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晗 | 古埃及象岛犹太教圣殿被毁事件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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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2024-09-30 20:05
吉林
内容摘要 发生在公元前410年的象岛犹太教圣殿被毁事件,即波斯帝国第一次统治埃及晚期,亦即第二十七王朝末期,象岛克努姆神庙的祭司,在波斯官员的支持与协助下,对象岛犹太移民群体耶和华圣殿所实施的两次破坏事件。该事件本早已湮没于历史之中,在19世纪与20世纪却随着相关纸草文献的大量出土而呈现于世。百余年来象岛犹太教圣殿被毁事件一直受到多个领域的广泛关注,对象岛事件产生的原因亦有多方面解析。本文立足于相关原始文献,对当前学界阐释的象岛犹太教圣殿被毁事件原因进行辨析,并提出自己的观点:象岛事件的发生很可能是波斯统治者与耶路撒冷圣殿祭司方面合力对付象岛犹太移民群体的结果。
自从意大利探险家贝尔佐尼(Belzoni)于19世纪初将自己在埃及获取的一批阿拉米文纸草卖给意大利帕多瓦城市博物馆以来,在埃及第二十六王朝、第二十七王朝时期生活于埃及象岛(Elephantine Island)的多民族移民群体,便于历史的汪洋中逐渐浮现。1903年德国考古队入驻象岛进行大规模发掘之后,发生于公元前410年的象岛犹太教圣殿被毁事件(下文简称“象岛事件”)便逐渐从茫茫黄沙遮盖中浮现于人们眼前。1997年,德国考古队在象岛南端发现犹太教圣殿的遗迹,更多的考古成果帮助学界更深入研究象岛犹太教圣殿被毁原因。由于相关的原始文献以阿拉米文、世俗体埃及语书信为主,相关事件发生于波斯帝国统治下的埃及,受害者为犹太移民,施暴一方为埃及克努姆神庙的祭司与波斯方面的官员,被捣毁的是犹太教远在埃及的圣殿,波斯帝国多方面政治集团亦涉足其间,故而百余年来,象岛事件受到圣经学家、埃及学家、伊朗学家、考古学家等诸多领域学者的持续关注。
学者们对引发象岛事件的原因众说纷纭,目前学界大多认为象岛事件背后的根源在于宗教冲突,冲突的焦点为犹太教圣殿在举行燔祭时需要杀戮公羊,而公羊正好是与圣殿毗邻的克努姆神庙主神克努姆神(Khnum)的主要化身之一,持此观点的代表人物为美国学者奥姆斯特德(Olmstead)与法国学者莫德热耶夫斯基(Modrzejewski)。法国学者布里昂(Briant)在其论文《约公元前410年发生于象岛的一桩奇案:韦德兰伽、克努姆神庙与耶和华圣殿》与其著作《王·国·民:阿契美尼德王朝剪影》中则另辟蹊径,从一些发现于象岛的公元前5世纪中叶至末叶的阿拉米文地契入手,认为公元前5世纪末象岛克努姆神庙建筑的持续扩建致使犹太教圣殿的空间受到挤压,从而导致犹太教圣殿与毗邻的克努姆神庙两方对立日甚,而这一时期一些犹太移民的违法行为,更是直接刺激了公元前410年夏季象岛事件的发生。美国学者弗里德(Fried)在其著作《祭司们与“伟大的王”:波斯帝国的宫廷与神庙关系》一书中,亦赞同并深入论证了布里昂有关于克努姆神庙扩张引发冲突的观点。我国学界目前对象岛事件还缺乏足够的关注度,袁指挥教授在论文《论古埃及埃勒凡塔的犹太社区》中认为,引发象岛事件的首要原因在于宗教冲突,次要原因是埃及人对犹太人协助波斯人统治埃及这一行为的憎恶。 在此,本文尝试立足于相关原始文献,在对象岛事件的背景及事件本身进行梳理之后,对学界提出的象岛事件原因进行分析,再结合多方研究成果,对于象岛事件原因提出新认识。在辨析象岛事件发生的原因前,我们首先对象岛事件本身进行梳理。象岛在古埃及被称为“ꜣbw”,有“大象”的含义,以其南北距离长而东西距离短,形似象牙而得名,其英文名“Elephantine”来自于古希腊语的“Ἐλεφαντίνη”,这个词亦有大象之意。象岛属于上埃及第一诺姆“塔–塞提”(Ta-Seti),近阿斯旺地区,自古至今都为阿斯旺地区所管辖。象岛扼守尼罗河第一瀑布关口,为从努比亚进入埃及的必由之路,故而在整个法老时期,埃及在象岛均有驻兵及要塞,驻兵们的主要职责为守卫埃及南疆并盘查过往商旅。
