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运 | 自东徂西：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与民国初年中英民间禁毒外交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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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8 20:01
吉林
自东徂西：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与民国初年中英民间禁毒外交的尝试
内容摘要 民国初年，全国禁烟联合会会长章遹骏一行三人赴英办理禁烟，试图通过游说英国政客和向英国公众演说等活动，终止《中英禁烟条件》并移去沪上印土，其愿望最终落空。这主要因为英国外交部既面临印度事务部和英国鸦片商的压力，又希望用禁烟作为与中国交涉其他事务的筹码，并且章遹骏一行是民间而非官方代表，因此未接受章遹骏的请求。从中国方面来看，全国禁烟联合会实力微弱，缺乏全国性的号召力，也难以形成舆论压力。且民国初年政局不稳，政府财政紧张，不仅禁政难以实施，更在外事上仰列强之鼻息。章遹骏一行赴英办理禁烟，折射出民国初年政府禁政无力，民间禁毒外交处境艰难。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一案，徒为袁世凯粉饰个人形象的工具。
关键词 《中英禁烟条件》；章遹骏；全国禁烟联合会；民间禁烟组织；禁毒外交
中英围绕鸦片等毒品问题产生的交涉，是近代中英外交史的一个重要维度。既有相关研究主要关注中、英两国官方层面的交涉，对中英民间禁毒外交，学界鲜有涉及。清季中国，民间禁毒组织陆续出现并逐渐发展，同期颇为活跃的英国民间禁烟组织“力除鸦片贸易会”曾与中国民间禁烟组织有所接触。双方的交流由清季赓续至民国，且中国民间禁烟组织在民国初年采取了更为主动的态势。1913年4月，全国禁烟联合会会长章遹骏一行三人赴英办理禁烟。期望通过游说英国政客和向英国公众演说，促使英国政府同意终止1911年《中英禁烟条件》，并清除沪港等地囤积的印土（印度鸦片）。然而其愿望未能实现。
本文在既有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依据章遹骏所撰《赴英办理禁烟报告》和中英文档案等原始资料，考述章遹骏一行赴英办理禁烟的经过，以及中英两国社会关于此事的反响，并结合当时的政治社会背景，以此案管窥民国初年中英民间禁毒外交的尝试与困境。此案亦为审视近代中国禁毒史、国际禁毒史和近代中英外交史提供了一个不同的侧面。民国北京政府成立后，在继续履行《中英禁烟条件》的同时，希望英国能提早结束印土入华。当时，在官方开展禁政的同时，民间禁毒运动也有所发展，这与民国初年政党和社团蓬勃活跃的背景有所关联。1913年3月4日，在万国改良会丁义华（E. W. Thwing）等人的呼吁和组织下，各省都督所派代表赴京召开全国禁烟会。大会通过决议二十项，包括联络英国议会和民间禁毒组织等内容，并决定成立中华民国禁烟联合会，亦称全国禁烟联合会。3月20日，该会呈奉内政部立案。
该会成立后，“迭电中央政府请与英使交涉废约，恢复民国禁烟主权。一面举派代表赴英，联合各界，要求废约”。民国北京政府外交部收到该会函件后，答复称其已照会英使提议改约，并告知，英国议院近期曾讨论中英禁烟之事。此事所指，即5月7日议员陶因·琼斯（Towyn Jones）在议会提案终止《中英禁烟条件》。琼斯议员的提案因印度事务部大臣埃德温·蒙塔古（Edwin Montagu）等人的反对而取消。民国北京政府外交部发出照会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曾将此事报告给格雷并询问其意见，格雷的答复是英国准备修改《中英禁烟条件》并停止将印土输华，但前提是中国能够有力地开展禁政。关于举派代表赴英，丁义华提议该会会长章遹骏。