃及状况,但由于冈比西斯对神不敬,如嘲笑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神像,讥笑、火烧卡贝利(Cabiri)神谕所神像,焚烧木乃伊等,加之他误解神谕、残暴杀戮等,所以他遭到了失去权力、死亡等报应。其实,之前神谕已把居鲁士描述为骡子、混血儿,这暗示他的孩子冈比西斯是有缺陷的和绝后的,这已为居鲁士后代埋下了败亡风险;所以,冈比西斯的下场是受神意支配的,这亦是神意的一种因果关系性。之后,大流士登基、扩张,中间穿插了斯基泰人(Scythians)、阿玛宗人(Amazons)等的地理习俗,其中不乏神意的因果关系事件。第五卷描写了波斯将领麦加巴佐斯(Megabazus)侵略色雷斯(Thrace)、米利都(Miletus)等,中间涉及多里尤斯(Dorieus)由于违背神谕而招致杀身之祸等因果关系事件。在第六、七、八、九卷中,主要书写了大流士出兵希腊、薛西斯出征希腊等事例。马拉松(Marathon)战役中,大流士率领的波斯军队对神意不敬,因此遭遇了失败;薛西斯的出征规模创历次之最,但由于他的骄横、狂妄、残暴以及对神不敬等而遭到了神的惩罚,失败而归;同样,玛尔多纽斯(Mardonius)不尊重神意,自大、骄傲,于是战败、身亡。冈比西斯、大流士、薛西斯及其属下的一系列渎神行径为其行动失败埋下伏笔,形成了一种因果链条,体现了希罗多德神意书写的因果关系性;而波斯战争的重要目标是冲出亚细亚、征服欧罗巴,但因为波斯统治者违背、亵渎神意而失败,最终又退回了亚细亚,这是希罗多德的一种起点即终点的因果循环观念。总之,《历史》第一卷对希波战争远因与余下卷中对希波战争近因、进程、结果的书写,构成了希罗多德书写历史的主要架构,体现了神意的因果关系性。古希腊人普遍认为,除了偶然事件外,虽然人们“无法确定神所要采取的具体行动”,但成功本身就是人们对神灵虔诚的结果,而成功则是神所给予虔诚之人的礼物;与之相反,人生失败往往是违背神意、亵渎神灵的结果。这是神意因果关系性的一种体现,亦是神意道德寓意性的一种展露。
(二)神意的道德寓意性
《历史》中,希罗多德对神意书写的因果关系性往往与其所书写的“敬神者神敬之,渎神者神憎之”之道德寓意性形影不离,共同成为其历史解释的重要依据。希罗多德对神意书写的道德寓意性主要是关于人与神之间的。“近来,道德寓意性问题日益成为讨论希罗多德《历史》的一个部分,学者们的观点主要分为两种,一种认为这是希罗多德《历史》内容的一个方面,另一种认为承认道德性其实否定了它作为历史学开端的标志。”
《历史》中,希罗多德神意书写的道德寓意性与埃斯库罗斯(Aeschylus)所书写的道德寓意性有所不同。与埃斯库罗斯相比,希罗多德神意书写的道德寓意性多了一层含义。一方面,希罗多德的道德寓意具有埃斯库罗斯式悲剧的色彩,内含“神正论”原则,有一定的道德导向作用。他最喜欢的主题之一就是违法之人终究会受到神的惩罚;他认为诸神会惩罚违反社会规则的不仁不义之行,神意是希腊人道德的指挥棒,来自神的惩罚是督促人们遵守道德规则的一种方法。希罗多德笔下,不少神意之事的结果是犯罪之人或其后代得到惩罚。如前文所述的拉栖代梦人格劳库斯接受委托,帮一名米利都人保管钱财,并收下信物,承诺当有人拿着同样信物来取回钱财时,就会如数交还。但是,当那名米利都人的儿子们带着信物来取钱时,格劳库斯否认有受委托之事;随后,格劳库斯因此事去德尔斐请示神谕,皮西亚女祭司这样答复:
“不错,埃披库代斯(Epicydas)的儿子格劳库斯,如果你的发誓能够奏效,那么你将能窃走这笔钱财,……然而,誓言之神有一个儿子,他没有名字,没有手脚,可是他却能快速追踪,直到抓住此人并把他的全家、全族一并摧毁。但是那些诚实之人的子子孙孙却能长久兴旺。”