象岛的犹太移民群体,其来源问题学界至今没有定论:莫德热耶夫斯基认为,由于象岛的犹太移民群体恪守“安息日”等古老的《摩西五经》中的规定,这群犹太移民很可能是犹太教撒玛利亚人的一支;罗森伯格(Rosenberg)则根据考古中象岛圣殿遗址的布局特点,认为这些犹太移民是公元前609年第二十六王朝法老尼科二世出征巴勒斯坦地区后带回的犹大王国俘虏。目前学界对这支犹太移民群体来到象岛的时间问题也无法形成共识,唯一能够明确的是,这支犹太移民群体在公元前525年波斯帝国征服并统治埃及之前,至少在第二十六王朝(公元前664—前525年)时期,便已在象岛定居。这一犹太人群体最先以埃及政府雇佣兵的身份,与作为战友的阿拉米人一同来到埃及象岛,为埃及统治者们拱卫要塞、守卫埃及南疆、盘查商旅,他们除了在犹太民族内部通婚之外,也和居住于象岛的其他族群一样,同时与阿拉米人、埃及人等居于象岛的其他族群联姻,但与象岛其他族群不同的是,犹太移民群体无论是男娶还是女嫁,其后代必须被视为犹太人,同时必须被赋予希伯来名字。为了在远离耶路撒冷的埃及南部边疆仍能够继续进行犹太教活动,象岛的犹太人还在象岛建造了崇敬耶和华(YHW)的圣殿。圣殿由围墙、前庭、圣所这三个主要部分构成,前庭长约40米,宽约23米,中央设一处祭坛,长16米,宽6米,系圣殿的核心区域。圣殿中的一切仪礼均仿照耶路撒冷的圣殿进行:在象岛圣殿中,他们进行犹太教神圣的“五祭”,并在圣殿内燃烧乳香以取悦上帝;祭司的待遇亦如耶路撒冷一样,享有信众缴纳的“什一税”。象岛耶和华圣殿创建的具体时间至今无法明确,不过根据《重建圣殿之备忘录》纸草中“被罪人韦德兰伽于大流士王第14年摧毁的天国之主的圣殿,在很久以前,在冈比西斯皇帝抵达埃及之前,便已矗立于象岛要塞”这一句话,象岛圣殿的建立定然是在波斯第一次征服埃及之前,最晚应建于第二十六王朝时期。波斯帝国于公元前525年开始第一次征服并统治埃及后,埃及开始了第二十七王朝(公元前525—前404年)统治时期,征服埃及的冈比西斯二世及其后继者们以埃及法老的形象垂示万众。为此,冈比西斯二世在众多领域均沿袭前代即第二十六王朝旧制,在对待象岛上的犹太雇佣兵方面亦是如此,即波斯统治者允许这些犹太、阿拉米雇佣兵和他们的家眷生活在岛上,雇佣兵的责任和义务一如从前。同时为了巩固波斯对埃及的统治,第二十七王朝时期,在波斯统治者的鼓励或命令下,大量来自两河流域、伊朗地区甚至中亚地区的各种族人迁徙并定居在象岛。根据目前已发现的象岛文献记载,第二十七王朝时期,狭小的象岛上居住着埃及人、波斯人、米底人、巴比伦人、阿拉米人、犹太人、里海人(Caspians)、花剌子模人(Chorasmians)。各种族人文化形态不同,但却在不断碰撞和融合过程中共同效命于远在天边的波斯国王。第二十七王朝时期,象岛要塞的军队构成是若干“十人队”(decuries)组成“百人队”(centuries),若干“百人队”组成“千人队”(degel),“千人队”为象岛最大军事组织,象岛军队各级军官均为波斯人或巴比伦人,目前还未见到有埃及人、犹太人或阿拉米人出任军官的例子。指挥这支千人队的是象岛要塞指挥官,千人队与象岛要塞指挥官均要听命于临近的阿斯旺要塞指挥官。象岛与阿斯旺要塞的军队均须听命于诺姆长,诺姆长则须服从治所在底比斯的南方特里舍里斯大区刺史(the governor of Tshetres)的调遣,大区刺史则须听命于治所在孟菲斯的埃及总督(the satrap of Egypt)。波斯统治者给岛上的军人待遇颇为优厚,会按时发给雇佣兵及其家眷以饷银和粮食,饷银和粮食则从岛上由波斯王室直辖的王室仓库(Royal Storehouse)中支取,对那些雇佣兵中的功勋卓著者,还会赐予土地以资奖励。所谓的“象岛事件”,指的是公元前410年,在波斯官员、时任特里舍里斯大区刺史的韦德兰伽(Vidranga)与其子、阿斯旺要塞军队指挥官纳法伊纳(Nafaina)的支持与配合下,象岛克努姆神庙祭司们对象岛犹太移民群体耶和华圣殿的两次破坏行为,其中第二次的破坏行为直接导致了耶和华圣殿被夷平。对象岛圣殿被摧一事进行还原与梳理,要立足于两封发现于象岛的书信。