丁氏曾致函各省都督及民政长，询问他们对选派章氏为赴英代表的意见，并请各省“担任川资两百元”。章氏被定为赴英办理禁烟代表后，邀请民国北京政府工商部科长吴在章和北京协和医学院教务长文海（H. V. Wenham）同行。文海出行之前，曾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会面并告知此事。至于邀请吴在章，或因章氏明白此番赴英办理禁烟，须接触英国工商业界人士，而吴氏为日本早稻田大学商学学士。袁世凯也支持章氏赴英办理禁烟。章遹骏在英致函《泰晤士报》主笔时曾说：“余来时大总统及副总统均经许可赞成。”章氏第四次上书袁世凯时，亦称其办理禁烟是“承钧座之意旨”。当时袁世凯在任人的倾向上已经有所转变，由重北洋系不用留日学生，转为开始使用留日学生。章遹骏赴英之前，注意拜见联络京城相关重要人物。1913年4月16日，章氏拜访了时任袁世凯顾问的莫里循，与其讨论赴英办理禁烟的具体提议。次日，又致函莫里循，简述其赴英办理禁烟的原因，以及结束印土入华的必要性。信函末尾，章遹骏告知莫里循自己前往英国将要提议的内容，包括终止《中英禁烟条件》和将沪上存土移出中国。自1912年8月受聘为袁世凯顾问的莫里循，此时正着力帮助袁世凯塑造形象，包括减轻宋案的影响，对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一事，想必是支持的。章氏一行于1913年5月12日抵英，之后英国下议院议员西奥多·泰勒（Theodore Taylor）屡次协助。章氏赴英时，携有黎元洪副总统、冯国璋都督和陆徵祥外长致泰勒的信函（均为章氏请求所得）。赴英办理禁烟之前，章遹骏对泰勒主张禁烟之事已有所了解。1913年4月，全国禁烟联合会曾致函民国北京政府参议院，请其联名致函泰勒。1907底至1908年初，泰勒曾独自一人前往中国调查鸦片问题。1913年4月17日，泰勒致函莫里循，询问中国政府对印土入华和沪上存土是何态度。在议会辩论以及访问英国外交部时，部分议员和英国外交部次长阿克兰都声称中国有自由决定如何处置口岸城市的存土，英国并未强迫其收购。泰勒怀疑阿克兰等人说法的真实性，故而去函询问莫里循。泰勒认为不应该由中国政府斥巨资购买沪上存土，而应该由英国鸦片商将其转运至其他国家或地区。在泰勒的帮助下，6月4日，章遹骏前往英国外交部面见次长阿克兰和远东司司长沃尔特·兰利（Walter Langley）。章氏认为印土久存上海，将使英商与中国官吏“生无限轇轕”。为此，阿克兰答应将其意见转达格雷。章氏又于6月28日在议院会晤了英国民间禁烟组织代表，后者认为，中国政府始终软弱，泰勒也建议章遹骏“转达政府，从速力争”。章氏因之将此事向袁世凯汇报，并请袁“转饬外交部及国会，从速出文要求禁止上海存土之权”。其实，此时中英就存土已有交涉，只是英国民间禁毒组织和章遹骏并不知晓。7月3日，章遹骏致函阿克兰。因章氏见《泰晤士报》有报道称，中国政府已经明白要求英国运回存土，却被英国政府拒绝。章氏向阿克兰求证此事。7月15日，阿克兰复函中并未表态，只是强调“应由敝国政府与贵国政府直接交涉可也”。此事表明，赴英办理禁烟的章遹骏虽有袁世凯的同意，并携带了黎元洪等人的信函，但是并没有民国北京政府的有力支持。不仅其活动经费得自各地督军和北京商会捐款，就连中英两国关于存土交涉的进展，章氏亦由英国报纸得知。这种信息获取的滞后，无疑有碍其办理禁烟。在致函阿克兰的当日，章遹骏还经泰勒引见，面见了英国印度事务部大臣克鲁。同样是在泰勒的引荐下，章遹骏终于在7月16日面见英国外交大臣格雷。当日，休假返英的朱尔典、远东司司长兰利，以及泰勒也参与了会面。会谈中，章氏强调印土入华是中国禁政的障碍，呼吁终止《中英禁烟条件》。泰勒也插话支持。但朱尔典认为当时分省禁绝政策正在落实，随着更多的省份被列入印土禁运名单，不出两三年则《中英禁烟条件》即可落实完毕，这也是4月18日朱尔典向格雷汇报章遹骏即将赴英办理禁烟时所陈述的观点。格雷认为，英国已经做了很多让步，包括拟购存土。中国鸦片问题并不在印土入华，只有各省切实禁烟，《中英禁烟条件》才能尽早结束。会谈无果而终。后来，章遹骏借英国各教会各禁烟组织联合代表团拜见格雷和克鲁之机，又前往外交部一次，时在8月7日。