得到神谕后,格劳库斯很懊悔,他把保管的钱财归还了那名米利都人的儿子们,并希望得到宽恕,但神没有原谅他,他受到了惩罚:他现在没有后人了,他的姓氏在斯巴达也消失了。由此可知,“遵守诺言是保持正义和良好行为的核心要求”,不守诺言的格劳库斯受到了神的惩罚。如:在玛尔多纽斯率领的波斯军队被希腊联军打败时,希罗多德说:“在此,正像神谕所预测的那样,波斯人因杀死列奥尼达而欠斯巴达人的血债,最终由玛尔多纽斯来加以偿还了”;又如,在普拉提亚之战中,希罗多德说:“虽然激战发生在德墨特尔圣林附近,但是事实证明,没有一个波斯人死在该圣域里面或曾进入该圣域······我认为这是女神自己把他们拒之门外的,因为他们曾烧毁了这位女神在埃琉西斯的神谕所。”希罗多德认为,玛尔多纽斯之所以战败,一是因为波斯人对列奥尼达犯下了不仁不义的罪行,二是因为波斯人曾焚烧了神谕所,其中蕴含了神会对不义之行进行惩罚的“神正论”思想。此外,希罗多德书写特洛伊战争时,认为亚历山大勾引海伦(Helen)、带走主人财产之举导致了特洛伊城毁灭,这是神对不义行为的惩罚;在写到克洛伊索斯的悲剧性结局时,认为克洛伊索斯遭此报应是因为他的五世祖居基斯所犯的合谋杀死男主人坎道列斯并夺取坎道列斯王位的罪行。
另一方面,希罗多德书写的道德寓意性比埃斯库罗斯更接近原始观点,内含“补偿性”原则。希罗多德笔下,神喜欢惩罚那些看似拥有巨大权力、巨额财富但态度傲慢的人,进而往往看似强大、富裕但骄傲之人的命运很可能会面临灾难甚至死亡,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神的妒忌性以及神自身的恐惧。正如梭伦(Solon)所说,神是非常喜欢嫉妒的,神喜欢干预人间事务,并且神经常给人幸福假象,然后再把他推向深渊。实际上,“诸神不会毫无原因地打击人类,只要人类不逾越由他们自己的生存方式所规定的限制。但是人类却很难不越过这一强加的限制,因为人类的理想是‘杰出’(aretē)。而过分的杰出使人类到了骄傲自大(hybris)的危险边缘”。“你能看到,神祗是怎样用雷霆打击那些突出生物,以防止他们展示自身的优越性,而那些弱小生物则完全不会惹其发怒。你能看到,神祗的雷霆是怎样击中那最高大的房屋与最高大的树木。这是神祗限制过于杰出的东西之方式。”由于神的力量强大但易妒忌,而克洛伊索斯在成功后很傲慢,加之他祖先的罪过,这些因素叠加的合力造成了他个人的悲剧;在他被俘、不再强大后,希罗多德构建了一幕“柴堆场景”:在火势失去控制,克洛伊索斯即将被大火吞噬时,他对神的祈祷灵验了,天突降暴雨,浇灭了大火,他得以死里逃生;“熊熊的柴堆之火于此成了克洛伊索斯的顿悟之光,照亮了一位伟人兴衰中所体现的伦理和神学真谛”。也是因此,势力正盛的波里克拉底(Polycrates)被奥罗伊特斯(Oroetes)杀害,而强大的波斯军队败于力量比较弱小的希腊联军。希罗多德认为神有嫉妒心,这其实含有正义、光明的一面,并逐渐演变成了他心中较为根深蒂固的补偿原则;所以,“战争并非都是强者胜;谦恭者继承大地,弱者与谦恭者实现繁衍,而贪婪与危险的人繁衍较慢或者根本不能繁衍(所以骄傲和过度开化会导致种族灭亡)”;希罗多德是通过兔子与狮子繁殖能力一强一弱的对比、不同种类的蛇的繁殖能力的对比以及一个不小心杀死自己儿子的农夫获得意外之财等例子来说明这一补偿原则的,直到去世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思索着这一原则,并且这个原则在他的《历史》中忽隐忽现。因此,《历史》中神意的道德寓意性既含有“神正论”的特点,亦含有“非神正论”的特征,这是希罗多德自身宗教信仰与伦理道德所构成之矛盾性统一体的两个方面。通过神意道德寓意性内含的“神正论”与“补偿性”原则,希罗多德书写了格劳库斯、玛尔多纽斯、克洛伊索斯、居鲁士、冈比斯、薛西斯等众多人物以及特洛伊战争、希波战争等诸多事件,成为其书写历史的一种重要依据。
希罗多德运用神意的道德寓意性来书写历史,“所有善良和虔诚之人的祈祷均得到了回应,而不虔诚之人的祈祷要么得不到回应,要么得到了不利的回应”。希罗多德借用这种手法来书写历史的主要社会目的,是他想由此启迪世人:第一,人要做善事,要行仁义,因为神往往会惩恶扬善,这体现了他自身的正义观,也是他书写《历史》的重要社会目的;第二,人要满足于自己已有的幸福,一定要保持谦虚、谨慎,要保有美德,不能滥用暴力,不可傲慢与自满,亦不应觊觎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因为神容易嫉妒,滥用暴力、傲慢与自满容易导致神对人的不满,从而遭到神的惩罚;第三,人一定要敬神,不可亵渎神灵,因为神与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尊严,希望人们供奉他们,尊敬他们。此外,“世事无常······时代变化,最好在事物呈现变化的趋势时就积极调整自己的行为”。希罗多德运用神意道德寓意性书写历史的方式体现了希罗多德希冀指导社会实践与引领道德风范的良好初衷与优秀品质,符合历史学教育世人、鉴往知来的基本原则,亦可作为后人视其为“历史之父”的一种证据。
希罗多德笔下,神意的因果关系性与道德寓意性成为希罗多德用来书写战争、冲突、灾害、命运等历史现象的重要依据。其中,神意的因果关系性系希罗多德历史书写的线索,贯穿于《历史》全篇;而道德寓意性则是其书写的重要社会目的,点缀于《历史》中的写人、叙事。通观《历史》中的神谕及相关事件,希罗多德如同荷马一样,将神意与历史进行了有机融合,将神意作为“理解人类事务的一种方式”,这使他对神意的历史书写具有了神意解释维度。于希波战争而言,神意则成了《历史》中与其并存的一条隐形主线。
三、成为希罗多德书写希波战争隐形主线的神意