第一封信为以阿拉米文书写的《对填井的控诉书信》,由于纸草破损,现已无从知晓写信人与收信人是谁。信件开头提及圣殿附近的埃及兵营发生了暴动,而犹太士兵皆坚守岗位且无人伤亡。莫德热耶夫斯基认为,这里说的埃及兵营暴动,很可能是指公元前410年的埃及军团起义事件,起义发生后不久便被当时并不在埃及的埃及总督阿尔沙玛(Arshama)远程调兵弹压。这封书信接着记录了特舍特里斯刺史韦德兰伽在收受了克努姆神庙祭司们的贿赂后,趁着埃及总督阿尔沙玛离开埃及回朝述职之际,领着克努姆祭司们拆毁了象岛要塞内的王室仓库,填上了要塞军民赖以为生的水井,并在要塞中修了一堵墙:“王室仓库的一部分坐落在象岛要塞之中。他们拆毁了它并且在象岛要塞中间竖起了一堵墙。这堵墙至今仍横亘在要塞的中间区域。过去要塞内部有一口井,要塞的饮水仰仗于此。每当我们被困于要塞之中,我们都可以从那口井中汲水。那些克努姆神庙的祭司们填上了那口井。”临走前,波斯官员与克努姆神庙祭司还强抢了圣殿中大部分贵重的法器:“除了一个火盆【……】他们径直将那些设施拿走了【……】”第二封信是用阿拉米文书写的《神庙被夷平与呼吁救援书信》,尽管这封信写于大流士二世在位的第17年即公元前407年,但信中所叙述事件发生于3年前,即公元前410年。信的寄件人为象岛圣殿大祭司耶丹亚(Yedanyah),收件人为波斯帝国犹大行省总督(the governor of Judah)巴伽瓦雅(Bogihi或Bagavahya)。这封信讲述了在克努姆神庙祭司们的撺掇下,特舍特里斯刺史韦德兰伽写信命令其子阿斯旺要塞指挥官纳法伊纳去“象岛要塞的耶和华的圣殿,去捣毁它!”接到父亲命令的纳法伊纳即刻带领一支军队,前往摧毁象岛圣殿。这一次象岛圣殿遭到了毁灭性的夷平:“他们闯进圣殿,将其夷为平地,打碎了那里的石柱。他们将圣殿的五条用修整过的石头铺就的神道悉数毁坏。他们将几乎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包括那些巨门与相应的青铜门轴,以及雪松木的穹顶——一切的一切都被焚毁,所有大型器物都难逃火焚。此外,他们还将金盆、银盆等一切他们能够搜刮并带走的器物洗劫一空!”一份出土于象岛的破损严重、无法明确书写日期的阿拉米文信件《有关被羁押埃及人之信件残篇》表明,在夷平圣殿之后,动手的埃及人有可能被波斯当局羁押。另一份破损严重、无法明确书写日期的阿拉米文信件《对冲突的报告与对援助的诉求》表明,其后在埃及南部地区,埃及人对犹太移民群体很可能敌意日甚,以至于犹太人不得不经常将各类宝货送给埃及人以消弭埃及人的怒火。书写于公元前399年的《改朝换代信》表明,全程参与摧毁象岛行动的特里舍里斯刺史韦德兰伽,事后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波斯帝国的惩罚,并且在象岛圣殿被毁事件发生11年后,即公元前399年,仍在埃及南部地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在圣殿遭到波斯官员、埃及军队与克努姆神庙祭司的夷平后,象岛圣殿的祭司即刻致信很可能在埃及总督府身居高位的犹太人与耶路撒冷圣殿的祭司以告知此事,但整整三年并无回复,在这期间,象岛犹太人群体的生活方式与精神状态受到了圣殿被夷平之事的极大冲击:“我们仍旧未解麻衣,未断斋戒。我们的女人过得像寡妇。我们不给自己的身体涂油膏,也不饮酒。”直至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象岛圣殿的祭司便只能写信给埃及行省以外的波斯帝国高官,例如波斯帝国犹大行省总督巴伽瓦雅:“由是我们致信于您(巴伽瓦雅)。我们亦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写信告知了撒玛利亚总督塞巴拉特(Sanballat)之子德拉亚(Delayah)与舍勒姆亚(Shelemyah),并署上了名字。