英国各教会各禁烟组织联合代表团的主要诉求是：立即取消强迫中国销售印土之约，任中国自由禁烟；令印度政府停止栽种罂粟。格雷和克鲁再次指出英国已经做了很多让步。中国目前国内的鸦片产额是现存印土的3倍之多，英国无法满足中国移去存土的要求。后代表团虽再次力言，但格雷和克鲁二人坚持己见，未允稍动，会面不达目的而散。除了游说英国议员和政客，章遹骏还前往各地演说，积极联络宗教团体，并诉诸报端，制造舆论。章遹骏抵达伦敦两日后，即在英国国家自由俱乐部向民间禁烟组织发表演说，呼吁终止《中英禁烟条件》。5月22日，章遹骏在苏格兰联合自由教会（United Free Church of Scotland）的聚会上发表演说，呼吁听众支持中国禁烟。23日，章遹骏在泰勒的陪同下在曼彻斯特向该市商会成员演说，呼吁其支持中国停止印土输华的诉求，并强调停止鸦片贸易有利于曼彻斯特工业产品输华。27日，章遹骏又在伦敦会发表演说，感谢助力中国禁烟运动的英国民众，呼吁众人继续支持中国，清理口岸城市的印土。为了鼓动听众，章遹骏强调，民国业已成立，中国民众可以自由选择信仰，正需要各位前往传教。章遹骏注重在不同受众面前，做有针对性的演说，制造舆论，以期得到更多英国民众的支持。演说之外，章遹骏还屡次致函英国报纸，反驳批评中国禁政的言论。6月20日，章遹骏致函《伦敦朝报》主笔，指出当前中国政府已经明确向英国政府提出停止印土入华。章氏强调了共和既已成立，英国不应担忧，中国将会始终贯彻烟禁。且民众禁烟热情高涨，全国禁烟联合会等组织已经请求政府设立专管机关，以负禁烟之责。章遹骏还在《泰晤士报》上发文反驳批评中国禁政的言论。7月16日，《泰晤士报》有文章反驳英国下议院议员以庚款在华建设大学和购买沪上存土之议。该文认为，以庚子赔款购买存土之议，过于感性而缺乏实际；中国民众对禁烟的抵制，及其与地方官员所起冲突，是因为中国的禁烟手段过于野蛮。章氏阅读该文后，立即于17日致函《泰晤士报》主笔，反驳此论。章氏指出，中国种烟之人最为愤恨的不是地方官的阻挠，而是允许印土入华却不许民众种植罂粟。至于该报所刊文章称中国有些地方禁烟野蛮，以致有人员伤亡，章遹骏称其深表遗憾，但同时辩称，先前中国禁烟不力时曾遭英国指责，而今严厉禁烟又被批评过于粗暴，于中国而言，严禁乃权宜之计。《泰晤士报》7月24日所刊读者来信反驳了章氏上述言论。其主要观点是：一、章氏并非官方代表，且过度强调中国政府的禁烟成绩，而无视他赴英之后近3个月内中英围绕印土入华问题开展的交涉；二、章氏主张去除上海等地存土，认为印土一除，中国的鸦片问题即可解决，然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中国政府的禁烟诚意值得怀疑。中国提出终止《中英禁烟条件》的目的是停止印土，扩大土产，实行鸦片专卖；三、中国有些省份烟禁松弛，而且湘、皖两省政府有野蛮举动。章氏阅过此篇读者来信后，当日即函该报主笔。章氏认为，自己虽不是官方代表，但是有袁世凯和黎元洪的许可赞成，以及各省都督和北京商会的赞助。中国禁政存在一些问题，但是“均不能证明上海烟土为不关大局之事”，且中国政府无意实施专卖。禁绝鸦片，并非中国有诚意即可，需中英双方努力才能实现。至于读者来信所言，湘、皖两省政府禁烟中的暴力行为，章氏认为并非尽皆事实，且当前中国尚未建立强有力之中央政府，此种情形在所难免。后来章氏亦将类似言论寄与《爱尔兰泰晤士报》和《伦敦晚报》主笔，反驳批评中国禁政和不允终止《中英禁烟条件》之论。章氏亦积极联络民国北京政府和驻英使节。抵英之后，章遹骏函询中国驻英代表刘玉麟各埠所存印土数额。刘玉麟后将从中国海关驻伦敦办事处收到的数据转告章遹骏。章氏听闻民国北京政府已嘱刘玉麟向英国政府要求停运印土，且章氏在议院听闻有议员将于次日质问英政府关于中国政府存土已有何种可以实行之建议，7月23日致函刘玉麟，提醒他或可就此事早发公文。此外，章遹骏还向刘玉麟建议，将中英禁烟交涉从北京转移至伦敦，因为朱尔典已休假返英，至11月方能返华。若待朱尔典返京后再继续禁烟交涉，则中国民众“须多受半年之印土”。其实中英存土交涉，并未因为朱尔典的休假返英而中止，朱尔典离京后，由代办艾斯顿（Beilby Francis Alston）负责交涉。