宏观审视《历史》,希波战争系其构建全书内容的主干,希罗多德将宗教书写为这次战争的重要背景,他的宗教信仰与知识背景引导他将希波战争中希腊城邦的胜利归于神意,将神意构建为《历史》中与希波战争并存的一条隐形主线。希罗多德笔下的希波战争系《历史》的建构主线,主要是希腊城邦与波斯帝国之间由于政治、军事原因引发的一系列冲突,但同时,宗教因素亦居间起了重要作用,神意与战争在诸多场合交织出现,贯穿于希波战争,影响了许多战役,体现了希罗多德书写中“宗教与历史的相互作用”。

《历史》中,希罗多德将希波战争的远因追溯至远古时期希腊人远征特洛伊一事;近因则为伊奥尼亚起义。伊奥尼亚起义发生于公元前499年,当时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伊奥尼亚反抗波斯统治,以图恢复独立;这场起义得到了希腊城邦雅典和埃雷特里亚(Eretria)的支持,但最终被波斯镇压。波斯帝国的统治者大流士对雅典和埃雷特里亚的干预感到愤怒,认为这是对波斯帝国权威的直接挑衅,誓言要加以报复。此次起义中,米利都人、伊奥尼亚人、雅典人等组建的希腊联军中的一个士兵点燃了萨迪斯(Sardis)的一栋房子,导致包括当地神谕所在内的几乎所有建筑夷为平地。之前,阿尔戈斯人得到的阿波罗神谕中提及了米利都人的命运:
“听着,米利都,你这个谋划诸多坏事之人: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许多人下酒的珍馐美味,成为他们引以为豪的战利品。你们的妻子将会为披着长发的主人们洗脚,我在迪迪玛(Didyma)的寺庙也将落入别人的手中。