另外,阿尔沙玛对我们所经历的浩劫一无所知。”犹大总督巴伽瓦雅果然没有令象岛的犹太人失望。在象岛的祭司致信巴伽瓦雅不久之后,巴伽瓦雅与德拉亚很可能便派出了自己的使者,在阿尔沙玛面前陈述了象岛犹太祭司要求重建耶和华圣殿、严惩韦德兰伽的诉求。随后象岛的犹太祭司将此事作为备忘录写在了纸草之上。阿尔沙玛很可能并没有立即同意犹大总督使者与撒玛利亚总督公子使者所转达的象岛犹太人的诉求,所以在公元前407年年末或前406年年初,象岛圣殿祭司长耶丹亚又领衔众祭司,向阿尔沙玛总督寄去了《请求与贿赂》的书信,信中犹太祭司再次恳切表达了重修圣殿的请求,承诺在圣殿建成后绝不再实行燔祭,并在最后许诺给阿尔沙玛以厚贿:“如果我们的主人【允许】上帝耶和华的圣殿在象岛得以重建并恢复旧观,我们承诺不再在圣殿奉献要牺牲绵羊、公牛或山羊的燔祭,并且只奉献乳香与素祭……【如果】我们的主人能【对此事】做出裁定,我们会向您的家人献出【……】的银子,以及1000的阿德布的大麦。” 根据莫德热耶夫斯基的推测,阿尔沙玛很可能于公元前406年返回埃及,并随即批准了象岛耶和华圣殿的重修工程。根据考古发掘成果,我们得知在阿尔沙玛下令之后,公元前406年至前401年之间象岛的犹太教圣殿在其原址被重建,在数年之后的埃及短暂独立时期(公元前404年—前343年),又一次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从此之后便再未重建,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被掩埋于象岛滚滚黄沙之中,直至1903年才得以在考古发掘中重见天日。象岛上的犹太人则在公元前4世纪初,即埃及短暂独立时期之初,也神秘地销声匿迹,直至19世纪、20世纪,随着诸多记载着他们当年在埃及南疆爱恨情仇的纸草文献的出土,他们方才逐渐重现于世人眼前。在对象岛事件进行了梳理之后,我们发现,目前学界对于象岛事件原因的观点,都或多或少存在着一些逻辑上的漏洞,从而使其难以自洽。
目前宗教冲突说最为盛行。如果象岛事件发生的原因为宗教冲突,这固然可以解释圣殿夷平事件,但是以下几方面却减弱了这一观点的可信度:第一,公元前410年韦德兰伽率领克努姆神庙祭司填堵要塞内水井一事,或许可被理解为宗教冲突带来的仇恨,但毁坏要塞内王室仓库一事,却绝无可能理解为宗教冲突,因为王室仓库并非犹太雇佣兵所有,而是波斯王室直辖,负责向士兵们发放口粮与饷银,在宗教冲突中波斯官员与克努姆祭司绝对无胆量毁坏王室仓库。第二,宗教冲突往往是激烈且尖锐的,如果全然出于宗教冲突,《对填井的控诉书信》所描述的暴行,与《神庙被夷平与呼吁救援书信》所描述的暴行,大概会同时发生,在抢劫圣殿一段时间后再对圣殿进行夷平的可能性很小。第三,我们需要清楚,象岛上驻扎着众多犹太雇佣兵,如果圣殿被夷平真的是出于宗教冲突,那么犹太雇佣兵为何不出手捍卫自己神圣的圣殿?第四,在犹太祭司们向阿尔沙玛请愿时,承诺将取消一切的燔祭,这也很难用宗教冲突解释。诚然信中提到将不再宰杀公羊与绵羊——这可以解读为顾及克努姆神庙的宗教信仰,承诺不用公牛祭祀也可以勉强理解为不伤害埃及人民的宗教感情,毕竟彼时阿匹斯神牛崇拜正炽,然而燔祭时还可以宰杀斑鸠、乳鸽等,如果燔祭中牺牲这些动物并不会伤害近邻埃及人民的宗教情愫,那么又何必承诺取消一切燔祭呢?第五,如果圣殿被夷平真的是全然出于宗教冲突,所以阿尔沙玛返回埃及之后,下令重建神庙乃是理所当然,毕竟波斯帝国的宗教政策是宽容的,那么犹太祭司又何须在《请求与贿赂书信》中如此卑微地乞求阿尔沙玛并许以重贿?第六,事实上,象岛的犹太教教众与犹太教祭司并没有严格恪守犹太教教规,根据莫德热耶夫斯基的研究,象岛的犹太移民群体并没有仿效同时期耶路撒冷的同胞们秉持“一神论”理念,弃绝一切偶像独尊上帝耶和华,而是仍旧延续希伯来民族早期的多神崇拜习俗。在象岛,他们借鉴了埃及宗教与两河流域宗教中诸多理念,给上帝耶和华创造了一个配偶“阿纳特–耶和华”(Anat-Yaho),并很可能给耶和华与其配偶捏造了一个儿子“阿诗姆–贝特艾尔”(Ashim-Bet’el)。