况且，朱尔典返英后，仍时有介入中英交涉问题。章遹骏拜见外相格雷时，朱尔典亦在现场，即是明证。章遹骏在英办理禁烟期间，还曾联络外交部长陆徵祥。章氏于6月11日致函陆徵祥，告知在英办理禁烟的进展，包括面见英国外交部副部长和远东司司长的情况，并询问外交部能否派章氏为官方代表与英国政府商改《中英禁烟条件》。6月12日英国下议院议员于委员室特开会议，邀章遹骏参加，询问中国禁烟情形。英国议员“于中国是否有意禁运多有疑虑，谓贵国既欲禁运何以不见提议”。6月13日，章氏又致函陆徵祥，请他“饬部会同参众两院指明存土令其移去”。陆氏曾因袁世凯的一再敦促而于1912年11月再任外交总长，此时为力争重启中俄交涉而焦头烂额，想必难以及时兼顾禁烟交涉。参议院也是章氏联络的对象。6月30日，参议院议员黎尚雯提出“建议与英国严重交涉废约停运退还印烟”案，宋渊源等21名议员连署，并当即议决。鉴于党派纷争使第一届国会参议院议决案件的速度无比缓慢（平均8.75天通过一件议案），可见，与英国交涉禁烟是当时各党派易于达成共识之事。当然，这与袁世凯主张禁止印土的立场或有关联。彼时国会实为袁氏所操纵，成为其打压政党实现独裁的工具。袁氏之意志，在国会多有反映。7月8日，章氏从英国致函民国北京政府参议院，告知当时在英办理禁烟的困境，包括尚未得以面见外交部次长阿克兰和印度事务部总长克鲁。章氏希望参议院能联函英议院，力求运去存土，裨益烟禁。 章遹骏在英期间，还先后5次“上书”袁世凯，主要目的如下：其一，及时向袁世凯报告自己在英办理禁烟的进展与所收集的相关信息。例如5月14日章氏报告其面见英国议员和教会人士之事。其二，向袁世凯建议政策。章氏在第四次上书时，极力建议袁世凯采纳英国议员泰勒的建议，饬外交部正式行文，要求英国政府移去上海存土。除了“上书”，章遹骏还数次电报袁世凯。因为电报具有更强的时效性，章氏在开展重要活动后立即电报袁世凯，告以大概。之后再以“上书”的形式，详为陈述。上述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活动的开展，离不开彼时国内的支持力量。前文提及，章遹骏赴英之前，丁义华曾致函各省都督及民政长，请各省捐赠川资。后章氏在曼彻斯特演说时，主持演说的曼彻斯特商会副主席诺顿·巴克莱（Noton Barclay）宣称，章氏虽非官方代表，但是有十九省的省长向其提供了赞助。除此之外，北京商会也资助了章氏。北京商会此举，或与民国北京政府工商部科长吴在章同行赴英办理禁烟且三人将访问英国商会组织有关。
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彼时中国民间组织多有活动，起到后援之效。首先便是长期主张禁烟的基督教组织。1913年4月28—29日，中华基督教续行委员会执行委员会召开会议，决议案之一是支持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中止中英鸦片贸易，并拟将三项决议发给英国驻华公使，请其转达英国外交大臣。章遹骏赴英之前，英国伦敦会在华组织也举办了欢送会。章氏在会上发言时还以《孟子》中“邻人攘鸡”的故事作比，认为鸦片问题和攘鸡一样都是恶习，应该立即戒除，而非渐禁。彼时颇为活跃的万国改良会对全国禁烟联合会和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也是极为支持。万国改良会既是全国禁烟联合会的主要发起者，又在该会成立后与之过从甚密。1913年4月22日下午，万国改良会在东城灯市口中间公理大堂为章遹骏一行举行了欢送会。会中，万国改良会副会长李引之报告开会宗旨，丁义华报告禁烟进步情形，章遹骏陈明赴英办理禁烟原因，将与章氏同行的协和医学院文海也做了演说。除了欢送章氏赴英办理禁烟，万国改良会另有其他活动，也对全国禁烟联合会和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起到了支持。活动主要分为两类，其一，督促政府厉行烟禁。丁义华曾于4月14日分别电各省长官，询问各省禁烟举措。后丁义华受上海青年会之邀，赴沪参加禁烟大会。