希腊联军烧毁了萨迪斯的神谕所,这自然会触怒神,引起神的不满;米利都的陷落则印证了神谕的准确性,同时也标志着伊奥尼亚起义的失败。因此,希罗多德笔下,在此次事件中,神虽隐退其具体形象,但仍以神谕形式展现自己意志,伊奥尼亚起义的失败就是神意所使之结果。
希罗多德《历史》中所书写的希波战争大致可分为两大阶段。在第一阶段,公元前490年,大流士再次派遣军队入侵希腊,目标是雅典和埃雷特里亚。此次战争以波斯军队在马拉松战役中遭遇失败、被迫撤退而结束。这次入侵中,波斯军队对神意很不尊重,烧毁了纳克索斯(Naxos)神谕所,还违反埋葬仪式,这与希腊人的敬神态度截然不同。马拉松战役中,作为主力的雅典人相信神意于其中的贡献,虔诚敬神,“这在他们接下来几年里一系列的牺牲、奉献和纪念等大量活动中得到了压倒性的证实”。此外,希罗多德还将战争中的诸多细节与神意进行了关联。如:在波斯军队侵入雅典前夕,雅典派腓力皮德斯(Philippides)向斯巴达求援,途中,他遇到了潘(Pan)神,潘神要求雅典人献祭于他并答应继续帮助雅典人,于是,雅典人献祭并举行了火炬比赛;后来,潘神履行了诺言。又如:此战役中,作为波斯军带路人的希皮亚斯(Hippias),在波斯军登陆前一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和他的母亲同床”,他认为自己将返回雅典并恢复往昔权力。然而引领波斯军登陆时,他既打喷嚏,又咳嗽,并且由于咳嗽厉害,以至于一颗牙齿都喷了出来,之后竟难以找到。这时,他才知道之前误读了神意,他的希望终将落空,这是希罗多德笔下对神意细节的历史描写,预示着这场战役中波斯军的失利。再如,战役的结果虽以希腊人获胜,但雅典的统帅米太雅德(Miltiades)由于贪欲与不尊重神,不但翻出圣墙时受伤,未征服帕洛斯人,反而被处以巨额罚金,并因伤而死。在论及对女祭司提摩(Timo)的惩罚时,帕洛斯人遵循神谕,未处死她。在希罗多德对马拉松战役的历史书写中,神以神谕等形式展示自身意旨,帮助敬神的希腊人取胜,这场战役的结果系神意所使;但同时亦惩罚不敬神的希腊人,如米太雅德。
在第二阶段,公元前480—前479年,大流士的儿子薛西斯继位后继续父亲的复仇计划,战争规模更大。这次战争包括了阿尔特密西昂(Artemisium)战役、温泉关战役、萨拉米斯海战、米卡列(Mycale)战役与普拉提亚战役等,最终希腊联军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终结了波斯入侵。神意于此次战争前即发挥了作用。公元前482年,在讨论波斯是否要远征希腊时,神意与荷马史诗相似,以梦境形式出现,最终使薛西斯作出了入侵希腊的错误决定。其中,阿塔班努斯(Artabanus)关于神之嫉妒性、报复性的发言与薛西斯第三个梦:自己的橄榄枝王冠先是遮盖整个大地、后从他的头顶消失,已在预示着薛西斯远征希腊的失败结局。这一对神意的历史书写,显示了神意的嫉妒性、报复性与复杂性:先给薛西斯以必须远征希腊的假象,然后又寓于失败结局,从而对之进行打击。据载,波斯军队进军途中,神意通过一些不同寻常的自然迹象,如日食、双性骡子与马产下野兔等,暗示波斯此次战争的失败,但波斯人忽视了这些预兆。同时,《历史》中多次讲到薛西斯及其下属的渎神行为。如:当薛西斯得知横跨赫勒斯滂(Hellespont)的桥梁被风暴摧毁后,他下令痛笞海峡,并将脚镣投入海峡,且给海峡加上烙印,还对海峡说了粗暴无礼的话;薛西斯的军队还劫掠、烧毁了佛基斯(Phocis)与阿拜(Abae)等地的神谕所,并试图劫掠德尔斐与雅典娜(Athena)神谕所。薛西斯对神意的误解、忽视与亵渎预示着这一阶段波斯的失败。
神意的影响亦体现在具体战役中,不断影响着战役的过程与结果。在阿尔特密西昂战役与温泉关战役前夕,希腊人得到了向风祈祷的神谕,并为风神建立祭坛,奉献牺牲。不久,暴风于玛格尼西亚(Magnesia)的海岸地带袭击了波斯海军,给他们带来了巨大损失,在阿尔特密西昂及其附近的作战中,波斯人的损失明显大于希腊人;这应允了希腊人对神的请求,促使交战双方的实力此消彼长,使战争向有利于希腊的方向转移。同时,温泉关战役的结果亦应验了此次战役刚开始时所得的神谕:
“幅员辽阔的斯巴达的居民,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要么你们伟大、光荣的城市毁于柏修斯(Perseus)的后代,要么拉栖代梦举国哀悼一位出自赫拉克勒斯(Heracles)家族的国王。公牛和狮子的力量都不能降服你们的敌人,因为他拥有宙斯般的力量。我断言,不达到上述二者之一结果,他决不罢休。”