这种宗教融合的现象,说明象岛上犹太教圣殿祭司与克努姆神庙祭司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第二种广为接受的观点是象岛事件发生的原因为克努姆神庙扩建所致。这固然是立足于诸多文献的研究成果,但如果根据以下几个事实,这一观点可能也是不足征信的:第一,在公元前410年圣殿被夷平后,急于扩建的克努姆神庙定然会在圣殿旧址修建自己的庙宇,这样犹太人的圣殿便无法在其旧址上重建。第二,根据弗里德的研究,在波斯统治时期,埃及本土各神庙权力下滑严重,神庙内各级祭司的任命由埃及总督直接负责,各神庙所获得的来自于统治者的捐赠,远不如从前本土法老统治的时期,甚至还要定期向波斯王纳贡。如此,第二十七王朝时期克努姆神庙是否真的拥有足够的权力和财力进行持续扩建,便要打上问号。第三种观点是象岛事件发生的原因在于犹太人的违法行为,这个观点固然可以从同期的象岛纸草文献《控诉与警告》和《暴行与监禁事件》中得到印证,但它在以下几个事实面前却也可能是站不住脚的:第一,如果圣殿真的是由于犹太人的违法行为被夷平,那么象岛的祭司便无须在给阿尔沙玛的信中承诺不再实施任何燔祭,毕竟阿契美尼德王朝普遍尊重帝国境内各民族宗教信仰,燔祭也定然不会成为违法行为。第二,犹太人违法这一原因无法解释圣殿在埃及短暂独立时期被再一次摧毁这一事件。第四种观点是象岛事件发生的原因是埃及人对犹太人为虎傅翼行为的痛恨,这固然可以解释埃及人对王室仓库的捣毁,但以下几点分析则是对这一观点的反证:第一,这一观点无法解释为何波斯人韦德兰伽会对克努姆祭司如此倾力相助,即使韦德兰伽真的收受了克努姆神庙的贿赂,他也不至于如此尽力帮助埃及人去打击象岛的犹太雇佣兵们,毕竟这样是在动摇自己的统治根基。第二,根据阿契美尼德王朝对官吏的处罚惯例,反抗帝国统治与收受贿赂均将被残酷处死。如果韦德兰伽真的是在接受克努姆神庙祭司的贿赂后协助埃及人做出了反抗波斯统治的悖逆之事,他定然无法在圣殿被毁事件11年后仍旧活着且身居高位。第三,如果象岛犹太移民的行径真的是引起了埃及人民的憎恶,那么为何参与捣毁圣殿的只有遵照韦德兰伽指令的阿斯旺要塞指挥官纳法伊纳、一队士兵与克努姆神庙祭司,而非广大埃及民众?通过以上对目前学界关于象岛事件原因的四种观点的辨析,我们可以看出,这四种观点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些不合理之处。那么一种更为合理的解读又是什么呢?在厘清了象岛事件的来龙去脉,并对学界所提出的各种原因进行辨析后,本文将结合相关文献,对象岛事件发生的原因进行阐释。
波斯统治者对象岛犹太移民群体壮大的戒惧是这一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其根据之一是在象岛事件发生时,象岛的犹太移民群体很可能已经达到了可观的规模。根据前文的记述,象岛的犹太移民们,无论是犹太男子迎娶外族人,还是犹太女子嫁给外国人,其后代均必须为犹太人。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定居于象岛的其他族群,对跨种族婚姻的后代民族认同问题皆无明确规定。犹太移民内部如此的规则,将使犹太族群的壮大速度远快于其他族群。根据之二是犹太人在象岛上很可能是极为富庶的一个族群。有证据表明犹太移民在象岛存在着放贷行为,如公元前456年,象岛的一位名叫耶虹罕(Jhohen)的女子曾立契向犹太人美舒拉姆(Meshullam)借贷4谢克尔白银,借贷条件颇为苛刻,月利率高达3.125%,并且是按照“利滚利”的方式来计算利息,同时伴有暴力催收的行为。阿拉米文纸草文献也表明了象岛的犹太士兵通过驾驶往来于尼罗河的船只运输谷物,以赚取银子的事情。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在象岛的犹太移民通过多种经济行为,很可能积累了巨额的财富。