临行之前，丁义华告知袁世凯，英国下议院将于5月7日立案提议开放中国禁烟自由（即前文所述泰恩·琼斯议员的提案），提议中国速出照会，与英使交涉。袁世凯也认为“禁烟一事，内禁极严，外来不拒，岂得谓平”。4月18日，丁义华在沪参加了于中国青年会会场召开的禁烟大会。大会讨论了上海租界商铺零卖烟土日甚一日，有违海牙国际鸦片公约之事。丁义华与美领事商议后，致函民国北京政府外交部，请其转至北京各国公使团，电令上海领事应守海牙国际鸦片公约。万国改良会还曾于4月26日电报民国北京政府外交部，“请速与英使提议删改烟约停运印土”。其二，积极与英国民间禁烟组织联络，将相关新闻发布在中国报刊，以营造禁烟舆论。早在1913年1月25日，万国改良会就曾将英国禁烟会致英国外交大臣的函件，刊登于彼时中文报纸，让国人了解英国民间禁烟组织的态度与动向。这种宣传对于振奋民间禁毒热情，有一定效果。当日有时评称，“读英国国民禁烟会与英政府质辩之书，乃知公道尚在人间”。5月13日，《爱国报》刊出5月7日英国议员论辩中英禁烟问题的概要。而这则报道正是由万国改良会提供，出自伦敦发至该会的电报。6月17日，万国改良会又在《爱国报》刊出英国力除鸦片贸易会荣誉干事约瑟夫·亚历山大致该会函件。 全国禁烟联合会也多有活动。其后援活动主要有以下几类：一、舆论宣传。1913年5月1日，全国禁烟联合会即召开职员会，提议“本会代表已赴英国，亟应预备一切禁烟报告，宣布中外各报一体咸知”。二、督促政府禁烟。包括函问各地方政府烟禁情形，以及敦促民国北京政府与英使交涉，停止《中英禁烟条件》并去除口岸城市所存印土。1913年7月，全国禁烟联合会先后5次致函民国北京政府外交部，追问中英禁烟交涉的动态。5次函询之后，外交部终于有了回复，称“其已向英使提议修改禁烟条件，尚未准英使答复”。全国禁烟联合会还曾致函民国北京政府参议院，请其联函英国下议院议员泰勒。三、调查中国禁烟实情。5月1日该会所开职员会还议决“致书上海关，调查现在有无印土入口，沪上存土究有若干”。四、充当连接章遹骏与民国北京政府的纽带。7月16日，章遹骏面见格雷外相和朱尔典后，将会谈大致情况报发给全国禁烟联合会，请其译后呈送外交部。前述章遹骏“上书”袁世凯，亦由全国禁烟联合会转递。章氏赴英办理禁烟之时，中英存土交涉尚在进行，英国议会下院5月初刚就印土输华发生激烈辩论。章氏赴英，英国社会对此事自然有所反应。这些反应，可由当时报刊上的报道窥见一斑。章遹骏启程赴英之时，作为新闻大社的英国路透社对此即有报道，亦有英国地方报刊转载路透社的报道。逮至章遹骏抵英后，其活动和言论亦多次见诸报端。其中，有些报道是借章遹骏的活动和言论谈印土输华、沪上存土以及民国北京政府大借款问题，有些是章遹骏所至城市地方报纸对章氏之行及其演说内容的报道。
章氏抵英仅两日后（5月14日），《西泰晤士报》即刊文提到其赴英办理禁烟之事，并把上海等口岸城市的存土问题和印度殖民地对兰开夏郡棉纺织品的抵制联系起来，认为存土问题如果处置不当，或将激起中国民众对英国工业品的抵制，后果不堪设想。该文还提到，章遹骏在受到记者访问时，称当时中国民众因为印土输华而对英国颇为愤恨。这种愤恨情绪因为英、美两国对华不同政策而愈加明显。因为美国没有参加“五国大借款”，且率先提议把庚子赔款退还中国，用于教育事业。英国力除鸦片贸易会荣誉干事约瑟夫·亚历山大在报道全国禁烟联合会成立的消息以及论述禁烟问题时，也曾比较英美对华政策之不同。前文述及，章遹骏在《泰晤士报》上与批评中国禁政者展开了论辩，并曾致函该报主笔。章遹骏周游各地发表演说时，所在城市的地方报纸亦多有报道。5月22日，苏格兰联合自由教会于爱丁堡召开大会，章遹骏登台发言，阿伯丁一家报纸对此做了报道。7月22日，曼彻斯特的地方报纸刊登了章遹骏当天下午要在曼彻斯特商会演说的消息。当日演讲由曼彻斯特商会副主席诺顿·巴克莱主持，泰勒亦出席。巴克莱称，中国人每年吸食鸦片的花费大约是200万—300万英镑，如果不吸鸦片，那么其中一部分应该会用于购买曼彻斯特市的产品。并称，虽然章遹骏不是中国官方代表，但是此行受到中国政府的认可，有19位省长提供了赞助，袁世凯总统也热心支持。泰勒称鸦片贸易是英国政府强加给中国人民的，而且是曼彻斯特和中国贸易的最大障碍。