波斯军队以巨大代价赢得温泉关战役后,薛西斯对顽固抵抗的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十分愤怒。在找到列奥尼达的尸体后,薛西斯命人割下他的头颅,钉于十字架上,这违反了波斯惯例,亦是一种对神意的不敬。在阿尔特密西昂战役与温泉关战役的间隙,巴基斯(Bacis)关于优波亚人的神谕亦应验了。之后,波斯与希腊之间爆发了萨拉米斯海战。在萨拉米斯海战前,作为希腊救星的雅典人曾得到关于木墙的神谕,这则神谕暗示了希腊人的制敌之法,预示着他们在这场海战中的胜利希望。经过争辩与认真分析,这一神谕得以解释;之后,很多希腊人登上舰船,汇合于萨拉米斯,准备迎战。后来,在泰米斯托克利斯的劝说与运作下,希腊联军与波斯联军皆决定于此作战;作战期间,据说希腊人收到了神的激舞,神的斥责声音震彻云霄:“蠢货们,你们究竟要倒退至何时啊?”经过奋力作战,正如巴基斯(Bacis)神谕、穆萨尤斯(Musaeus)神谕与一位卜者所示,希腊联军于此役中获胜。萨拉米斯战役后,希腊与波斯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重要变化。之后,薛西斯返回波斯,在希腊只留下玛尔多纽斯率领的30万波斯军队。在阿塔巴佐斯(Artabazus)完成护送薛西斯的任务后,他在进攻波提底亚(Potidaea)人时,那些曾亵渎过波提底亚城郊波塞冬(Poseidon)神谕所与雕像的波斯军队于突然涨潮中溺水而死。在普拉提亚战役与米卡列战役前夕,玛尔多纽斯派使者去不同神谕所求取神谕,并派使者前往斯巴达与雅典,试图通过谈判方式达到政治目的。由波斯使者、雅典人、斯巴达人之间的对话内容可知,波斯军队对神的不敬、亵渎成为战争继续的首要原因。在玛尔多纽斯撤出雅典前,他焚毁了雅典城,包含城墙、神谕所及其他建筑物等。这是他不敬神意的表现,为将来战争的失败及身死埋下了伏笔。之后,玛尔多纽斯在命人占卜时,得到结果如下:开战为凶兆,守势为吉兆,同时,神谕亦预示着波斯的失败;在两军僵持了十天之后,玛尔多纽斯决定开战,这违背了神意;普拉提亚战役的结果正如神谕所示:统帅阵亡,波斯人大败。只有阿塔巴佐斯率领少数波斯军队返回了亚细亚。与玛尔多纽斯亲自率领的波斯军队在普拉提亚遭遇惨败的同一天,另一支波斯军队亦在米卡列遭遇了失败。希罗多德笔下,普拉提亚战役、米卡列战役发生在同一天且在米卡列的希腊人于这天得到普拉提亚战役的胜利信息并深受鼓舞,甚至两次战役均发生于德墨特尔神谕所附近,这说明了“诸神在参与人间事物”。在此阶段战争的尾声,希腊人攻占了塞斯托斯,这一地区的波斯总督阿泰克特斯(Artayctes)被钉死,其子被乱石击死;阿泰克特斯遭此劫难的重要原因是他对神不敬:盗掘圣域财宝、霸占圣域并玷污神谕所。在阿泰克特斯被俘期间,希罗多德以“咸鱼翻身”的故事、借阿泰克特斯之口书写了神对不敬行为的惩罚:
“据科尔松尼斯(Chersonese)人所言,看守波斯俘虏的那些希腊人当中,有一人在烧烤咸鱼之时,遇到了一件奇妙之事:这些鱼虽在火上却开始跳跃并扭动着,仿佛是刚捕到的鲜鱼。于是,其他人亦围拢过来,大家都对这一现象感到困惑。然而,阿泰克特斯看到这一怪事时,就对那个烤鱼之人说:我的雅典朋友,不要因这个奇迹而忐忑不安。这事与你无关。来自爱拉尤斯(Elaeus)的普洛特西劳斯(Protesilaus)以此来告诉我,虽然他已经死去了,就像腌制的咸鱼一样,但是诸神仍赋予他惩罚罪犯的权力。”