根据之三是象岛的犹太移民群体很可能嚣张跋扈,横行于岛内。如公元前401年,当第二十六王朝王室后裔阿米尔塔奥斯二世(Amyrtaios II,公元前404—前399年在位)所领导的大起义早已席卷埃及大部分领土之际,军事重镇象岛仍掌握在波斯手中,此时一名犹太雇佣兵玛尔基亚(Malchiah)闯入了波斯士兵阿塔弗拉达(Artafrada)的家,洗劫了阿塔弗拉达的财物并侮辱了他的妻子。根据之四是在第二十七王朝时,犹太移民群体很可能在象岛大肆扩建己方的防御工事,在《填井的控诉纸草》中,我们需要注意信件中这样一句话:“王室仓库的一部分坐落在象岛要塞之中。他们拆毁了它并且在象岛要塞中间竖起了一堵墙……”这句话中的“一部分”,说明王室仓库并非全部在象岛要塞之内。然而根据常理,仓库一部分在建在要塞之内,一部分建在要塞之外,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因而我们可以做出推测,即象岛上的王室仓库在建成伊始,应该是建在要塞以外的,而在建成后随着犹太人要塞的不断扩建,仓库所在的地方被要塞逐渐囊括在内,因而形成了“仓库的一部分坐落在象岛要塞之中”的局面。根据之五是象岛犹太人很可能同埃及南部的库什王国暗通款曲。鉴于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百余年前从埃及本土败走的库什王国,此时正处于麦罗埃王朝时期,仍旧对埃及的统治权虎视眈眈,且仍具备一定的实力。同时第二十七王朝时期,包括象岛要塞雇佣兵在内的埃及境内雇佣兵,频繁在尼罗河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前往埃及各地执行公务,由此推测,在犹太雇佣兵逆溯尼罗河进入努比亚人势力范围之际,他们很可能被麦罗埃王朝所收买,并合谋颠覆波斯对埃及的统治。当然,这仅仅是一种猜想,目前尚无证据能够证明。这样看来,犹太族群人口的增多、犹太移民财富的增加、犹太移民在象岛的骄横跋扈与犹太要塞的扩建,以及可能存在的犹太雇佣兵与努比亚的勾结,引起了波斯统治集团的警惕。象岛犹太教圣殿被毁的第二个原因则是耶路撒冷圣殿方面对象岛圣殿的打压。象岛犹太教圣殿崇尚异端,并与耶路撒冷圣殿分庭抗礼的宗教行为,招致了耶路撒冷圣殿方面的不满。根据前文所述,象岛圣殿的犹太教信仰融入了大量多神教理念,而在第二圣殿时期(公元前515—70年),犹太教对多神崇拜、异端崇拜是持强烈反对态度的,在《圣经》中多次强调信仰耶和华以外的神的人,会遭受神的严厉打击,如“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们,因为我耶和华——你的上帝是忌邪的上帝。恨我的,我必惩罚他们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由此我们不难推断出,当耶路撒冷圣殿方面了解到象岛圣殿宗教信仰的实际情况后,对象岛圣殿的行为应该是何等反感。在象岛阿拉米文纸草文献,《圣经》之外最早提及逾越节的文献即著名的《逾越节纸草》中,我们可以一窥耶路撒冷圣殿方面对象岛圣殿的反感。该纸草很可能是耶路撒冷圣殿祭司的哈南亚(Hananyah)于公元前419年写给象岛犹太教圣殿大祭司耶丹亚和圣殿其他祭司的一封信,告诉耶丹亚与象岛所有的犹太移民要过逾越节与除酵节,并明确了节日期间应恪守的教规:“你们应当按照以下方式度日:【当尼撒月过了14天之后】,在尼撒月第14天的黄昏你们应当庆祝逾越节,并且自【尼撒月】的第15天至第21天,你们应当庆祝除酵节,你们应当连续吃7日的无酵饼。要坚守纯净的生活方式。【在尼撒月的第14天和第21天,】不要【做】任何工作。切莫饮用任何的【酿造饮料。】也不要【吃】任何的发酵食物。【自尼撒月的第14天的黄昏】直至尼撒月的第21天的【日落时分,也不要让这些饮品与食物出现在你们的家中】。在这几天里,【将你们家中一切发酵过的饮品与食物都】置于窖中并进行封存。”