章遹骏在演讲中强调了民国成立后中国发生的变化，民众从专制中解放出来，中国有识之士正在推动政府实施禁政，各地政府也已经认真实施禁烟。但是当前各口岸囤积的鸦片恐怕要两年时间去消耗。他希望在座诸君能尽其所能，促使英国政府终止《中英禁烟条件》。除了《泰晤士报》等报的报道外，当时英国颇为活跃的民间组织公谊会（Society of Friends）在其刊物中亦多次提及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中国的禁政以及英国对华鸦片贸易问题。大体而论，英国公谊会认为英国应该同意终止《中英禁烟条件》和印土入华。其所刊相关内容，有些是转引其他报刊的报道，有些是直接的评论，有些则是读者来信。1913年5月16日，公谊会刊文报道了章遹骏已经在英办理禁烟以及章氏的言论。该会认为，中国政府已经为禁烟做出诸多努力，而英国政府却从未决意停止对华鸦片输入。该会还多次在其刊物刊登力除鸦片贸易会荣誉干事亚历山大的“读者来信”。章遹骏离开英国后，英国公谊会于8月22日在其刊物在登载了此消息，并摘录了章遹骏所撰《致英民留别函》的部分内容。作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最主要的民间禁烟组织，力除鸦片贸易会对章氏赴英办理禁烟，自是多有反应。章遹骏本人信仰基督教，这对他联络主张禁烟的英国基督教组织有所便利。同行的文海也信仰基督教，是英国圣公会成员。章遹骏抵英后，首先联络的力除鸦片贸易会，由贵格会于1874年11月成立。早在1893年，该会曾将其在英国议会论说函件寄与《万国公报》，“嘱登报章”。其总干事约瑟夫·亚历山大曾于1906年到访沪、汕两地，与当地基督徒组织接洽，并发表演说。后在华活动的万国改良会也与英国民间禁毒组织早有联系，而全国禁烟联合会又与万国改良会关系密切。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之前，力除鸦片贸易会既已与万国改良会有所联络，并将英国国内禁烟舆论动态发至万国改良会，后者将其刊于国内中文报刊。章遹骏抵英两日后，即向该会演说。力除鸦片贸易会也在其刊物《中国之友》专门登出章氏在英办理禁烟的消息，并给予美好祝愿。除了欢迎和招待章遹骏，力除鸦片贸易会还继续其与万国改良会交流的传统，这有助于及时将英国舆情传递至中国，酝酿禁烟舆论。6月17日，万国改良会又在《爱国报》刊出力除鸦片贸易会亚历山大致该会信函。力除鸦片贸易会认为，解决上海存土的最佳办法，是英国政府退还庚子赔款，而后中国政府用此款购买存土并焚毁。章遹骏在英办理禁烟期间，力除鸦片贸易会还曾游说英国政府，请其终止《中英禁烟条件》。这些活动都支持了章氏在英办理禁烟。英国民间禁毒组织对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以及中国禁政的支持，亦为中国政府所关注。民国初年外交部与英使交涉禁烟时，曾特意强调这一情况。1913年5月7日，民国北京政府外交部在致朱尔典的公函中称：“该问题（笔者注：指终止《中英禁烟条件》）还吸引了诸如英国禁烟会、万国改良会和全国禁烟联合会等组织的密切关注，这些组织发起了取消协约（笔者注：《中英禁烟条件》）的建议，传教士群体和媒体也对此建议表示支持。”四、回国后的章遹骏和民国初年中英民间禁毒外交的余音章遹骏返国后，首先将其经历撰写为《赴英办理禁烟报告》，并在《协和报》上连载。章遹骏刊发其报告，有利于宣传全国禁烟联合会和营造禁烟舆论。除了刊发《赴英办理禁烟报告》，章遹骏还通过其他途径宣介其赴英办理禁烟之事。其一，是在其京城社交圈内进行宣传。例如，9月15日，章氏在京参加聚会，于会上简述了自己的英伦之行。《北华捷报》报道了此事，英国公谊会亦转载了《北华捷报》的报道。其二，是致函参议院，希望能向参议员演说。1913年9月，章遹骏函请前往参议院报告，未被立即接受。后终于获得机会，参议院于10月16日请章遹骏到院开谈话会，报告禁烟情况。