在波澜壮阔的希波战争中,战前,神意往往会通过神谕、奇迹来暗示战争结果;人们为获得神的应允与护佑,常常会通过求取神谕、占卜、祭祀等仪式作为决定战与和的重要依据。战后,胜利的一方往往要献祭或举办感谢仪式,以感激神的保护、验证神意权威,而失败一方的幸存者则往往要检视、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触犯了神灵或是否正确理解了神意。希罗多德笔下,在涉及希腊与波斯的战争时,神往往站在希腊人一侧,在陆地、海上帮助希腊人,但并没有确切证据表明这些神因属于希腊而偏爱希腊人。实际上,希腊的神在波斯早期也帮助过波斯人;诸神的站队,主要看他们对神尊重与否、亵渎与否,主要取决于他们对神的态度。《历史》中,希腊的神之所以主要帮助希腊人战胜波斯人,是因为波斯人大都对之不敬,而希腊人则大都虔诚敬神;而神是不可侵犯的,亵渎、焚烧、抢劫等一系列对神不敬的行为势必要受到神的惩罚;因此,希波战争的结局是神意使然的结果。希波战争中,诸神虽隐退其具体形象,但仍以神谕等形式展现自身意志,成为希波战争中的重要角色;神意伴随整场战争,于诸多场合出现,影响了许多战役结果,构成了《历史》中与希波战争并存的一条隐形主线。
结  语

在古典时代,不论是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还是在社会生活方面,神意对古希腊人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恰当理解神意在古典时期希腊人社会实践中的作用与价值,方能正确理解希罗多德对神意的历史书写。与很多古典时期的希腊人类似,作为出生于哈利卡尔那索斯城邦、终老于图里邑(Thurii)城邦的一员,希罗多德在对神意进行历史书写时,认为神意“预示着事情的成败”,神意在各种社会实践中启发并引导着人们。但希罗多德在书写神意时,有时会发现神谕出错,他偶尔会有意或无意地改变某些人物生活的年代、某些事件发生的时间或发生的顺序,使其“历史化、合理化、世俗化”,用来验证神谕的正确性,从而使神谕的预测与事件的发生相符;希罗多德的这种艺术性创作方式主要表现在对人的命运与战争的书写中,是希罗多德于“感知过滤器(Perceptual filters)”下所书写的产物,给希罗多德的历史书写打上了一层主观色彩。

通观《历史》中的神谕,希罗多德如同荷马一样,将神意与历史进行了有机融合,使神意成为其理解人类事务、解释多元现象的一种历史书写方式与重要依据,这使他对神意的历史书写具有了神意解释维度。“从早期梭伦对克洛伊索斯的程序化警告到后来泰米斯托克利对希腊在萨拉米斯胜利的反思”,神意皆是一种“宗教道德框架”,是他用来解释希波战争结果的方式。渎神、敬神成为神意倾向的一种重要依据。在希罗多德对神意的历史书写中,一方面,神意的权威性与伸缩性彰显了希罗多德对待神意态度的复杂性,而神意的因果关系性与道德寓意性昭示着希罗多德历史书写具有一定的历史与现实依据;另一方面,神意的权威性为其因果关系性、道德寓意性奠定动因基础,神意伸缩性成为其维护权威性的一种工具,道德寓意性则是希罗多德书写神意的重要社会目的。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书写中,神虽隐退其具体形象,但他仍在与荷马比肩,他笔下的希波战争,神意影响诸多战役,亦如同特洛伊战争一样,是一场神人交织的大战,体现了神意与历史的相互作用,只是神的形象有所变化而已。希罗多德于神意书写中,顺从时代需要,借助社会记忆,依据当时的文学传统与戏剧手法,借由“形而上学”的框架,将神意建构为《历史》中与希波战争并存的一条隐形主线;这既是他在宗教信仰与科学发生冲突时所采取的一种较合适的折中方案,反映人类社会早期人们在社会实践过程中形成的初步经验主义倾向,像镜子一样映照出当时古希腊人的思想文化观念,同时又是他顺应城邦生活、城邦语境、文本竞争,以获得安身立命的资财与城邦居民信任的一种历史书写技巧和依据。




本文作者 郑家福,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张建朝,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史学与历史教育。

原文载《外国问题研究》2024年第2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编 辑:赵  阳

初 审:李  强

终 审:董灏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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