本文认为,这封信之所以如此详细地向象岛圣殿的祭司介绍度过逾越节与除酵节的流程与禁忌,其原因很可能就是耶路撒冷圣殿方面已经发现了象岛圣殿宗教行为中的违反教规之处,其目的很可能在于试图通过让象岛的犹太教祭司与信众明确节日流程与禁忌,以重回犹太教正途,并与此同时宣示耶路撒冷圣殿的合法性。并且需要明确的是,象岛的犹太教圣殿并非世界各处寻常所见的“犹太会堂”(Synagogue),而是可以进行“五祭”的与耶路撒冷圣殿同等规格的“圣殿”(Sanctuary)。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犹太教历史上的圣殿并非只有2个,而是有3个,除了在耶路撒冷的所罗门圣殿、第二圣殿之外,事实上还有第三个孤悬于遥远的埃及南疆的象岛圣殿。而从《圣经》中从未提到象岛圣殿这一点来看,犹太教对象岛圣殿的存在是不予认可的。在《逾越节纸草》中,哈南亚将庆祝逾越节与除酵节的规定阐述得是如此详细,可唯独未提及在逾越节中需要进行的燔祭,而根据《圣经》的规定,燔祭仪式只能在由耶和华拣选的地区进行,并且这些地区都是位于西亚的犹太民族发源地,也就是说,根据《圣经》,象岛的圣殿是无权进行燔祭仪式的。《逾越节纸草》未提及燔祭,很可能就反映出耶路撒冷圣殿方面对象岛圣殿存在的不认可。此外,根据《神庙被夷平与呼吁救援书信》所述,在象岛圣殿被毁后,耶丹亚等祭司写信向耶路撒冷的祭司求援却一直未得到回复,从这件事中我们也可看出耶路撒冷圣殿方面对象岛圣殿的敌意。在阐释了象岛事件背后的两个主因后,对象岛系列事件的解析便变得较为合理了。公元前5世纪末,耶路撒冷圣殿的祭司很可能是觉察到了波斯统治者对象岛犹太移民群体壮大的戒备心理,便主动联合波斯统治者,也很可能向波斯统治者表达了铲除象岛犹太教圣殿的愿望。毕竟耶路撒冷的犹太人群体,自居鲁士大帝灭亡新巴比伦王国、下诏将被囚于巴比伦犹太人送回耶路撒冷并允许他们重建被尼布甲尼撒二世下令摧毁的圣殿以来,便一直忠心地站在波斯统治者这一边。随后波斯统治者授意埃及总督阿尔沙玛去削弱象岛的犹太群体与犹太圣殿。阿尔沙玛出于维护自己口碑的目的,没有直接出头,而是将此事委托给管辖象岛的特舍特里斯刺史韦德兰伽。至于为何会选中韦德兰伽,则很可能是由于韦德兰伽在公元前416年是阿斯旺要塞指挥官,其时象岛要塞在他的直接统辖下,他对象岛当地的民族构成与风土民情较为熟稔,并且当时他的儿子纳法伊纳也正好在阿斯旺要塞担任指挥官。收到阿尔沙玛指示的韦德兰伽则联合克努姆神庙的祭司,在前期充分利用犹太人频繁触犯法律的事实,将象岛犹太群体中的罪犯均绳之以法,并将其中的重罪者移送至更高级的底比斯法庭。在犹太移民劫掠了象岛上的埃及家庭乃至克努姆神庙之后,因为有着韦德兰伽的撑腰,埃及人得以向犹太人索取巨额赔款。犹太人扩建要塞的行为很可能触犯了波斯帝国的法律,韦德兰伽抓住这一把柄,带领着克努姆祭司填上了要塞内的水井以示惩戒,并在要塞内修建了一堵墙,使要塞重回最初规模,最后他还鼓励埃及人在圣殿里拿走了一些法器,以示对埃及人之前损失的弥补。在建墙与填井的过程中,埃及人很可能不小心破坏了邻近的王室仓库,故而遭到了波斯当局的惩戒,所以才有了《有关被羁押埃及人之信件残篇》中所描述的“他们前往象岛要塞……我们这边的人被羁押并被戴上枷锁”这一场景。在填井行动执行之前,此时阿尔沙玛很可能为了避嫌,离开埃及返回波斯宫廷述职。在水井被填之后,犹太人在《对填井的控诉书信》中诬陷了韦德兰伽收受了克努姆祭司的贿赂,并很可能在其他我们未发掘出来的文献中抨击了阿尔沙玛隔岸观火的行为。阿尔沙玛很可能在悉知此事后大为震怒,便命令韦德兰伽将圣殿彻底夷平。此时韦德兰伽很可能也知道了犹太人诬陷自己受贿的事,便在震怒之余,对自己的儿子和下属纳法伊纳下达了协助克努姆神庙祭司们夷平圣殿的命令。由于身为阿斯旺要塞指挥官的纳法伊纳对象岛要塞的守军们有着绝对的领导权,且纳法伊纳是奉命行事,所以在摧毁圣殿的过程中象岛的犹太雇佣兵未敢阻拦。在象岛圣殿被夷平后,犹太人觉察到了是自己对阿尔沙玛的不利言论惹怒了阿尔沙玛,才致使圣殿被摧毁。所以在致犹大总督巴伽瓦雅的《神庙被夷平与呼吁救援书信》的末尾,犹太人刻意强调了“另外,阿尔沙玛对我们所经历的浩劫一无所知”这句话。