赴英办理禁烟后，章氏继续领导全国禁烟联合敦促政府厉行烟禁。其主要措施是搜集各地烟禁情况，如有禁烟松弛之事，将其报告给民国北京政府内务部。至于获取信息的途径，或为派员调查，或从地方民间禁毒组织和传教士组织获得。1913年9月，全国禁烟联合会呈请内政部派代表郑守馨前往浙赣闽等处调查禁烟，获内政部同意。地方民间禁毒组织也为全国禁烟联合会提供信息。1913年10月4日，吉林省禁烟分会就曾报告全国禁烟联合会，其办理禁烟存在诸多窒碍之事。此外，全国禁烟联会还尝试从传教士获得各地烟禁信息。除了督促地方政府禁烟，全国禁烟联合会还曾因租界内售卖烟土之事而与英国驻华公使馆有所交涉。对于全国禁烟联合会关闭上海租界烟馆和停止印土进口的请求，英国公使馆认为海牙国际鸦片公约尚未签字，租界烟馆可以依旧营业。英国公使馆还认为，在印度鸦片已经停止输入的省份，仍有罂粟种植，这说明停止印土输入，并不能解决滥产鸦片的问题。朱尔典在向外相格雷汇报中国烟禁情况时，也曾指出川、晋两省在印土停止输入后本土罂粟种植反弹的现实。此外，身为全国禁烟联合会会长的章遹骏还在英文报刊发文揭露英国鸦片商人走私鸦片，违背中英条约，而英国政府却庇护鸦片商人，指责中国违背中英条约的事实。对于中国英文报刊上为鸦片贸易和鸦片吸食做辩护之文，章遹骏也是频有反驳。虽然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未达预期目的，但中英民间禁毒组织的交往仍在继续。9月15日，天津《大公报》刊出丁义华所译泰勒议员致该会通告，通告概述了泰勒协助章氏在英办理禁烟之经过，并将英国政府不允禁止印烟入华的原因归结为英国政府从驻华公使馆得知甘肃等处仍有罂粟种植。泰勒在通告末尾强调其与同仁仍将“继续鼓吹，务使政府毋侵中国自由禁烟主权”，并请“中国国家不必瞻顾，严禁内地，务除此项无道德之营业”，“不能为鸦片流毒致伤中、英两国多年友谊也”。后丁义华9月26日在报端刊出其演说词《敬告民国政府》时，亦援引泰勒议员此份通告作为开篇。1913年3月，英国公谊会组织成立了中英友谊会，并在北京设立一个委员会，由教育总长汪大燮兼任主席。泰勒议员和章遹骏皆为中英友谊会成员。然而，当时中国政局变化急速。10月6日，民国北京政府国会召开选举会，在袁世凯的胁迫下选袁氏为大总统。袁氏当选后，决心把政党和国会踢开。1914年1月10日，袁世凯公然下令取消国会，各地自治会和省议会也随即通令取消。章遹骏1913年9月由英返华后，原本收到英国公谊会寄达的《致中华民国全体国民书》，希望将其翻译后在国会上散布给议员。但是延宕数月后，国会既已取消，章遹骏只好将该文刊于《内务公报》。其主要内容为：该会支持中国禁烟；希望在英学生能加入新近成立的中英友谊会；主张中英等国持和平政策；希望能往中国传教。彼时报刊如《东方杂志》也转载此《致中华民国全体国民书》。英国公谊会虽然不是专事禁毒的民间组织，但作为宗教组织，该会和英国民间禁毒组织过从甚密。英国公谊会在《致中华民国全体国民书》中也自称“于禁烟一事亦多率先争辩”。前述泰勒致丁义华信函，虽然强调其将与同仁继续努力，但是英国民间禁毒组织此时影响力锐减。弗吉尼亚·贝里奇认为，19世纪80年代初是力除鸦片贸易会社会影响力的顶峰期。力除鸦片贸易会的金主约瑟夫·皮斯（Joseph Pease）于1903年去世后，该会财务一度陷入危机。中英于1907年签订《禁烟条件》并允诺于十年内停止印土入华时，该会主要的奋斗目标已经基本达到。1913年，民国北京政府处理的烟禁问题中和英国政府相关的问题主要是沪港等地积存的印土。如此，一度为停止印土输入中国而奔走的力除鸦片贸易会失去了可以用于团结其成员的奋斗目标。布朗在其研究中也指出，力除鸦片贸易会在一战爆发前已经显得过时了。逮至一战爆发后，战时英国国进民退，国家在毒品管制等社会事务中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诸如力除鸦片贸易会这样的民间组织，其对政府政策的影响力日益式微。与此同时，全国禁烟联合会在短暂活跃了数年之后即告沉寂。这既因彼时政治社会环境的变化，也与全国禁烟联合会自身组织能力不足有关。民国北京政府的禁政，在1915年已开始低落。虽然章遹骏自英返华后，曾获袁世凯嘉奖，但是这只是袁氏收买人心的策略，并不意味着袁氏执政时期允许全国禁烟联合会于禁烟问题过多干涉。全国禁烟联合会与地方民间禁烟组织的往来公文，显示出二者皆无力督促政府厉行烟禁的困境。逮至1916年袁世凯去世，其部下分裂割据，禁政每况愈下。这种局势，无疑不利于全国禁烟联合会的发展。此外，全国禁烟联合会自身的组织和活动能力亦差强人意。它没有严密的组织和章程，亦无固定的经费。章遹骏在许多社会组织中兼有职务，例如中国改良会、中英友谊会和中美同盟会等等。1914年5月，章遹骏参与组织的湖南育群学会也获得内务部批准。全国禁烟联合会的组织本不严密，会长又精力分散，且当时逐渐混乱的政局和松弛的禁政，无怪乎其活动能力有限，难以有效发起禁烟舆论，遑论发起禁烟运动。1916年4月，积劳成疾的章遹骏赴庐山养病，然病情加剧，两月后不治而亡，年仅36岁。原本松散的全国禁烟联合会也渐行消亡了。英国力除鸦片贸易会也于1917年4月19日召开最后一次会议后关闭了办公室并解散了雇员，又有一战的影响，中英民间禁毒组织的交往遂暂告停顿，至国际联盟成立后才再度恢复，继续为国际禁毒体系的构建贡献力量。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折射出的民国初年中英民间禁毒外交尝试，是清季中英民间禁毒组织交往的赓续和发展。19世纪末，英国民间禁毒组织英东力除鸦片贸易会既已与在华传教士和中国本土基督徒有所联络。清季中英民间禁毒交往，英国民间禁毒组织居于主动地位，当时不仅有信息东传，而且有人员东流。逮至民国初年，中国民间禁毒组织自东徂西，日益主动与英国民间禁毒组织联络，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即是这一趋势的表征。这种对外联络的加深，与中国民间禁毒组织在国内推动禁毒的尝试相表里。
然而，中英民间禁毒组织交往的尝试与发展的势头因种种困境而受阻。困境之一，是章氏赴英办理禁烟期间，民国北京政府尚未获得英国承认，且《中英禁烟条件》尚在执行之中，民国北京政府终止协约的要求也一再被英国拒绝。中英官方交涉的窒碍，给民间禁毒组织的交往带来不便。困境之二，是中、英两国民间禁毒组织皆存在不利于双方交流的因素。全国禁烟联合会组织松散，缺乏例行的活动来凝聚成员，且没有稳定的经费。英国力除鸦片贸易会虽于19世纪末期辉煌一时，但是在1913年已是日暮途穷。1911年《中英禁烟条件》的续订，使很多英国官员和民众都认为中英禁烟问题倘按照该计划将很快得以解决。力除鸦片贸易会的群众基础日益弱化。困境之三，是彼时中、英两国都缺乏稳定的政治和外交环境。一战即将爆发，欧洲战云密布，格雷外相忙于处理巴尔干半岛等问题。而陆徵祥也正因为对俄日交涉等问题焦头烂额，民国北京政府的财政也颇为吃紧。禁烟难以成为两国政府内政外交的优先项。 考述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一案，也为我们重思近代中国禁毒史和国际禁毒史提供了一个维度。既有相关研究多聚焦于一国之内，或国与国之间，或多国之间，或一国与国际组织之间关于禁毒的历史，而对国际和跨国民间禁毒组织之于国际禁毒史的影响少有研究。研究成果的相对缺乏，未必因为此一维度的重要性略低，而或与相关资料的零散有关。推进近代中国禁毒史和国际禁毒史的研究，有必要收集相关零散的史料，对此维度做深入的研究。因为民间禁毒组织，尤其是有着国际和跨国活动的民间禁毒组织，犹如黏合剂，通过与其他国家的民间禁毒组织和官方组织，以及政府间国际组织联络，而对20世纪国际禁毒体系的创构产生影响。较之当下国际非政府组织在联合国主导的国际禁毒体系改革中发挥的重要作用，20世纪初的全国禁烟联合会所发挥的作用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但是，通过章遹骏赴英办理禁烟一案管窥民国初年中英民间禁毒组织交往的尝试与困境，有利于我们追本溯源，理解近代中国和国际毒品管制机制之创构历程。
本文作者 黄运，上海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研究方向为国际禁毒史和医疗社会史。
原文载《外国问题研究》2024年第3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编 辑:赵 阳
初 审:黄 滢
复 审:郭丹彤
终 审:董灏智