本文认为,阿尔沙玛根本不可能对埃及南疆军事重镇象岛要塞上犹太教圣殿被毁这么大的一个事件毫不知情,因为阿尔沙玛自公元前459年以来便一直担任埃及总督,至公元前410年时业已管理埃及40余年,眼线很可能遍布埃及各个角落,并且阿契美尼德王朝在治理帝国方面有着比较严密的体系,各行省均有数量众多、组织严密的“王之耳”(king’s ears)与“缇骑”(dispatch-riders),他们每日奔波于波斯帝国境内的御道(the royal roads)上,向帝国统治中枢汇报帝国各行省的要闻,因而身处帝国统治核心的阿尔沙玛定然对象岛事件一清二楚。在圣殿被摧毁后,象岛的犹太人群体遭受重创。犹太移民群体之前的种种骄横与违法行为,以及对韦德兰伽的诽谤,遭到了埃及境内各民族的普遍敌视,犹太人在象岛的境遇每况愈下。然而后来为了平衡象岛各方面势力,避免克努姆神庙与耶路撒冷圣殿趁此坐大,波斯统治者很可能又暗中授意阿尔沙玛,对象岛的犹太人群体进行些许扶持,恰好此时巴伽瓦雅与德拉亚的使者来到阿尔沙玛面前,转达了象岛犹太人重建圣殿的诉求,阿尔沙玛因而顺水推舟,批准了象岛犹太教圣殿的重建。而象岛的犹太祭司在知悉了阿尔沙玛对重建圣殿请求的准许之后,便特意在给阿尔沙玛的信中允诺赠送给阿尔沙玛一家巨额财富,以此来平息阿尔沙玛的怒火。并强调重建好的圣殿不会再进行燔祭,以此来彻底消解耶路撒冷圣殿祭司的敌意。圣殿重建之后不久,阿米尔塔奥斯二世所领导的反波斯大起义便迅速席卷整个埃及,数年之后象岛被重新纳入埃及领土,在这之后在象岛重新占据优势地位的埃及人出于对之前犹太人违法行为的痛恨,便将犹太移民彻底驱逐出象岛。综上所述,象岛系列事件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象岛的犹太移民群体的一些出格举动与违法行为引起了波斯统治者的警惕,象岛圣殿的宗教行为招致了耶路撒冷圣殿祭司群体的不满,于是波斯统治者与象岛埃及人祭司团体联手来削弱象岛的犹太人群体,当时的波斯国王大流士二世便授意埃及总督阿尔沙玛,让其利用犹太人普遍违法的事实,对象岛要塞和象岛圣殿进行削弱,而阿尔沙玛为了使自己脱离干系,则暗中命令特舍特里斯刺史韦德兰伽不断惩治犹太人,对象岛的要塞和圣殿进行破坏。韦德兰伽联合象岛的克努姆祭司团体,对圣殿实施了夷平。在圣殿被夷平之后,大流士二世与阿尔沙玛又担心耶路撒冷圣殿与克努姆神庙趁机壮大他们的势力,便又顺着犹大总督巴伽瓦雅的求情,同意了象岛犹太祭司重建圣殿的请求。
深究象岛事件发生原因的意义绝不仅仅止于拨开历史的重重迷雾。象岛犹太雇佣兵群体的生活方式与犹太教的组织形式是在波斯帝国治理宏大框架下的一个精微范本,象岛犹太教圣殿祭司集团与克努姆神庙祭司集团的冲突则是帝国宗教宽容政策下的一节不和谐乐章。象岛事件犹如一把无情的手术刀,淋漓尽致地揭示了貌似强盛的波斯帝国在其广袤国土之内存在着的尖锐的民族矛盾与宗教冲突,由是便不难理解为何埃及在波斯的统治下暴动频仍。而当我们立足相关文献、竭力追溯象岛事件产生原因之时,波斯帝国对行省的管控、行省之间的互动、行省内部的互动、帝国内部的民族与宗教矛盾乃至同一宗教的话语权之争,便也一一呈现于我们面前,从中可以看到一个体系严谨、制度繁复、管控精微同时却又权责不明、处处充满明争暗斗的波斯帝国,同时也看到了在波斯帝国文化多元特征与宗教宽容政策下,埃及本土人民丧失固有的文化自信与宗教饱受压抑的状况,据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何爆发于公元前404年的阿米尔塔奥斯二世大起义终成燎原之火。
本文作者 王晗,青海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世界古代史、埃及学。
原文载《外国问题研究》2024年第3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编 辑:赵 阳
初 审:黄 滢
复 审:郭丹彤
终 审:董灏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